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

2016-03-15 08:56云逍遥
当代小说 2016年2期
关键词:青杏二娘草垛

云逍遥

那时青杏很馋。

无论是院里栽的、树上结的还是坡上种的,她都上蹿下跳想尽办法弄到嘴里去。

娘苦笑着说,三个男孩就赶上个排,现又添了你这么个躁(灶)王,早知你这么能吃,生下来送人算了!

青杏冲娘吐吐舌头,送了人你还能有闺女吗?

娘无奈地摇摇头,扛起铁锨上工去了。

估摸着二娘也走了,青杏就偷偷跑去找奶奶。奶奶住在二娘家里,绕过四户人家,门前有一棵大杨树的就是。

青杏刚转进胡同,冷不防被蹲在墙角的安徽虾婆子吓了一跳。嘿嘿——杏,又——找奶奶去——

管你什么事?要饭的!青杏噘着嘴,一溜烟跑远了。

奶奶正趴在二叔家的猪栏上舀食喂猪,后脑勺上圆圆的发髻像一个小磨盘。六岁的金虎弟弟坐在门口摆弄着十几个火柴盒盖房子,看见青杏进来了就说,你又来了,俺妈不让我和你玩!

青杏脸红了。怪不得娘总说,二叔家连只猫呀狗呀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只往天上看。

青杏搭讪着凑上去和金虎盖房子,眼睛却不听使唤老往屋里的饭桌上溜。饭桌上的盘子里有几条吃剩的小黄煎鱼,旁边放着几张未来得及收拾的煎饼,桌子下的竹箩里整齐地码着六七捆圆鼓鼓的大粽子。

丝丝缕缕的香气飘过来,直往青杏的鼻子里钻。青杏使劲咽了口唾沫,肚子咕噜噜叫得更欢了。

爹爹没本事,为什么不能像二叔那样能把算盘打得哗哗响,去镇粮所里坐着当会计?那样自己每天就能吃上白花花的大馒头,也能像金虎那样穿不带补丁的的确良褂子,还可以很洋气地管娘叫妈管爹叫爸爸!

唉!青杏悄悄叹了口气,就拿端午节来说吧,人家二娘包的那粽子,一个个圆鼓鼓的用的都是纯糯米,每个里面夹着一个大红枣子;可娘呢,瘪瘪的一点米,不但没有枣子,里面还掺了一半硬米。即使这样,也被三个哥哥一顿疯抢就吃光了。

青杏望望奶奶,怪不得爷爷死后奶奶非要来二叔家,二叔家条件这么好,搁谁谁不愿意来呢?可娘却偏偏说奶奶偏心,只想着照看自己亲生儿孙却不管前房的。

这时奶奶已喂完了猪,提着空桶走了过来,摸摸红杏乱蓬蓬的小脑袋,笑眯眯问,杏,吃过饭了吗?

嗯。青杏含混地应了一声,心里有些委屈。

奶奶望了望屋里的饭桌,又低头看了眼金虎,轻轻地摇了摇头。

奶奶找个凳子坐下来,问,杏,我前天教你的书还能背吗?

能呀!青杏一下来了精神,头一仰,朗朗地背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奶奶满意地笑了,又问,那教你的字还会写吗?

会!青杏胸有成竹,从墙角捡过一根杨树棒,蹲在地上一笔一划写起来:天、地、日、月、神、人……

奶奶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笑得满脸开成了一朵野菊花。俺杏真聪明哎!杏呀,你以后好好学习,保准能考上个大专,那时就不愁没有好东西吃喽!

哗啦啦,头顶的杨树叶子忽然晃动着大响起来,起风了,下雨了。金虎猛地跳起来,兴奋地喊,天阴喽,下雨喽,风婆婆来找金虎喽!

奶奶一下慌了,颠着一双小脚就往外跑,边跑边喊,我得去把早晨拴在西坡上的两只羊牵回来,青杏金虎你们别淋雨快进屋!

看着奶奶摇摇摆摆很滑稽的样子,青杏忍不住跑过来,说,奶奶你进屋去,我替你牵!

