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与展望:中国的社会文化史研究

2016-03-15 10:30:57
合肥学院学报(综合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社会史文化史史学

牛 津

(安徽大学 历史系,合肥 230039)



回顾与展望:中国的社会文化史研究

牛津

(安徽大学 历史系,合肥230039)

社会文化史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史学研究领域兴起的新流派。经过20多年的发展,国内学者在这一领域取得了诸多成就,特别是理论和方法上的推陈出新。尽管从整体上看它仍是一个新生学科,存在着研究对象碎片化、缺少本土化解释理论等缺陷,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门学科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广阔的研究前景,值得学者们为之努力。

社会文化史;新文化史;民间史料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学科全面复苏,同时随着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传统社会结构发生解体,急需新方法和新理论来回应社会变迁带来的新情况和新问题。在此背景下,传统史学已经不足以满足新时期的学术要求,史学发展走向多元化道路,新学科和新流派不断出现。“社会文化史”就是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一支新生力量,是以跨学科交叉视角研究历史的一种探索与尝试。

1 社会文化史:中国史学研究的新途径

社会文化史研究是国际史学界方兴未艾的一支力量,在中国史学界也日益受到重视。英国剑桥大学的文化史教授彼得·伯克认为,社会文化史这一概念,从其关注的领域与研究对象来说,其研究对象较单一的社会史或文化史更为广阔。它在文化的概念下将饮食、服装、身体、语言和记忆等都纳入研究的主题。社会文化史也研究政治,但它的关注点并不是政治制度或政治事件,而是非正式的“规则”,例如人们对政治的态度、组织政治的方式等。另外,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说,社会文化史可以被视为社会与历史背景之下的一种社会学或文化人类学反思。[1][英国]彼得·伯克.姚朋、周玉鹏(等),译[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7-8.由此可以看出,社会文化史的兴起,不仅意味着史学领域的拓展,同时也伴随着历史理论和研究方法的反思和创新,它对中国史学界也不例外。

在社会文化史之前,中国史学界已经意识到传统的以政治为中心的史学研究的不足,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梁启超等倡导的“新史学”运动开始,中国的社会史和文化史都逐渐成长起来,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初期,二者先后复兴并迅速发展。

然而到了80年代后期,文化史和社会史逐渐显露出各自的问题。如文化史往往只关注精神领域,特别是侧重精英思想,忽视大众文化和日常生活。另一个问题是它趋向于饮食文化、服饰文化、民俗艺术等方面的分类研究,缺少对各种文化现象之间关联性的把握和对中国整体社会文化的思考。而社会史则过于重视对社会结构和具体社会问题的探讨,忽视了“人”这一社会主体的存在以及“人”与社会的互动关系。因此,一些学者开始思考文化史和社会史之间相互协调和补充的可能性。

国内首先明确提出将文化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刘志琴学者。1988年,她以“史薇”的笔名发表了《复兴社会史三议》一文,指出:“以研究人为主体的社会史的最高宗旨,是研究社会文化特质的形成、变易和流向的变迁史。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史实际上是文化的社会史,文化史则是社会的文化史。”[2]史薇.复兴社会史三议[J].天津社会科学,1988:87-89.同年她又发表《社会史的复兴与与史学变革——兼论社会史和文化史的共生共荣》一文,指出:“社会史和文化史从不同的方位出发,实际上是沿着同一目标双轨运行的认知活动。”[3]刘志琴.社会史的复兴与与史学变革——兼论社会史和文化史的共生共荣[J].史学理论,1988(3).这两篇文章可谓是“社会文化史”这一学科概念的雏形。

1990年,李长莉发表了《社会文化史:历史研究的新角度》一文,明确提出了“社会文化史”的学科概念,集中论述了它与社会史和文化史的区别,并较完整地介绍了其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研究价值等内容。[4]李长莉.社会文化史的兴起[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4):30-36.

