一个关于记忆的神话
——简评《公字寨》

2016-03-15 12:15邬红梅
关东学刊 2016年12期
关键词:记忆时代

邬红梅



一个关于记忆的神话
——简评《公字寨》

邬红梅

《公字寨》是一部反映极左思潮的作品,它的意义不在于故事情节的跌宕,不在于叙事形式的超越,而在于它对个人记忆的尊重。在这遗忘泛滥的时代,《公字寨》挖掘出一个日渐遗失的集体记忆,并直面其惨痛的根源,有着深刻的历史意义。

《公字寨》;记忆;神话

李应该的《公字寨》出版以来,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被认为是反思“极左思潮”绕不过去的一部作品。*张厚刚:《还原“公”字旗下的生存世态——评〈公字寨〉(第一部)》,《前沿》2010年第16期。小说讲述了文革期间,在一个名为公字寨的村庄,一群善良淳朴而又愚昧的农民,在时代风潮中的飘摇动荡、喜怒哀乐、生死情愁。他们所经历的,是那个时代所有人都经历的事情,没有悬念迭起,没有复杂的情感纠葛,情节似乎平淡,故事并不离奇,然作品中却始终有一种力量、有一种理念,萦绕在读者心头,久久不能去。这种力量,使得那个灰色的时代,灰色的人群,充满了生机,它来源于作者的记忆,是一个关于记忆的神话。

一、记忆中那些小人物愚昧而纯朴

作者记忆中那片土地贫穷而美丽。公字寨是一个偏僻公社的一个最偏僻的小村庄,最明显的特征是贫穷,最典型的建筑方式是“地屋子”。因为偏僻,这里有莲花山、狼窝沟、黑水潭、老母阁等奇特的风景,并有瑰丽奇妙的传说。这片化育众生的美丽土地,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遭受到莫名的破坏。1958年大炼钢铁,上千人到狼窝沟等地,将两三抱的大松树砍了精光;兴修水库,破坏了黑水潭和周围的环境;火烧老母阁,留下的只有传说……作者不着一字谴责,但字里行间,渗透着对这些破坏的心痛和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在《公字寨》扉页上,作者慎重写下一行大字:谨以此献给生长五谷也生长五毒还生长我陪伴我的一抔黄土。赤子之心溢于言表。

这里生活着众多小人物,老簸箕、老茶壶、二驴子、筐头子、根原、大桂桂、大碾台、囤子……,他们勤劳善良,吃苦耐劳,顽强坚忍。他们有这片土地上农民共有的质朴,也有着各自的私心和杂念,人物群像因此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作者对这些人物太熟悉了,虽然时日已久,但这份感情无疑在他的记忆中沉淀得越来越深厚。如作者所言:“《公字寨》的人我太熟悉了,他们就是我的叔叔大爷大哥哥大姐姐或者我的弟弟妹妹或者是我的亲戚朋友。我和他们一同忍受饥寒交迫,一同忍受水深火热,一同过生活。得知我要写作《公字寨》,他们呼啦涌到我的面前,一晚上我就列下了长长的一串名字。”(《公字寨·跋》)记忆的潮水喷涌而出。

抽象是记忆的敌人,回忆总是具体的,这些小人物一个一个都鲜活地铭刻在作者的记忆中,作者看到了他们的善良质朴,也看到了他们的愚昧麻木。这群可敬又可怜的人,仿佛被一种莫名力量牵引,完全失去了自我,他们学大寨、修水库、割资本主义尾巴、批私斗狠,一颗红心向着党。他们不仅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与自己斗。私心和欲念本是个人存在的根本,在那个时代,人们泯灭自己的个性和私欲,以一种非人化的生活为己任。在阶级斗争的口号下,亲密无间的二锅和根原转瞬成了两个对立的阶级,友情化为仇恨;在唯成分论的巨大压力下,大锅和囤子这对恋人难修正果,漂亮聪明的囤子最终选择了又老又瘸性格暴戾的老贫农老党员陈愣子,受尽煎熬自杀而死,爱情成为悲剧;大桂桂在和根原的男女欢爱达到巅峰的时候,去告发了根原偷盐的事,致根原入狱,爱人成为仇人。为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囤子喊出“打倒俺爹和俺弟弟”,根原贴了他爹的大字报,亲情显得绝情。在那个扭曲的时代,无论是友情、爱情还是亲情,都烙上了阶级的烙印。没有人逼迫囤子选择陈愣子,没有人指导大桂桂告发,没有人要求根原贴大字报,他们是自由选择的,选择的结果却是荒谬的,他们不断制造着、上演着一个个存在者的悲剧。

