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爱情文学中女性等待主题
——从“候人兮猗”谈起

2016-03-15 08:48徐胜男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徐胜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中国古代爱情文学中女性等待主题
——从“候人兮猗”谈起

徐胜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7)

“等待”是中国古代爱情叙事类文学中女性形象的一个共同属性,《候人歌》首开其端。女性的等待可分为显性等待和隐性等待两种,她们在等待中获取爱情、婚姻、社会价值以及男性的认同。男权社会的社会现实以及社会意识形态宣传的固化是形成女性被动性的现实原因,独特民族性原因以及强大的文化传统因素则是其深层原因。男女与君臣之间异质同构的关系,女性等待展现出的阴柔与阳刚两种审美特质符合传统文化与男性人格理想,这都使女性的等待成为了生生不息的诗意表达体。

女性;等待;男性;价值

引 言

女性以“等待”的姿态广泛存在于古代文学之中,这是父权制胜利的必然结果,其背后浸润着传统文化与哲学的深层审美感染力,时至今日,女性也未能完全摆脱这种“等待”处境。因此探讨古代文学中女性等待问题不仅是对文学、历史、民族文化的多重解读,也是对今天女性生活状态某些方面的历史性探究。

一、 等待中的女性

在中国古代爱情叙事类文学中,女性普遍处于一种等待处境之下,这种等待可分两种:一种是等待男性到来的显性等待,如恋爱少女、妻子、后妃;另一种是处于潜在等待处境中的隐性等待,如仙鬼妖怪、妓女、闺秀佳人。女性以爱情婚姻为归宿,她的社会价值以及自身价值的实现都需在等待中获得。此外,女性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等待:等待男性的审视与定义。

女性的等待处境由来已久,早期文学中的神女就已凸显出她们以男性为价值的“等待”属性。如《吕氏春秋》云:

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猗兮”,实始作为南音。[1]

“候人兮猗”是中国有史可考的第一首情诗,充分概括了大禹之妻涂山氏等待的命运。这也是许多神女的共同命运,如《穆天子传》中的等待穆天子再次赴约的西王母,《楚辞》中“表独立兮山之上”[2]80等待情人的山鬼,“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2]60的湘夫人等。这种被动性在后世女性身上更加突出,《诗经》中等待情郎的少女*如《邶风·匏有苦叶》:“招招舟子,人涉卬否”;《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墉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分别参见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8页、第34页、第40页。,历代闺怨宫怨诗中等待征夫、游子的思妇,以及“空悬明月待君王”[3]1445的后妃、宫女。戏曲小说中等待丈夫的妻子,如《破窑记》中的刘月娥,《琵琶记》中的赵五娘,《寒窑记》的王宝钏……她们等待男子的归来,一如涂山氏等候大禹。

除了等待男性到来的显性等待之外,女性形象还被限定在一种隐性等待的处境中,如巫山神女等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4],洛水女神守在洛水之滨、于岩之畔。后世的神女、鬼女、妖女也都概莫能外,需存在于一个特定的坏境中,最典型的便是存在于荒野之中的妖鬼仙怪。虽然也有摆脱环境限制“自荐枕席”的女鬼精怪,但这并不能改变她等待支配的身份设定。另一种潜在等待的女性则是妓女,她们不必等待男性到来却总以痴情女子的形象示人,因为她们“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5],等待着“真情”与理想生活,李娃、霍小玉、杜十娘、莘瑶琴等莫不如此。“一心心待君,一心心待君,为君高韵,风流清俊。得随君,半日桃花下,强如过一生。”[6]表现的正是她们身处等待之中的生活状态,柳永在《迷仙引》中也为妓女“代言”,表现她们等待良人的期盼: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7]

妓女自身的期盼,加之世俗对妓女的“从良期待”,形成了文学中妓女的潜在等待处境。闺秀小姐们一定程度上也属于隐性等待者,虽然她们勇于追求爱情,但这必先有待于她的爱情意识被唤醒。在男女才色相慕、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私定终身后花园”的情节就是隐性等待的实际化:她等待情郎为自己开启生活新篇章。