1992年10月3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社会学研究》编辑部和近代史所文化史研究室联合召开“社会文化史研讨会”,来自历史学、社会学、文化学等不同学科背景的40余名专家学者参加了此次会议。尽管在具体问题上仍然存在种种争议,但此次会议至少在一点上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众学者都对社会文化史这一新生学科持认同态度。[5]李长莉.社会文化史:一门新生学科——“社会文化史研讨会”纪要[J].社会学研究,1993(1):121-124.此后社会文化史的理论建设和实践探索进一步展开,日益发展成熟。

2 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的主要成就

过去的学科分类主是依据研究对象和领域的不同而划分的,然而社会文化史作为一个学科交叉的产物,其研究内容囊括了社会生活与文化观念等,打破了社会史和文化史在研究领域方面的壁垒,因此社会文化史研究成就主要是理论和方法上的创新。

对文化人类学有关理论方法的引入是其中一个典型。由于社会文化史关注的是社会现象的文化内涵和文化现象背后的社会因素,而这又与文化人类学的研究主题不谋而合,因此引入文化人类学有关理论对其的意义不断彰显。著名的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认为,社会文化史和人类学“二者均以社会生活为研究主题,以对人类更深刻的了解为共同目标,在方法上除了各种研究技巧比率有所差异外,大致也是相同的”[6]。常建华.日常生活与社会文化史——“新文化史”观照下的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J].史学理论研究,2012(1):67-79.国内著名人类学家庄孔韶先生也认为历史学和人类学这两个学科在理论、方法乃至研究主题上“并非各自截然独立”,并提出“人类学转向”是新叙述史的一大特点,[7]庄孔韶.历史人类学的原则[J].中国都市人类学通讯,2000(3).//韩晓莉.从文化史到社会文化史——兼论文化人类学对社会文化史研究的影响[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1):58-64.从而对文化的共同关注赋予文化人类学更多为社会文化史提供借鉴的可能。事实上,国内一批学者都进行了相关尝试。例如王明珂通过梳理岷江上游瓦寺土司的历史,发现当地存在三种关于祖源的传说,通过对有关神话传说的文本分析,他认为这三种说法折射了三种历史心性,即英雄祖先、卵生祖先及弟兄祖先。他又进一步就这三种不同历史心性并存的现象加以解读,将历史记忆和社会情境相联系,从对一个小土司家族祖源历史的分析,延伸到这个家族所处的整个历史背景之中,揭示出当时这片边缘地带的社会文化脉络。[8]王明珂.瓦寺土司的祖源——一个对历史、神话与乡野传说的边缘研究[A].刘永华,主编.中国社会文化史读本[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398-430.另一位学者刘永华从徽州婺源一个普通农户程家的排日账(亦作功夫账)入手,对其日常活动空间进行个案分析,从而揭示出近代乡民生活的基本结构以及乡村经济商业化发展在拓宽乡民生活空间方面所发挥的动力作用。[9]刘永华.从“排日账”看晚清徽州徽州乡民的活动空间[J].历史研究,2014(5):162-171.

上述学者的成功尝试,正是基于对文化现象和社会生活背后意义和文化内涵的挖掘。在具体的方法上,文化人类学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在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中同样具有重要的操作价值。这一方法是由美国著名的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提出的,他借助英国心理学家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那个著名的例子——对两个男孩挤眼睛和眨眼睛的描写的比较——来阐述何为深描:“是从以极其扩展的方式摸透极端细小的事情这样一种角度出发,最后达到那种更为广泛的解释和更为抽象的分析”[10][美国]克利福德格尔茨.韩莉,译.文化的解释[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36.。由此可见描写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通过对描写文本的细致解析,探寻当事人的语言、行为、精神世界等。为了尽可能深入地分析当事人的文化,在描述过程中应尽量保证当时的细节得到最大程度的还原。在此基础上,学者们还要以敏锐的学术目光,将收集的丰富材料置于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在内的整个社会背景之中,才能真正达到“深描”所追求的文化意义上的深度挖掘。