娘熬了一碗老红糖姜汤,让青杏趁热喝了,蒙了被子捂汗。

娘边盖被子边数落着,你看你八九岁的大闺女了,成天光到处瞎疯,下雨天也不知道往家跑!要是下次再淋感冒了看谁还管你!

虽然头涨涨的,脑门嗡嗡的有点疼,青杏却躲在被子里偷偷乐。要不是病了,哪能享受到娘这般待遇呢!看看刚才娘将一个熟鸡蛋放到自己面前时三哥那嫉妒的眼神。哼,说我装病,你也装个试试。

槐树上的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知了——知了——芦花鸡准是又偷吃了小黄狗的食,被狗追得嘎嘎嘎扑扇着翅膀满院乱飞。爹娘出工了,哥哥们也上学去了。

院门轻轻响了,是奶奶。奶奶急急走到炕前,摸摸红杏的额头,问,杏,头痛吗?青杏摇摇头。

那,杏想吃点什么?

青杏看着奶奶,眨巴着眼不说话。

想不想吃粽子呀?奶奶像个孩子般神秘地笑了。

青杏的眼放出光來,可看看奶奶空空的两手,瞬间又暗淡下去。

杏啊,奶奶小声说,等会儿你去拿草吧,你家西墙外北边靠樱桃树那个小草垛朝里面一角,看看有没有好东西啊?

青杏的心怦怦跳起来。奶奶刚走,青杏就迫不及待地下炕奔到草垛边,扒开新鲜的麦草,一捆圆滚滚又香又甜的粽子露了出来。青杏大喜,掀起褂子慌慌地抱在怀里,也忘了流鼻涕头痛感冒还是发烧了,跑回屋去便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粽子真是好东西呀,它神奇的药力可比姜汤大多了!后来青杏悄悄和奶奶笑着说,吃完那捆粽子,第二天感冒就好了。

从那之后,草垛——成了青杏和奶奶之间小心珍藏的秘密,成了青杏饥饿时候满怀期待的聚宝盆。青杏隔三差五就会从草垛里掏出点好吃的来:两叶青岛饼干、一张卷着小煎鱼的白面煎饼、一个橙黄的鲜橘两块高粱饴糖……

在青杏眼里,奶奶俨然就是神奇的阿凡提,只要青杏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句:芝麻芝麻开门,奶奶就会变魔术般把好东西变到草垛里……

草垛,在青杏眼里已不是农家人蓄草烧锅用的普通作物,那是一个神秘的所在,里面藏满了太多太多美好的东西。那一根根柔软的麦秸,在青杏眼里幻化出七彩的颜色,软绵绵、玄乎乎,载着青杏飘呀飘,飘到电影里王母娘娘居住的仙界……青杏眯着眼睛吧嗒着嘴,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奇妙的景象:缭绕的香雾,绰约的楼阁,丰茂的果园,宽大的饭桌,瓜果美食、鱼肉佳肴,应有尽有……她和奶奶穿着干净合体的衣服,还有金虎,说着笑着,唱着跳着,想吃什么就拿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青杏没有和奶奶说,这是她珍藏在心中的秘密,就像偷二娘家的食物给青杏吃是奶奶的秘密一样。除了她们祖孙两个,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青杏上学了。老师教的东西青杏看一遍就会了。每个学期结束后青杏都会拿回一张戴着小红花写着老师名字的大奖状。

青杏拿给奶奶看,奶奶眯起眼笑了。杏随奶奶哟!奶奶上私塾时先生教的东西也是念一遍就记住了。

你上过私塾?青杏好奇地睁大了眼,那你后来怎么不去念大学?

奶奶不再说话,陷入了往事之中。

青杏拽着奶奶的大衣襟摇晃,奶奶你后来为什么不上学了?

唉。奶奶叹口气,脸上现出悲戚的神色。后来遇上战乱,我爹娘他们……奶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青杏不想让奶奶难过,就不敢再问了。

嘎嘎嘎。一只公鸡狂叫着从墙头飞落下来。紧接着,二娘急促的脚步跟进来。

奶奶忙站起来,看着二娘,小心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二娘面有愠色,扫了眼奶奶和青杏,说,一个大活人待在家里,园里白菜都让人家的鸡偷吃了也不出去看看!