诚然,漫长的中国历史中,现实背景、时代风气、政府政策等诸多因素都会影响女性的婚恋现状,被动性并不能完全概括所有古代女性的处境。但纵观古代文学史,“等待”主题或显或隐,至少在一个较普遍的层面上代表着大多数女性的命运。她们以等待来获得爱情、婚姻、男性的成功以及自身价值的被赋予,可以说等待是女性扮演社会角色的主要途径。她们等待爱情,如《召南·摽有梅》中的少女焦灼的等待*《召南·摽有梅》:“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求我庶士,迨其谓兮”。参见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4页。,又如南宋诗人朱淑真《秋日偶成》中所言: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箫郎万首诗。[8]

少女怀春总是诗,“爱情在女子身上特别显得最美,因为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成为爱情,她只有在爱情里才找到生命的支持力。”[9]而男性则正如《卫风·氓》所言“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10]。女性还需等待婚姻,《古诗十九首》中“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11]即为此类。婚姻是女子的立足之本这早在神话中就已不可推翻:几乎所有的女性神都有配偶。补天、造人功绩卓越的女娲寄身于伏羲,至高无上的西王母匹配于东王公、玉皇大帝,日月之母羲和、常羲委身于帝俊,嫦娥之于后羿,洛神之于河伯,湘水女神之于舜等。这并不是神话的原貌,却是女性的真实写照:“唯有婚姻才能使女人达到完整的社会尊严。”[12]81女性被杜绝参与社会的远征,便需等待男子的价值实现。对古代男性而言,事功成就居第一位,而对古代女性而言,婚姻爱情则是第一位,所以女性需用等待来消弭男性事功追求的时间差。更何况“一个人的社会威望可以提高他作为爱情潜在对象的价值”[13],所以男性不会放弃社会价值的追求,从这种意义上讲“男人不可能和女人进行真正的情感交流,只能共同分享一种高度妥协的虚伪”[14]122。男性获取成功的过程必然是女性等待的过程。女性在等待中也迫切地盼望他功成名就,如唐人杜羔屡第不中,其妻刘氏曾作《夫下第》诗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3]9082这或许是对丈夫的激将法,且将刘氏望夫成龙的殷切尽显无疑。男性的成功是对爱情以及女性价值的最终肯定,因此最完美的爱情结局是夫荣妻贵:《李娃传》中李娃得到汧国夫人的封号;《秋胡戏妻》中罗梅英虽刚烈却也分享了丈夫的富贵荣华*“秋胡戏妻”的故事始见于刘向《列女传》,故事结局为其妻“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后世多有改编,在元代石君宝的《鲁大夫秋胡戏妻》杂剧中将该故事改为皆大欢喜的结局,夫妻二人重归于好。此处按元杂剧故事之意。;《西厢记》中崔莺莺等到了状元郎张生的迎娶;《牡丹亭》中杜丽娘等到柳梦梅状元及第;《薛仁贵征东》中王宝钏等到薛仁贵带回的封诰……

此外,女性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等待:等待男性的审视与评价。古代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似乎存在着美与丑的两极分化,一种美好似仙女,一种丑恶似魔鬼,真实客观的女性形象数量极少,从这种意义上讲,女性形象是男性反映世界与理想的一种手段。他们希望看到忠贞、奉献等他想从世上得到的一切美好,女性便以此为标准进行自我塑造,因为只有“按照男人的梦想去塑造自身,才能获得价值”[12]87。所以她的美丽与品行无瑕出自男性之手。同样,她的“罪恶”也是男性希望的,明清小说中的大量淫女形象某种程度上正是男性对女性的另一种定义。如《金瓶梅》中的潘金莲,《痴婆子传》中的上官阿娜,《肉蒲团》中的铁玉香,《灯草和尚传》中杨官儿之女长姑,《姑妄言》中的淫情女子,《醉春风》中的顾三娘等。男性像渴望她的崇高一样渴望着她的卑劣,因为“如果女人不是忘恩负义的、轻浮的、怯懦的、怠情的,她就丧失了她的诱惑力”[12]460。女性等待被评价,而男性拒绝以平等的眼光来看待她,因此女性便拥有了双重面孔。归根结底这是女性的从属地位造成的,因为“女人过的是一种附庸的生活,她无须为她的行为负任何道德责任:因为她没有任何责任,所以她也没有底线和自我”[14]123。