人类学家所提出的“深描”近年来逐渐在国内社会文化史中有所体现。例如李长莉在《晚清上海社会的变迁——生活与伦理的近代化》一书中,以普通民众社会生活与伦理观念变迁的互动关系为叙述主线,详细描述了晚清上海所出现的如洋货风行、经商之风兴盛、尊卑失序、女性走向社会、自由择偶等新风尚,并介绍与之相关上海所发生的商业化、城市化以及生活环境的变化。她运用大量当时报刊的资料,通过多个生动形象的事例,以及各类人物评论和有关争议,栩栩如生地描绘出开放通商口岸后上海商业经济繁荣和社会剧变引起的大众社会生活方式的变动,并深刻地揭示出这些风气变化对人们传统伦理观念的冲击,同时也孕育出近代工商观念和市场意识、社会平等观念、功利主义及注重个人权利等近代伦理观念。作者借助对晚清上海的个案分析,引出了大众生活方式变动和中国近代伦理观念变迁之间的紧密联系。[11]李长莉.晚清上海社会的变迁——生活与伦理的近代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12-15.

梁其姿在其著作《从疠风到麻风:一种疾病的社会文化史》中,通过对麻风这一中国史学界历来鲜有关注的典型疾病的考察,厘清了这一疾病在中国长时段的历史进程,并且揭示出这段历史是“如何改变了中国人对于疾病分类和病痛体验的文化建构”[12]。杨璐玮、余新忠.评梁其姿《从疠风到麻风:一种疾病的社会社会文化史》[J].历史研究,2012(4):174-188.他详细梳理了“疠、癞、大风、麻风”这几个概念的发展过程,以及从中古到明清社会对有关病症的态度和处置措施,从而引出了该书的重要观点——疾病的污名化问题。梁先生认为麻风病在近代所背负的污名和中国半殖民地化所带来的民族耻辱与西方对中国的文化偏见是紧密相关的。他将麻风病的近现代历史纳入到殖民主义和国际种族政策的话语中,分析了殖民背景下,麻风病所折射出的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过程,指出中国疾病医疗的近代转变并不能成为一个“全盘西化”的过程,而是要和中国传统医疗文化保持一定的连续性。

黄兴涛对“她”字的解读更是“深描”的一个典范。他从这个字在中国的诞生、传播及其产生的影响入手,将一个简单的人称代词变成研究的主体。经过深入的分析,他指出“她”字已经不是单纯语言范围内的一个词汇或是一场语法、词汇层面的语言变革,它还同时涉及到社会性别意识问题,并且“她”这个字眼在传播过程中成为新的现代性别观念的重要载体。黄兴涛更进一步地指出,“她”字甚至影响了现代中国文学主题书写,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逐渐从一个人称代词发展到祖国的普遍代称。通过将祖国人格化和女性化,人们又在书写祖国的过程中与传统的孝文化联系起来,由此为近现代中国民族主义的强化,提供了新的情感动力。[13]黄兴涛.“她”的故事:女性新代词符号的发明、论证与早期流播[A].杨念群、黄兴涛、毛丹,编.新史学[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15-164.仅仅通过解读这一个“她”字,就循序渐进地分析出微妙的中西文化互动和现代化性质,这就是“深描”的独特魅力。

此外,社会生活史在技术方法上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史料来源以民间史料为主,即主要采用非官方的历史材料,如族谱家训、文学笔记、神话传说、民谣俚语等。或者是使用官方史料中关于民间情况的内容,例如方志中有关“风俗”等的篇幅。另外除了文献材料,他们还多借助田野调查的方式,深入大众生活收集素材。这些都是由社会文化史关注民众的研究倾向所决定的。但在运用这些材料的过程中,社会文化史的学者须得保持审慎的态度,要充分认识到诸如戏曲小说等并不是对当时社会的直接反映,而是作者再加工的产物,不可避免地包含有大量“掺了水分”的内容。学者在研究过程中要对众多材料进行交叉印证,不能轻易将其等同于“史实”运用。