奶奶拉起青杏往外走,院里老花狗忽然汪汪乱叫起来,二娘呵斥的声音隔墙传来,咬什么咬,好狗只看自家的门!

青杏升四年级了,爹爹为了奖励她学习用功,赶集卖完柴后特意给她买了一枝自来水笔。青杏兴奋极了,她是班里除了校长儿子雷雷和村书记女儿红心外第三个有自来水笔的人了!

吃过早饭,青杏背起书包就蹦蹦跳跳往外跑。三哥在后面喊,小心栽了狗屎吃!青杏也不理。

走出院门,青杏四下瞧了瞧,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熟鸡蛋塞进了草垛里。今天是她的生日,娘早晨给她煮了两个熟鸡蛋,她要留一个给奶奶吃。青杏扒开麦草,金黄的麦草柔柔的,散发着悠悠的田野气息。青杏小心地将鸡蛋埋好,又四下看了看,放心地笑了。

中午青杏放学后刚进村,就被一阵嘈杂的叫骂声惊住了。只见一群人围拢着站在青杏家的小草垛旁,二娘站在中间,一手撕扯着疯婆子,一手还在扒拉着干草,边扒拉边说,你们看看,看看——这个贼!我说呢,我家的东西怎么老是丢?当我是瞎子吗!其实我早已偷偷查了好几回了!哼,原来是你呀!

疯婆子无辜地摇着头,使劲咽下口里的食物,嘴里嗯嗯啊啊地叫着,还不忘攥紧手里剩下的半块馒头。

二娘怒火中烧,你这个死要饭婆子,你说我们看你孤零零可怜好心留你在这村里落脚,谁知你竟把好心当做驴肝肺——装疯卖傻做贼呀!

青杏心里打着颤,她想快快溜走,可一双脚却不听使唤。

疯婆子转头看见了青杏,灰白的眼仁一亮,仿佛找到了救星,指着青杏手舞足蹈,她,她——杏——知道——

人们的视线刷地齐齐看向了青杏——

二娘的目光咄咄逼人,那声音似乎是从石缝间蹦出来的,杏,你知道吗?

青杏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她局促地站在那里,一时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头使劲低下去低下去——

一条小青虫被太阳晒死了,尸体僵僵的,被两只大蚂蚁拖着从青杏脚边爬过……

青杏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暗暗发笑。青杏的眼前有金星在跳,青杏的头木木的。

不是她!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奶奶不知啥时过来了,声音透着打铁般的力量,她天天在学校里上学,一个小女孩家家的,她知道什么!

青杏抬起头,明晃晃的大太阳下,奶奶目光冷冷,脸色煞白煞白的。奶奶说完这句话,像费尽了全身的力量般再也支撑不住,转回身颤颤悠悠地走了。

二娘的怒气还没有消,继续骂着,贼,贼!我看你以后还偷不偷我家的东西!

二娘回身从草垛旁抄起一根铁耙,奔到疯婆子的茅草窝棚前就捣了过去……

青杏坐在门前,望着头顶的蓝天发呆。

豌豆荚,地里黄,结个果子孝敬娘。

青杏不敢再去找奶奶了。多长时间了,她不敢走近草垛,她害怕听到“草垛”这两个字,她害怕看到二娘那狐疑的眼神,她再也不和娘抢着去拿草烧锅了。

杏,好好念书呀,等考上大专,你就不愁没有好东西吃喽!青杏记着奶奶的话。她在心里暗暗说,奶奶,你等着吧,等我以后考上大学进了城,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

青杏一心用功讀书,除了放学挖菜帮娘喂兔子外,两耳不闻身边事。

可那天早自习时,邻桌“山家雀”和“人来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还是不小心钻进了耳朵。

哎,你们村昨晚放映的什么电影呀?

叫什么——《早春二月》。

好看吗?

嗯,不知道,反正也看不懂。

哎,你知道我们村西泥塘里昨晚淹死了一个老妈妈吗?

啊?!是哪家的老妈妈?