二、 女性等待的现实原因

女性的被动等待是男权社会制度与文化长久作用的结果,两性等级是等级社会的基础关系,两性关系又是社会价值观的集中体现,所以文化、制度、意识形态都为宣扬男性权威服务,女性的价值则在等待中实现,等待就是她的价值。

“武力和武力威胁决定了谁控制经济分配的途径。等级制成为社会组织的既定原则。从占人类一半的身强力壮的男性凌驾于另一半的女性之上的等级制开始,人类的一切关系都必须符合这个模式。”[15]最初的等级便是两性等级,世界越扩张,男性优势越确立,法规制度、意识形态便越为巩固两性等级而服务。所以文化宣扬的都是男性权威,神话故事便已如此。神话中男性创造了世界:盘古开天辟地;男性造福了人类: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男性是抗争英雄:黄帝战蚩尤,共工触山,夸父逐日;男性创造了一切人类文明:黄帝、炎帝、帝俊、尧、舜等。父权制社会不容许任何一个女性以自我独立的形态存在——即使是神话人物,因为独立的女性是对男性权威的挑战。

男性社会给予男性的社会身份支持了他们的气概与权威,而女性则表现出更多的被动性。首先,父亲的权威是一个社会层面的事实,家庭中一切男性都可以分享这种权威,女性则屈从于父权至上的社会,以退让、顺从来获得男性社会的肯定与赞美;其次,社会制度拒绝女性对社会的参与导致了女性社会角色的缺失。古代的教育、政治、经济、科技等几乎都与女性无关,世界的解释权恒定地把握在男性手中;最后,沉重的生育任务将女性封闭在简单的重复生命之中,将她限定在家庭范围内。男性社会的性别道德也巩固了这种分工,封建道德强调男外女内,内外有别,如《礼记·内则》:“礼始于谨夫妇。为宫室,辨内外。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阍、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16]859儒家传统强调夫妻关系为人伦之始,并以三从、四德的女教准则要求女性遵守秩序、安于家庭,实则是为巩固男性统治的基石。稳固的男性统治又使社会对两性形成了固定的价值期许,“女性被形容为感情脆弱的、顺从的和宿命的,而男性则被形容为具有冒险精神的、有力量的和独立的。”[17]62这种性别刻板印象由来已久且在稳固的男性社会中代代传承,它是维持社会性别结构稳定的基本保障,所有图像、宗教、文化等意识形态都在不知不觉中宣扬并完成这种社会性别的固化。

在强大的男权社会文化中,女性的独立性、社会性逐渐消失,她们也越来越难依靠创造价值立身于社会,女性的价值便只能囿于自身,以至于形成“女性的价值是通过她的外表进行判定的”[17]94社会现实,所以等待中的女性大多秀色可餐。她们的等待是一种价值投资,守住自己的身体便是在追求价值,所以等待就是她的价值。而且,男人想拥有女人不完全是为了拥有她们的肉体,她作为男人活动的目的和他们做决定的源泉,同时也具有价值尺度,那就是只有她们才能够给一个男人创造的某种声誉。“他希望来自外界的注视给予他的生活、他的事业、他本人一种绝对价值。”[18]因此他更想得到她的肯定和赞同,希望她能够比任何人都坚定地等下去,这就更好地诠释了《左传》中晋文公重耳再次流亡时对季隗说“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19]这句话的深层内涵了。男性的一句“等我回来”,与其说是对爱情的承诺,不如说是对理想的承诺,此时女性的等待又变成了一种对男性价值追求与获取成功的隐喻。即使她等不到他的归来,但至少这种隐喻已经发挥了作用,他最终走向了事功上的相对成功。对于那些远走他乡、孤独压抑的男性而言,远方等待他的妻子,又成为了一种心灵的慰藉与平衡,在她的柔弱和依附中,他感受到稍许的宽慰,可以暂时忘却失意的功利追逐,找到心灵的片刻停泊。