这些理论与方法上的成就,一方面得益于西方新文化史理论方法的引进与应用,另一方面也是中国学者们个人研究实践的积累成果。譬如常建华学者提出以“日常生活”来取代我国社会文化史学者最为常用的“社会生活”这一概念。他认为外来的“社会生活”一词含义较为含糊,对中国而言,生活史研究应当立足于民众的日常活动。因此他呼吁引入“新文化史”的理念,但要对其进行调整和转化,以个人为历史的主体,将文化作为能动的因素,探讨他们的日常生活与历史进程的关联。常建华学者的这一诉求并不仅是名词概念之争,背后实际上蕴含着中国学者对西方新文化理论的学习与思考,是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成果的一部分。

3 当前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的突出问题

20多年来,中国社会文化史已经初步形成并成为新的学术热点,但它尚未能像国外“新文化史”一样发展成熟,目前主要存在以下几个问题。

3.1研究对象碎片化

由于社会文化史主要研究对象是民间社会、日常生活,内容涵盖了复杂多样的各种社会文化事象,因此需要“解剖麻雀”式的微观研究,不少社会文化史研究者因此在论题选择上趋向细微化和零碎化,诸如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民间习俗、自然灾害、流民土匪、疾病乃至历史记忆等被视作研究的着眼点。然而由于部分论题过于零碎,以至于割裂了历史的连续性和整体性,出现了“碎片化”的问题。而一些研究者缺乏联系的思维和整体史观,将论题从整个社会历史背景中孤立开来分析,使得其丧失了历史价值。更有甚者,抱着“猎奇”心理而一味选择极边缘的特例分析,脱离了社会变迁与时代发展的主体。

另外,由于社会文化史旨在通过对一些具体而微的社会文化事象的深入分析,揭示其存在和演变背后的社会结构与文化形态等深层问题。这些深层问题并不是直接可以观察到的,而是以某些甚至看似意义微小的社会文化事象为载体存在的。因此对社会文化史的研究,需要对有关具体事象进行逻辑分析、文化阐释和理论概括。如果只是注重“描述史实”,而缺乏对其的深入分析,则社会文化史将会失去其理论深度。诚然,详细地叙述史实是社会文化史研究的第一步,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但若仅仅停留在这一阶段,则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文化史研究。因为所谓的“描述性研究”是所有史学的基本书写方式,社会文化史更重要的特色是在此基础上所进行的“解释性研究”,及对描述内容的意义的阐释。[14]李长莉.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25 年反省与进路[J].安徽史学,2015(1):150-158.然而在实际研究中,部分学者过于追求描述的部分,而忽视了解释的部分,即使将人物和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但缺少了理论阐释部分,也会使得文章沦为“讲故事”一流的层次,导致研究成果缺少普遍性和历史价值。

3.2对外来理论的生搬硬套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新文化史”或“社会文化史”在欧美史学界兴起,历史学家发生了“文化转向”,即打通社会史与文化史的学科壁垒,将文化分析引人社会史研究,主张“目光向下”,关注普通民众的历史。它也强调将社会史与文化史相结合的跨学科视角,同样也主张将文化分析引入社会史研究以及对社会事象进行文化透视与分析,这些与中国在80年代末兴起的“社会文化史”取向是一致和相近的,因此它的理论成果对国内社会文化史研究具有一定借鉴意义。并且由于社会文化史因所研究对象的复杂性以及其自身的跨学科属性,一些社会科学理论和概念工具的确可以成为研究的助力。例如,公共空间、权力、话语、场景、回归现场等。这些来自西方社会科学理论的概念先是被国内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学科所采用,随后又被史学家所借鉴。[15]李长莉.交叉视角与史学范式——中国“社会文化史”的反思与展望[J].学术月刊,2010(4):125:133.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借鉴应当是出于研究内容的实际需要进行选择和改造,以便适用于本土情况。因为国内外的史学研究虽然具有一定趋同性,但由于双方社会发展背景的巨大差异,欧美的许多理论并不符合中国实际国情。然而实际操作中,一些学者在对外来学科理论并不充分了解的前提下,生硬地将其移植到自己的研究中去,使得理论和研究内容难以匹配,所得出的研究结论因此也难以令人信服。