不知道。听大人说好像是外地要饭来的,晚上就住在西山的石洞里,昨晚不知怎么竟跌进了泥塘里……

青杏蒙了。

青杏回家时特意绕开二娘家远远地。她忽然害怕看见奶奶,是的,她很害怕。树上的姐溜还在吱吱地叫,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得刺眼,青杏仿佛又听到了那尖利的声音,贼,贼!还有疯婆子那看她的眼神,杏——杏,知道——

走过草垛旁,青杏用双手蒙上眼睛。麦草熟悉的气息悠悠飘来,青杏忽然一阵厌恶,是的,她再也不喜欢这个草垛了!从现在起,草垛再也不是美好的天堂,它是一个噩梦,隐藏在青杏无数个睡不着的沉沉黑夜里!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青杏宁愿一切都不曾发生,青杏宁愿从未吃过那些好东西!

青杏想,如果过去的事情也可以像锅底燃尽的草木灰一样,风一吹就散了,那么青杏定会毫不犹豫地走近草垛,划起火柴一把火烧掉,不留一丝痕迹。

草垛,成了青杏无法言说的伤痛,永远封存在久久长长的岁月里。

青杏瞬间就长大了。青杏出落成一个清秀文静的妞妞了。

看看俺家杏,娘站在门口大槐树下和前院的花婶拉家常,谁曾想上墙爬屋皮得像个野小子似的,才几天的工夫竟出息得这样!

杏不说话,默默走到一边看书去。杏的心事没人懂。

杏考上了乡镇初中了。杏考上了县城高中了。杏考上省城里的大学了!

这可是小山沟里几十年没有过的稀罕事!十里八乡很快都传遍了。

爹爹乐疯了,一连十几天都像喝醉了酒,把手里的铁锨挥舞得像孙悟空的金箍棒。逢人就说,呵呵,呵呵,我老李家几辈子烧了高香啦!青杏丫头真给祖宗争气!

青杏背着行李走出村子。她坚决拒绝了爹娘和哥哥们非要送她的好意,她要步行一个人走一走这条乡路,她要理一理这十九年漫长的思绪。

初升的阳光融融地洒在路边的青草上,洒在田里的玉米秧上、黄豆苗上,远处的树林、山野全都蒙上了一层柔软温暖的色泽。

青杏长长地舒一口气,终于要离开这里了!清新的田野气息散漫地漂浮着,青杏忽然觉得,这山这水其实有太多她所留恋之处。

青杏回首,再望一眼,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转回身,路边一个瘦削的身影惊现在眼前,奶奶!

奶奶老了,稀松的白发剪短了,胡乱地掖在耳后,眼角长长的皱纹斜拉下来,缺了牙的嘴瘪得如一口陈年的枯井。奶奶直直看着她,嘴唇嗫嚅着。

青杏感慨万千,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杏,奶奶伸出满是老茧的手,似乎想摸一下杏的脸。杏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奶奶的手虚停在半空,略愣了愣,颤颤地伸进大襟里掏出一个蓝布包来,一层层打开,将一沓零钱塞进青杏手里。

不——我不要!青杏像被烫着一般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杏。奶奶喃喃着,眼角的泪水流下来,你是在怨奶奶吗?这钱,是奶奶自己,自己放羊时在西坡挖药草挣来的……

接到金虎弟弟的电话时,青杏正在几千里外的异地实习。金虎急速地说,姐,你快回来!越快越好,奶奶不行了!

青杏买了大包小包的点心水果,连夜雇了车风驰电掣飞到二叔家。青杏奔到奶奶蝸居的东屋里,扑到床前,呼唤奶奶。

奶奶再也不是以前的奶奶了!奶奶的脸皮薄薄的,枯枯的,宛如一片深秋大杨树上飘下来的黄叶,轻轻地落在二娘家的棉被上……

金虎抹着眼,奶奶刚才还在叫你的小名呢!

青杏跪在奶奶床前,深情地叫着,奶奶,奶奶!青杏回来了。

奶奶慢慢睁开了眼,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青杏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奶奶脸上,只听奶奶断断续续地说,清明……你准备——两份纸钱——有疯婆子……一份……

说完,奶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青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肝肠寸断、地动山摇。任谁也劝不住。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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