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群山万谷之中,有一座破旧的小庙。庙里没有住着老和尚、小和尚,庙里住着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似乎四十岁左右,女的看上去比男人年轻得多,却只比男人小一岁。他们终年住在这破旧的小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哪里人、从哪儿来的。人们虽然猜测他们的身世,却并不追究。人们对他们堂而皇之地占有了小庙,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容,谁也不去将他们赶走。庙是一座娘娘庙,供着的,据说是送子娘娘,虽有香火,却不怎么灵验,他们住进去后,就连香火也断了。
小庙只有一间正殿,两间偏房,合计三间屋子。在小庙四周,没有另外的住户,也就没有另外的房子。这对中年夫妻没有邻居,也不是哪一个村的村民。他们白天不见踪影,但他们总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庙里。他们不做饭,不种地,他们几乎一年四季都在附近的村子里漫游。他们不交公粮也不交税款,乡政府的户口簿上没有他们的名字,他们原有的名字也已经被原来的乡政府注销,没有人问过他们的名字,问了他们也不一定会说,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白天你永远别想在这庙里见到他们,后来才有了一点点改变。他们并不神秘。你也许在他们离开小庙或是回到小庙的路上碰见过他们,你见到了,你一定会停下来,让开路,目送他们远去,然后低下头来,叹息一声,继续走自己的路。
最初的时候,也就是开头那几年,男的一直背着女的,出现在村村寨寨或村与村之间的路上。后来,男的牵一头毛驴,走在前面,女的骑在毛驴背上,牵着男人。男人向左走着,女的扯一扯牵他的绳子,男人就向右边走;男人向右走着,女的扯一扯牵他的绳子,男的就又规规矩矩地拐向左边,很听话。
没有人听见他们彼此的交谈,其实他们谈过很多话,只不过,在别人在场的时候,他们从来都不说。
他们以乞讨为生,他们又似乎不仅仅是行乞,只不过是人们都这么认为罢了,他们认为自己是卖唱的。他们走到谁家门前,男的就说,叫她给你们唱个曲子吧。如果对方不反对,男人就把女人从毛驴背上抱下来,女的也就唱开了。如果对方不高兴,不想让他的女人唱曲子,甚至在脸上露出了不屑或不情愿的神色来,女人就拉一拉牵着男人的绳子,于是,男人明白了人们的态度,就不把女人从毛驴背上抱下来了,而是继续朝另一家走。女的只要开了口,至少要唱三支小曲。唱完了,他们就在这一家吃一顿饭。然后,又到另一个村子里去。起初人们不让他们唱小曲,但不让唱,他们也就不在这一家吃饭了,转身向另一家走去。后来人们就不拦了,既然默许了给他们饭吃,她非要唱,那就唱呗。
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一天只吃一顿饭。谁要是留他们吃了饭了,这个村里另外的人家,这一天,他们就不去了。第二顿饭,不论要走多远的路,他们也得到另一个村里去找。他们一天只跑三个村子,跑完了,这一天的日子也就结束了,在第三个村里吃了第三顿饭以后,他们就往栖身的小庙里去,回到他们的家。
男的是个瞎子,后来还聋了,即使俯在他的耳朵跟前大声喊叫,他也听不见。男人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女人所唱的小曲儿,他不知道他的女人是唱得好听呢,还是不好听。他却要女人唱给所有给他们饭吃的人听。他们如此的做法,十几年都未改变。
也有给他们钱的。女人后来所骑的毛驴,就是用这些钱买下的。还有给他们衣服的人,他们身上穿的,也都是好心的人们赠与他们的。但他们从来都没有向人们要过钱,要过衣服。他们四处奔波,只为有一口饭吃。有人给饭吃,给一口水喝,他们就很知足了。
女人是个残废,双腿膝盖以下,都没有了。
女人其实很美,所以看上去要比男人年轻得多,但女人的美丽,她的男人看不见,别人对她的称赞,她的男人也听不见。在男人的心里,女人的美丽,就跟不美是一样的。
他们没有婚礼,没有结婚证,但他们是夫妻,这谁都知道。
男人是十二岁那年瞎的。好好的一个男孩子,突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男人长到十八岁的时候,一直由父母养在家里。十八岁那年,家里来了个人,这人对他的父母说,在很远的某某村子里,有一个女子,比你们的儿子小一岁,人长得没说的,却有点毛病,双腿九岁时给一块石头,齐膝盖砸断了。把她娶给你们的儿子,生孩子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女方也答应这门亲事,她的父母,也想丢掉她这个包袱。这个人对男人的父母说,只要你们没什么意见,这门亲事,就算成了。男人的父母都不答应,说是,养活一个闲汉就够受的了,哪能再找一个白吃的养着?那时候,他的耳朵还没有聋。父母和媒人的对话他也听见了。他觉得父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他记住了那个村子。他弟兄姐妹好几个,父母将气全撒在他一个身上,他忍受了。兄弟姐妹拿他开心,歧视他,他就越来越觉得委屈,而且越来越受不了了。更何况,父母不给他伸张正义,总是他错,不知不觉地,他就常常想起那个残废的少女来。他觉得,她也许不会嫌弃他,她不是同意嫁给他了吗?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再也没有人给他提亲,他越发思念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少女了。她是否美丽,他却想都没有想过,美不美,有什么要紧呢?他这么想。
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了,他带上足够的干粮,在一个夜晚,出门去,藏了起来。第二天,家里少了他,一家人都不当一回事,第三天,家人仍然把他的失踪不当一回事。他就藏在村外的树林里。两天过去了,家里的人既没有人找他,也没有喊他回家。他彻底绝望了,他也更加明确了下一步的打算。这天夜里,他一个人,悄悄地离开村子,走了,他不由自主地来了残废少女的村子里,他找到了少女。
少女在她家所受的待遇,和他基本一样。
他对少女说,我们走吧。
少女沉默不语。
他又说,走吧,他们不让我们结婚,我们自己结婚就行了。
少女还是不说话。
他又说,你给我当眼睛吧,让我给你当腿。
少女听了,把手伸了过来,他就在那天夜里,背着少女走了。
那时男人和女人都没有想到,女人不仅要做男人的眼睛,还要做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在他们离家出走后的不久,就聋了。那时候,男人还不曾让他的女人,给人们唱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