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彦振
(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3)
哈贝马斯历史唯物主义重建论评析
朱彦振
(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南京210003)
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哈贝马斯不仅以其系统阐述的社会批判理论而闻名于世,而且还以其号召并践行“重建历史唯物主义”而广为人知。基于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变化,哈贝马斯提出用“劳动和相互作用”代替“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用“社会一体化”代替“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用“社会的组织原则”代替“生产方式”的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策略。就其诉求而言,哈贝马斯力图通过“创新发展”历史唯物主义而使其与变化了的时代相匹配,但由于摒弃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其“重建”实际上否定和抛弃了历史唯物主义。
哈贝马斯;历史唯物主义,劳动和相互作用;社会一体化;社会的组织原则
法兰克福学派以“社会批判理论”而著称。这种对社会现实及其理论进行批判的过程,也是一个解构的过程。在批判过程中,以霍克海默、阿多诺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不仅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资本主义的文明,而且把整个人类文明都一起解构了。这一点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从一定意义上说,《否定的辩证法》把社会批判理论推向了顶峰,以后很难再有什么大的发展了。在此背景之下,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的重要代表,哈贝马斯提出要“重建历史唯物主义”,就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哈贝马斯那里,“重建”不是“复辟”,因为“复辟”意味着回复到已经腐朽的状况上去,而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自从产生以来从来没有腐朽过,而是一直生机盎然,充满蓬勃朝气。“重建”也不是“复兴”,因为“复兴”意味着更新已经为人所抛弃的传统,而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虽然在个别国家或地区的贯彻落实过程中遭到过一定程度上的误解,但却从来没有被抛弃过,因此也就没有复兴的必要。所谓“重建”就意味着,首先把历史唯物主义的整个理论进行切分,然后再用一种适用于分析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的形式进行有机整合,从而形成新的理论体系,以便能够更好地实现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所确定的追求人类自由全面发展的理想目标。因此,对于富有无限生命活力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来说,根据社会现实发展的需要,将其理论体系的某些方面进行修正,这是一种正常的态度。
与自由资本主义不同,现实的资本主义已经进入了晚期资本主义阶段。晚期资本主义出现的一系列重大变化是哈贝马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始因。哈贝马斯认为,他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是奠基于以下四种事实之上的。
第一,在自由资本主义社会,国家与社会的分离是其重要特点,而到了晚期资本主义阶段,由于国家对经济过程的干预,国家与社会的分离就停止了,于是出现了国家和社会的相互交叉和重叠。“昔日按照自由市场的规则把管理权转让给私人的资本主义社会,必须在许多交往领域中让社会交往先在政治上进行协调。但是,当资本主义社会的构成不再是作为国家的前提和基础时,国家和社会就不再处于上层建筑和基础的古典关系中。”[1](p240)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政治已经不再依赖于经济基础,而具有了独立性。此时再运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分析模式已经不合适了。
第二,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广大居民阶层的生活水平有了较大提高,从而失去了追求经济解放的兴趣和动力。哈贝马斯认为,到了晚期社会主义社会里,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社会的生产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发展,资产阶级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不得不采取措施来保障居民阶层的经济地位和政治地位,并改变了统治方式和策略,将原来的直接统治关系变成了匿名的间接强制,指令不再具有命令的形式,此时人们会感到,自己生活得很好,可以自由地做其想做的事情。因此,从表面上来看,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资本论》等著作中所揭露的经济异化现象已经销声匿迹了,同时曾经存在于雇佣劳动契约中的赤裸裸的暴力统治关系也难觅踪影了。