在作者笔下,阶级斗争不仅是表面上的批斗和口号,而是内在地渗入到每个人的思想和血液中,成为人们一切选择的标准,荒唐和愚昧得以高尚的命名。借孟瞎子之口,作者写道:“一张张荒蛮的脸,别看大眼睛忽闪忽闪,除了能够感觉饥寒痛痒之外,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如果说一张两张荒蛮的脸还能透出淳朴的美,那么,成千上万张荒蛮的脸犹如洪水猛兽般可怖了。从公字寨万众一心的吼声里,他,看到了这种荒蛮的可怖。”*李应该:《公字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第101页。现代人无法理解那个时代的荒蛮愚昧,作者却在冷静思考这种人性异化的根源,并怀着深沉的感情去陈述往事,“我不敢有半点儿看客的轻蔑嘲笑之心描写我的亲人,他们是多么善良多么勤劳多么可爱,他们所受的苦难太多了,他们的勤劳善良不该再受到不公的蔑视与嘲笑,我只想老老实实描写他们的生活状态生命状态,他们就是这样在通红通红的红太阳的灼烤之下活过来的。”(《公字寨·跋》)在这“红太阳”下,圆融的人生遭到毁灭,善良的人性经受摧残。“我满面泪痕与《公字寨》的亲人们回忆着旧事,满面泪痕写完了这部书稿,只希望我替亲人们把泪流尽,再也不要愚昧荒唐癫狂不像人了。”(《公字寨·跋》)虽然愚昧,虽然无知,虽然盲从,但作者记忆中的公字寨亲人始终淳朴,甚至没有一个坏人。所有的悲剧,都不来自于他们本身,他们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卷入了社会的旋涡而不能自拔,没有了反思的能力。

二、记忆中那个时代喧闹而悲哀

《公字寨》对文革和极左思潮进行反思,以全知视角叙述,整部作品开阔而有深度。这部作品在作者心中孕育了20余年*李应该:《公字寨·跋》。,20余年的记忆沉淀使这部作品分量非凡。

作者记忆中的那个时代,是个热火朝天举国沸腾的年代,人们战天斗地,意志昂扬,敢叫日月换新天,举国上下,投入到一股非理性的洪流之中,人们跟随着这股洪流,汹涌、澎湃、旋转乃至毁灭。毛主席语录、阶级斗争、集体公有、诉苦批斗、唯成分论、浮夸成风,口号遍地,都是记录那个年代的关键词。对待阶级兄弟要像春天般温暖,对阶级敌人要想冬天一样严酷无情。在这种理念下,大公无私坚忍不拔的好干部老簸箕对老中农根原一家就严酷无情。一开批斗会,就会把根原的父亲筐头子折磨得死去活来。根原和姐姐从小就是在这种严酷无情下生活,年年岁岁日日夜夜。本是同根生,相煎因成分。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公字寨的人们不分昼夜的劳动,休息时间不是批斗就是诉苦。“一场诉苦大会开下来,满会场的人一个个两眼就像猴子腚。眼泪一抹,浑身又增添了力量。”批斗大会上,“当拳头高高举过头顶,立刻就会热血沸腾,随着一声大喊在喉管爆炸,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力量。口号能使人振奋,口号能使人奋不顾身赴汤蹈火视死如归。”*李应该:《公字寨》,第19页。在这种非理性的大潮下,公字寨的人们显得荒唐可笑愚昧不堪。作者曾亲历那个年代,能站在普通民众的立场感受那个时代,而非官方和精英立场,因而显得更加真实有力。在合法化的名义下,善良的人们变得疯狂,杀人放火酷刑,变得合理又合法,他们理所当然地制造出一个个的惨绝人寰的悲剧。

作者也并非仅仅以启蒙者的姿态出现,他将自己置身于那个动荡的时代,赋予当时的人们“理解之同情”。“今天看,我的《公字寨》的亲人们是那样的愚昧荒唐那样的癫狂那样的不像人,可在那个特殊的时间段里,我也是同样的愚昧荒唐癫狂不像人。从那个时间段里走来的人们啊,哪个敢说自己没有愚昧荒唐癫狂不像人过?同在一辆颠簸闷罐车厢里,哪一个能够保持身不摇头不晃稳如泰山?”(《公字寨·跋》)这种“理解之同情”,使得作品情真意切,客观而不失赤诚。作者尊重了个人的记忆,不是站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做后视性的反观,而是立足于那个时代,正视情感的真实,回归时代的原点去理解所有的疯癫与愚昧,作品却因此而更具反思的深度。