3.3史料庞杂,缺少整理

社会文化史较传统史学的研究领域更为广阔,因此有关的史料也更为丰富。并且在文献收集和整理方面,它更偏重于民间史料,无论是家规族谱、民间契约还是野史小说、戏剧诗歌,都在其涉猎范围中。史料的丰富性在另一方面同样意味着对其收集和整理的艰难性。

首先从整体数目而言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单以“清水江文书(又称锦屏文书)”为例,它是我国贵州省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人民创造和保藏的重要民间文献遗产之一,据估计,目前有30多万件遗存于民间。这惊人的数目,并不是仅靠一人之力可以收集获得的。其次,这些契约可能散落在全国各地。如研究徽商的学者会发现,在“无徽不成镇”的年代,徽商在全国各地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因此他们需要深入各地城乡进行社会调查、访谈寻求才可以获得。另外这些资料非常分散,当一个研究人口买卖的学者试图在徽州文书中发现一份有用的材料时,他可能需要手工翻阅浏览成千上万份文书,耗费无数时间和精力排除掉承继分书、私家账簿、官府公文、诉讼记录、乡规民约、信函书札等无关内容,才能发现一份符合他研究主题的契约。由于可利用的历史材料数量过于庞大,同时这些史料又非常分散、繁杂,缺少有效的资料整理,因此研究者在使用过程中,如果纯粹依靠传统手工查阅的方式,无疑十分困难。

4 对社会文化研究的展望

4.1对“碎片”的整合

所谓的“碎片化”问题,其实就是研究脱离整体历史背景的问题。社会文化史既然是从具体的社会文化事象入手,就需要一定的微观研究。但是这种微观研究并不是仅仅局限在作为切入点的那些细微事象上,而是要将它放置于相关的整体历史背景中,把握二者之间的宏观联系。

这一方面已经有不少社会文化史的研究者提供了成功的先例。譬如法国著名历史学家谢和耐在其著作《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一书中,就以生动传神的笔触描绘了一个特殊时期南宋临安城的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场景,展现出一幅其乐融融的生活画卷。而这些却发生在草原游牧民族不断进犯的危机前景下。由此,谢和耐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对衣食住行等社会情况的单纯描述层面,而是通过描绘那些歌舞升平的景象,引出人们焦虑地思考:为何到了这等危急存亡之时,人们还有心思享受生活和追求艺术?他通过分析,指出城市居民之最基本的心理特征之一便是:“永无止境地渴求娱乐,对任何种类的消遣、社交和饮宴均十分热衷。”[16]谢和耐.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09.然而这种生活方式和市民心态,使得他们缺乏足够的危机感。在蒙古人入侵之前,中华文明在许多方面都处于巅峰时期,然而历经此劫后,它遭受了根本上的损失。这部著作将对危机时刻日常市民生活的细致刻画,成功地转入到分析中国独特市民心态和处事哲学方面。

杜赞奇的《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一书同样是“小问题大研究”的样本。他以个案的方式对晚清至民国时期华北的六个村庄进行详尽的分析,展现了地方政权、乡村管理、宗族、祭祀、婚姻等多方面的乡村情形。通过这些看似支离破碎的内容,提出了“国家政权内卷化”“权力的文化网络”“国家经济”等概念,详细地论证了国家权力是如何通过多重渠道(诸如商业团体、婚姻圈、经纪人、庙会组织、宗教、神话及象征性资源等)渗透到乡村社会的,以及在这一过程中乡村社会又是如何作出回应的。最后揭示出晚清民国时期现代化努力失败乃至崩溃的深层原因。