第三,由于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发生了重大变化,致使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过程中所发现的能够承担起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建设社会主义新社会的历史使命的现实力量——无产阶级,作为一个整体的阶级已经不存在了。哈贝马斯认为,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即使在工人阶级的核心阶层中也很难发现存在着革命的阶级意识了,即马克思所说的对资本主义进行革命批判的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从而失去了用科学理论武装头脑的革命主体。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所说的,革命理论一旦为群众所掌握,也会变成物质力量,在当今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基本上不再有实现的可能性。
第四,俄国革命的成功和苏维埃制度的建立,一方面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理论是一种能够引领无产阶级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行动指南,另一方面由于把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简单化地理解为经济决定论,从而也使马克思主义失去了生机和活力。哈贝马斯认为,俄国革命缺乏具体的实现社会主义的目标,只是一种由力量弱小的无产阶级领导发动的,由普通民众参与的反对封建主义的革命运动。就其实质而言,这种发展道路实际所取得的成就落后于晚期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成就,更远未达到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所确立的实现人类解放的目标旨趣。
在对以上四种事实进行归纳概括的基础上,哈贝马斯进而将其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因主要归结为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出现的两种社会发展趋势上:国家干预经济活动的增加和科学技术成为了第一生产力。这两种新的发展情况改变了社会的结构,即破坏了政治活动依赖于经济活动的原有格局,从而使资本主义从自由资本主义发展到了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由于当代资本主义发生的这些重大变化,运用马克思根据自由资本主义社会正确提出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重要社会条件也就不存在了。因此,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必须重建,才能承担起分析、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的历史使命。
在哈贝马斯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所发生的这些变化迫切需要一种新的理论能够对其进行分析与概括。而现有的或传统的历史唯物主义已经不具备分析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能力了。而只有经过重建之后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才能够胜任分析、解释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任务。具体来说,哈贝马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用“劳动和相互作用”理论代替“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理论。
我们知道,生产力是人类在生产实践过程中形成的改造和影响自然以使其适合社会需要的物质力量,其基本要素包括劳动者、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而哈贝马斯则认为,生产力是由生产者的劳动力、技术上可以运用的知识和管理生产过程的知识构成的。哈贝马斯对生产力概念内涵的阐述进一步凸显了科学技术知识在生产力中的重要作用。那么,什么是生产关系呢?哈贝马斯认为,生产关系是与生产力的一定发展水平相适应的“一定的交往形式”。
在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概念进行修正的基础上,哈贝马斯进一步提出了如下见解:第一,在科学技术已成为第一生产力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依赖于公认的学习机制,而不再受制于生产关系的调整。哈贝马斯认为,通过学习机制能够解释认识潜能的增长,并进而实现认识潜能向提高生产力的工艺和战略的转化。第二,生产力的发展并不必然导致生产关系的变革和生产方式的革新。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科学技术既是第一生产力,同时也是一种为资产阶级的政治统治服务的意识形态。哈贝马斯举例说,波利尼西亚和南非发生的事件就是明显的事实。在这些社会里,由于种种客观的影响的限制,生产力的发展并没有使原有的生产关系发生变革和实现生产方式的革新。第三,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虽然由于认识潜能的增长也会出现使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不一致的状况,从而造成了一些制度的问题,但是,资本主义国家可以采取有效的政策措施来解决这些矛盾和冲突,并将它们保持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哈贝马斯认为,资本主义的合理化主要是来自下面的合理化,即从社会劳动的根基处获得了经济的合法性,因而具有独特的优越性。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科学技术的运用,生产力产生了巨大的累积性进步,以此为出发点的工具理性活动可以在各个领域得到较为充分的发展,因此,资本主义的政治统治能够从下面而不是从上面借助于文化传统得到合法化。
既然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理论由于还不够抽象,已经不适用于说明发生了重要变化的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了,那么应该用什么理论来替代呢?哈贝马斯说:“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联系,似乎应该由劳动和相互作用之间的更加抽象的联系来代替。”[2](p71)在哈贝马斯看来,所谓劳动就是按照以经验知识为基础的技术规则所进行的改造自然界的工具活动。所谓相互作用,就是按照人们必须遵守的规范、以符号为媒介的交往活动。