女性的等待既是女性社会价值的实现方式也是男性事功追求的一种隐喻,这是社会对女性的要求,也是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命运的缩影,并且她必须始终如一地等下去,否则得到的便是如朱买臣之妻一般覆水难收的结局*班固《汉书·朱买臣传》载朱买臣四十多岁仍穷困潦倒,其妻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但其妻决意离去,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后朱买臣发迹,“拜为太守,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这一故事在后世多有改编,如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明传奇《烂柯山》等,只是故事结局做了改动:朱买臣官拜太守,前妻跪在他面前乞求复合,朱买臣取来一盆水泼在地上,令前妻收回,意即覆水难收,夫妻难合。。社会也并未给予女性选择的权力,自《易经》始男尊女卑的两性哲学就已深入人心,班昭的《女诫》便以“卑弱第一”开篇,并强调“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20]。“从一而终”是女性唯一的选择,男性就是封建社会中女性的唯一行事标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她的整个生存是等待,因为她被关闭在内在性和偶然性的范围内,证明她生存的必要性总是掌握在别人手里:她等待男人的敬意和赞同,等待爱情,等待丈夫和情人的感激和赞美;她等待他们给她存在理由、价值和存在本身……她等待男人露面:她的经济附属地位使她由男人支配;她只是男性生活的一个因素,而男人是她的整个生活”[12]455。

三、 等待背后的文化审美

女性的等待处境除了社会现实的原因外,实际上还包含着深厚的文化传统原因,文学表现中等待主题屡唱不绝,更多是因为“等待”在文化审美上广被男性文人所认同。一方面因为女性的被动性与男性的事功处境异质同构,易引发情感共鸣,而且她体现出的阴柔之美又深符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价值观。另一方面则是女性在被动等待中所表现出的阳刚之美暗合了男性对刚正君子人格以及执着理想的追求与认同。

神女的被动等待在文人笔下已显现出深沉而浓厚的阴柔意蕴:“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作孤石苦相依。”[3]4126“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3]6250表现的已是世俗等待的孤苦惆怅。而真实女性在等待中感受到的是同样的愁思,如《诗经·泽陂》中“寤寐无为,涕泗滂沱”的黯然神伤,《长门赋》中“魂迋迋若有亡”的失魂落魄,《闺怨》中“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怅然失落,《望江南》中“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无可奈何。清代顾嗣立的《望郎回》则将神女与女性糅为一体,体现出等待之中浓重的悲凉:

望郎回,望郎回,朝朝望郎郎不回。孤儿三尺,形单影只,冬愁风酸,夏愁日赤。南山云连北山雨,一样人间两样土。望郎回,几时来,东海会有西归水,妾作石人甘烂死。[21]

文学表现淡化了等待实际的情绪体验,并将情感上升到精神审美的高度,从而达到一种“哀而不伤”凄婉的境界。这使“等待”具有了巨大的情感包容性,焦虑、忧伤、迷惘、压抑、失望、痛苦等诸多的消极情感都在等待之中慢慢发酵。这些弱者情感同样也是强者失意时的情感,家国同构的政体模式使男性对政治存在强大的依附性,女子的处境极易引发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感共鸣。自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2]6始,香草美人便成为文学中一大政治抒情传统,曹植《七哀诗》中“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22]72也同样以贱妾自喻,白居易在《太行路》中表达得更加明确: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行路难,难重陈。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3]4706

君臣与男女之间异质同构的关系,使女性成为一个巨大的诗意实体,这是知识分子借女性表达情感的契机。女性因爱的缺失产生的孤独感加之男性文人浓厚的主观情感、切身的生命体验,使孤独包孕了文人的多重失意,光阴易逝、壮志难酬、生命沧桑都在“等待”这一载体中得到抒发,生命的压抑在悲凉之中读懂孤独生命存在的体验。此外,理想女性普遍具有一种母性光辉,女子与母亲、土地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拟想女子的守望状态也是在表达一种“回归”主题。回归老妻、母亲与故乡,回归爱情、亲情与乡情,世路难行,回归本真与初心。所以女性的被动等待不仅能够构建心理平衡,包容各种消极而深沉的情感体验,还联通了人类的本质情感,甚至上升到生命哲学的高度。