社会文化史的研究对象是社会生活,而社会生活包罗万象,所以社会文化史不可避免地要选取某个具体的文化事象作为研究的着眼点,进行“碎片”研究。但关键在于处理好“碎片”与“整合”的关系,即关注碎片和碎片之间的联系,关注它们所属的整体。这一点类似于拼图游戏,众多的拼图材料就如同社会文化史中的“碎片”,单个、孤立的每一个拼图材料都让人看不出所以然来,然而一旦将相关联的“碎片们”都拼合起来,就会展现出图画的全貌,让人豁然开朗。社会文化史对社会生活的“碎片”研究也应该是这样一个拼图的过程,虽然是从一块看似独立的拼图材料入手,但经过史学家的整合,人们才能发现当时整个的社会风貌。比如对明朝中后期居民们在衣食住行上追求奢靡享受的“碎片”研究,如果把这些“碎片”研究整合起来,就会发现这是商品经济发展、人们财富观念变化等社会变迁情况的结果。这才是社会文化史真正的关注点,也是社会文化史研究的价值所在。

4.2本土化的进一步尝试

一方面,中国社会文化史是中国史学的一个分支,自然属于中国史学的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它是中国社会发展需求的产物,要回应的首当其冲是关于中国的一系列问题。基于这两点,其自身一定程度上具有本土性的特征。学者们在研究中所要做的,就是在研究过程中进一步明确本土化的目标,将外来学科的理论和方法与研究对象的实际情况相融合。目前国内已经有一批学者开始思考本土化的有关问题。例如国内社会文化史研究最早的倡导者之一——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刘志琴学者,她多年来都致力于社会文化史理论建设与实践研究的本土化研究。她在《从本土资源建树社会文化史理论》一文中指出,西方社会史和文化史有关理论和方法的引进,对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具有一定积极作用。但基于西方社会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学术话语,未必同样能适用于中国。她以“民俗”这个概念为例,指出西方民俗学意义上的“民俗”主要转指下层的、民间的习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精英阶层对下层文化和土著文化的鄙夷。然而在中国,“民俗”历来为帝王们所重视。为政者不仅要亲自过问风俗民情,还要在制定国策时将其作为重要参照。这样一来,“俗”进入了“礼”的领域,上升为典章制度层面,从而具有规范化的功能和强制性的力量,再转而对“俗”进行教化和整合。在此过程中,“俗”和“礼”相互依存,精英文化和民间文化互相渗透。刘志琴由“俗”和“礼”之间的互动关系展开,提出在传统中国社会,百姓的衣食住行,无不具有伦理的意义,这种生活方式是中国的一大本土特色。因此在对实际的研究中,应当贴近百姓日常,在“礼俗互动”的范畴内考察中国人的生活和思想,撰写有本土特色的中国社会文化史。[17]刘志琴.从本土资源建树社会文化史理论[J].近代史研究,2014(4):120-127.

4.3完善对史料的整理和运用

由于社会文化史的研究对象主要集中在民间社会和普通民众,因而所需要的历史材料不再局限于官方史料方面,更多时候要利用家谱、日记、文学作品、口头传说等民间资料和民间遗存进行研究。随着科技手段的飞速进步,除了文字资料,海量的照片、录像等图像资料也成为新史料的重要组成部分。目前留存下来的民间史料可谓海量,它是“社会文化史”能够在中国史学领域兴起的重要保证。然而对于如此数目庞大又零碎分散的史料,如果仍然像二三十年前一样完全依靠手工查阅,对于个体研究者未免过于耗力耗时,效率低下。因此需要经过专门的整理归纳,才能最大程度地方便研究者检阅使用,发挥出它们的最大价值。