三、深沉的记忆遥远而切近

从叙事学角度上来说,《公字寨》采用的是一种全知视角,叙述人不直接进入作品,而是以第三人称启蒙者的姿态展开叙述,总体上属于现实主义写法。作品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形态各异的公字寨人物群像栩栩如生。通过行为描写、心理描写以及生存境遇,多层次多角度彰显人物个性。作者语言朴实,乡土气息浓厚。在现代和后现代写作手法弥漫的当下,这种不慕虚荣不刻意求新的做法使作品增添了几分凝重与素朴,也使作品获得了其应有的敬意。作者原本为讲故事而来,他要将沉淀在他记忆中几十年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虽然没有情节的高潮迭起,没有一以贯之的叙述主线,甚至没有一个能一眼辨认出的主人公,事实上,这才是真正的故事,这才是真实的记忆。当回忆复活,故事中人物复活,所有的场景都复活,作者所能做的也许就只有忠实的记录。《公字寨》因此而焕发出勃勃的生机,虽满目荒唐却充溢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亲历的记忆,来自于深刻的反思。

深刻的反思使作品厚重。作品以“公字寨”为名,表明作者思考的深度。“天下为公”是儒家大同社会的理想,公平公正是人们誓死捍卫的理念。消灭私有制,社会实现公平公正,是个美丽的乌托邦理想,它指引着人们前进的方向。这个乌托邦理想在社会发展极其落后的时候进入实践,无疑将是一场人性的灾难,“十年浩劫”是这场运动的合理化表述。《公字寨》思考了在“公”字招牌下人性的异化。作者曾谈到,二十世纪人类文明史上发生的最大事件不是一战和接踵而来二战……几十亿人以最为惨无人道的殉道精神实践一个思想家一个茫无边际的梦,这是多么“壮观”的人类悲剧。*李应该:《关于〈公字寨〉的通信》,http://blog.sina.com.cn/s/blog_7b3d95f30100puw3.html,2011-04-23。在“公”字和集体主义之下,个人若想生存下去,必须彻底放弃自我,盲从或屈从于社会大潮。马姓地质学家发表自己的观点,被押走再也没能回来;孟瞎子让自己变成“傻子”,得以苟活;根原不能抛弃自己的理智,厄运连连;大桂桂盲从于时代,虽愚昧无知却得以升官。鲜活的生命,荒谬的经历,《公字寨》展现了一幅在“公”字理念下善良的人们人性扭曲的图景。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构建了一座回忆的大厦,试图为日渐失根的人类留住安身立命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一切都失去了,至少我们还有记忆作为支撑。近百年后的今天,削平一切深度,表象就是一切的口号响彻寰宇,人类已如同卡夫卡笔下的K,不知道从何而来,不知往何处而去,只有当下仅剩当下。遗忘盛行情感逐渐麻木,人们拒绝思考拒绝回忆,回避过去回避忧伤,过去就意味着过而去之。记忆本是属己的,是自身存在的确证,记忆的远离意味根性的逸去。保留一份记忆已属难能,直面一个惨痛的集体记忆则更可贵。《公字寨》的意义也许就在这里,它直面残酷的记忆。

在知识爆炸信仰缺失的今天,人们已经很少提及文革那一段灰色的历史,仿佛已经忘却,仿佛发生在很久以前,仿佛和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关联,仿佛那仅仅就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其实,那一段历史并不遥远,就在几十年前,亲历过那一时代的人们依然健在,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真的可以随风飘散吗?李应该回答是否定的,他将《公字寨》摆在了人们面前,使人不得不直面那个噩梦般的时代,不得不反思人性的灾难。“回忆,并不是为了‘抚痛’,也不是仅仅为了‘诅咒’什么,而是为了汲取教训避免‘伤痛’的再次发生。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太容易遗忘‘伤痛’的民族,一个太容易遗忘‘伤痛’的民族是没有思想的民族。刚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翻身爬起就会谢主隆恩。这种奴性民族不改造,自由民主就不会生长。”*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北京:新华出版社,2015年,第280页。在回忆中启蒙,在深思中记忆,李应该构建了《公字寨》,创造了一个关于记忆的神话。

邬红梅(1977-),女,艺术学博士,河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讲师(洛阳 47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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