被动处境下的阴柔之美有着普遍的民族认可度和久远的文化传统原因。安分守已、逆来顺受的民族性格是形成并认可阴柔之美的大前提,传统的文化信仰也加深了人们对阴柔品性的认同。儒家倡导乾上坤下、男尊女卑的性别文化,女性以阴柔、顺从为美,如《白虎通德论·嫁娶篇》云:“夫者扶也,扶以人道者也。妇者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23]女性以谦卑、顺从为首要素质,所以“静女”是古代普遍存在也最符合大众审美的女性形象。道家推崇守雌示弱的人生韬略,隐忍成为男性信奉的处世哲学,这加深了他们对女性等待处境的心理认同。佛教宣扬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等宗教观念更为现世的被动性提供了终极理由与信仰。总之,中国文化中存在的强大阴柔因素是“等待”滋生的深层土壤。

另一方面,女性的等待也展现了一种阳刚之美。这种“阳刚”又分两种,一种是爱情理想破灭后“相思与君绝”的意念决绝,如投江而死的秋胡妻*事见刘向《列女传·卷五》之《节义传·鲁秋洁妇》,鲁人秋胡多年宦游归家不识其妻,故出言调戏,其妻得知他竟是自己苦等多年的丈夫后,忿而投河死。,身被冷落自缢而死的侯夫人,怒而投江的杜十娘。这在男性现实中很难找到对应例子,屈原自沉虽包含此种意味但更多的仍是坚持,因为男性难以割舍自己的事功初衷,七贤佯狂,陶潜归隐,都只是逃避而不是决裂。由等待的失望“揭竿而起”的刚烈是男子寄托在女子身上的对现实世界的假想性反叛。另一种阳刚之美便是在等待的道路上执着坚守直至化为崇高,这种坚持上升为价值追求的坚韧,被动等待的状态便成为一种强烈的意念进取精神。望夫石的传说因崇高而具有强烈的审美感染力,这种“虽九死而犹未悔”的悲壮精神与知识分子对事功、理想的执着态度遥相呼应,也暗合他们所推崇的独立不迁的君子人格。死亡是对等待最后的坚持,屈原“伏清白以死直”[2]16“宁溘死以流亡”[2]15充分代表了男性对于理想以身殉道、杀身成仁的最终皈依。女性精神的崇高性在后世一度被拔高为女子的守节,虽然神话中早已存在娥皇、女英因舜亡而投江的故事,儒家礼教中也有“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24]“妻者,齐也,壹与之齐,终身不改,故夫死不嫁”[16]814等后世女教奉为圭臬的教条,但是明清时期大量出现的贞女烈妇现象与明清社会动荡、士人无行之间不无联系,此时的崇高已经一变而成为病态,此处不再赘及。

女性的等待处境,上至神话故事下至当代影视几乎都未曾改变,影视剧《潜伏》的结局不就是“孤妻携子伫立山头待夫还”吗?仿佛是涂山氏苦等丈夫的形象穿越了千年。虽然社会与文学都早已脱离古代历史步入现代社会,今之女性也不必再面对别无选择的选择,但男权社会的社会本质并未改变,传统思想与文化还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活力。所以“我等你”对男性而言依然是最感人的情话,“候人兮猗”至今在某种程度上仍代表了广大女性的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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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M].标点本.[魏]王弼,注.[唐]孔颖达,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45.

(编校:党 阳)

The Theme of Woman’s Waiting in Love Literature in Ancient China—From the Verse “Waiting For You”

XU Sheng-nan

(College of Arts,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7, China)

SongofWaitingfirst sets up the theme of “waiting” which is a common attribute of the female images in the ancient Chinese narrative love literature. Their waiting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the dominant waiting and the recessive one. They are waiting for love, marriage, social value and man’s approval. The social reality in the patriarchal society and the curing thought of social ideological propaganda are the real reasons of woman’s passivity, while the unique national character and the powerful cultural traditions are the deep causes. The isomorphism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groups of men-women and emperors-ministers, and the feminine and masculin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in woman’s waiting which conform to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man’s personality ideal, make woman’s waiting to be one kind of the endless poetic expression.

woman; waiting; man; value

2016-01-28

徐胜男(1989—),女,山东潍坊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2015级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I206.2

A

1008-6722(2016) 01-0056-06

10.13307/j.issn.1008-6722.2016.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