在这一过程中,应当充分借助现代的科技手段,综合运用相机、录影机、复印机、扫描机等数码工具实现资料的数据化储存。同时利用网络技术手段分享材料,避免重复劳动的情况,提高研究效率。近年来,海内外多处学术机构都开始对有关史料(包括文字史料、图像史料乃至口头史料)进行数据化的处理,并且通过网络储存和传输的方式,实现资源共享,为社会文化史的研究者们提供了福音。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随着社会文化史的研究热潮,将伴随着史料数据化和网络化的发展。

而在对民间史料的运用层面,应当与田野工作结合起来。由于这些材料在形成和流传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时政的影响,不能将之等同于历史事实。特别是有关民间记忆等内容的研究,由于时过境迁,加之当事人的主观臆想和记忆偏差,其真实性在理论上几乎无从验证。因此需要将对其的解读与田野调查资料相结合,通过二者的相互印证和相互补充,才能更有效地还原历史真貌。综合运用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多种学科的方法来解读民间史料,才是中国社会文化史的正确发展方向。

5 结 语

社会文化史作为中国史学研究的新视野,在国内已经奠定了独立的学科地位,并且在史学理论和方法上取得了重要创新,反映出它所具有的蓬勃生机。然而从整体上看,它目前仍是一个新生的学术领域,相关研究相对薄弱,并且在国内研究过程中存在一些明显缺陷,例如研究对象碎片化、缺乏分析和阐释中国近代社会与文化变迁的本土理论、对民间资料的整理和运用不足等,但与此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它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值得研究者为之努力。

[1]彼得·伯克.历史学与社会理论[M].姚朋,周玉鹏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7-8.

[2]史薇.复兴社会史三议[J].天津社会科学,1988(1):87-89.

[3]刘志琴.社会史的复兴与与史学变革——兼论社会史和文化史的共生共荣[J].史学理论,1988(3).

[4]李长莉.社会文化史的兴起[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4):30-36.

[5]李长莉.社会文化史:一门新生学科——“社会文化史研讨会”纪要[J].社会学研究,1993(1):121-124.

[6]常建华.日常生活与社会文化史——“新文化史”观照下的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J].史学理论研究,2012(1):67-79.

[7]韩晓莉.从文化史到社会文化史——兼论文化人类学对社会文化史研究的影响[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1):58-64.

[8]王明珂.瓦寺土司的祖源——一个对历史、神话与乡野传说的边缘研究[M]//刘永华.中国社会文化史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398-430.

[9]刘永华.从“排日账”看晚清徽州徽州乡民的活动空间[J].历史研究,2014(5):162-171.

[10]克利福德格尔茨.文化的解释[M].韩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36.

[11]李长莉.晚清上海社会的变迁——生活与伦理的近代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12-15.

[12]杨璐玮,余新忠.评梁其姿《从疠风到麻风:一种疾病的社会社会文化史》[J].历史研究,2012(4):174-188.

[13]黄兴涛.“她”的故事:女性新代词符号的发明、论证与早期流播[M]//杨念群,黄兴涛,毛丹.新史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15-164.

[14]李长莉.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25 年反省与进路[J].安徽史学,2015(1):150-158.

[15]李长莉.交叉视角与史学范式——中国“社会文化史”的反思与展望[J].学术月刊,2010(4):125-133.

[16]谢和耐.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09.

[17]刘志琴.从本土资源建树社会文化史理论[J].近代史研究,2014(4):120-127.

[责任编辑:杨立平]

On the Study of Chinese Social Culture History

NIU Jin

(Department of History,Anhui University,Hefei230039,China)

Social culture history is a newly emerged branch in the field of Chinese history study after the Open and Reform.With 20 years development,domestic scholars have got various achievements and innovations especially in theory and method.Although it seems to be a newly-born subject as a whole with such defects as fragmented objects and lack of domestic theory for interpretation,it can not be denied that it is vigrous and prospective for scholars to be devoted to.

social culture history; new culture history; folk historical data

2016-02-28

2016-04-20

牛津(1990—),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学历史系2014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徽州社会文化史。

K203

A

2096-2371(2016)03-009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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