其次,用“社会一体化”理论代替“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理论。
对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内涵及其相互关系原理,哈贝马斯的看法主要有以下三点:第一,不能把“基础”和“经济结构”等同看待。哈贝马斯认为,如果把“基础”等同于“经济结构”,那么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基础领域和经济是始终一致的。事实上,把“基础”与“经济结构”等同看待不是无条件的,而是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才能适用的。比如,在原始社会中,起基础性作用是血缘系统,在后资本主义社会中,起基础作用的将会是教育和科学系统。总之,忽视理论的适用范围,将“基础”的内涵不加反思地理解为“经济基础”是不正确的。第二,“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区分是相对的。哈贝马斯认为,只有在归根到底的意义上,我们才能说,经济基础决定政治上层建筑和思想上层建筑。而对于社会历史过程中的个别现象来说,经济因素、政治因素、文化因素等等在有些情况下是基础,在另一些情况下则是上层建筑。也就是说,在现实的社会发展过程中,法律的、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因素等等都有可能起基础性作用,而不只是经济因素起基础作用。因此,二者的区分是相对的。第三,晚期资本主义的社会和国家已经超越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原理的适用范围。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科学技术既是第一生产力,又是一种意识形态,起着维护资产阶级政治统治合法性的作用,再加上资本主义国家干预经济活动的增强,对经济发展进行了持续的调整,使社会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由于经济基础和政治上层建筑的关系发生了重要变化,政治不再只是一种上层建筑现象了,社会也不再是独立的作为国家基础的领域了,从而也就不能再运用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原理来分析晚期资本主义的社会和国家了。
既然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理论已经不能适用于分析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了,那么应该用什么样的理论取而代之呢?哈贝马斯认为,根据晚期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条件,可以用“社会一体化”的理论来取代“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理论。那么,“社会一体化”的内涵是什么呢?哈贝马斯说:“我和杜尔克姆一样,都把社会一体化理解成为社会的生活世界关于价值和规范的统一性的保障。”[3](p117)在哈贝马斯看来,所谓社会一体化是指社会的生活世界关于价值和规范的统一性的保障。其具体内涵包括三个层面:一是一般的行为结构;二是对道德和法律起决定性作用的世界观结构;三是制度化的法律结构和具有约束力的道德观念结构。
再次,用“社会的组织原则”理论代替“生产方式”理论。
什么是生产方式呢?哈贝马斯指出:“生产方式的特征是通过生产力的一定发展水平和一定的社会交往形式,即生产关系,表现出来的。”[3](p111)所谓生产方式就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统一。哈贝马斯认为,在马克思的理论当中,生产方式的概念是重建历史的钥匙,马克思把历史理解为生产方式的不连续的系列,从这个序列的逻辑发展顺序中,人们看到了社会进化的方面。“历史唯物主义的出发点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形成了一些结构,它们相互联系,产生了有限的、同结构相类似的发展阶段,因此产生了一系列从发展逻辑上看是有顺序的生产方式。”[3](p112)在哈贝马斯看来,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把生产方式分为五种:一是文化高度发展前的原始部落和氏族社会的原始公社的生产方式;二是古代的,建立在奴隶制基础上的生产方式;三是封建的生产方式;四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五是社会主义的生产方式。这五种生产方式标志着社会进化的全部阶段。哈贝马斯认为,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方式理论来理解历史存在着如下的缺陷:第一,历史唯物主义所提出的“主体即社会”的思想,忽视了个体主体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哈贝马斯认为,要想全面准确地把握社会发展过程,就必须在重视社会主体的前提下,高度重视个人主体以及主体间性的重要性。第二,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混合形式和过渡形式的问题不能通过生产方式理论来予以解决。哈贝马斯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一个特征是接受了具有逻辑发展顺序的生产方式。而在现实的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既定的经济结构与生产方式相一致的现象只是在极少数情况下才出现,在更多的情况下,由于文化的相互渗透或时空的压缩会出现多种生产方式的组合而形成的混合的社会形态。更重要的是,实际的人类社会发展并没有沿着既定的生产方式依次更替。这些问题通过生产方式理论是无法进行解决的。第三,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只将社会发展的动力归结为社会基本矛盾的运动,而没有从语言交往、道德规范等人类更深层次的结构去揭示社会发展的动力。哈贝马斯认为,学习机制是社会发展的动力。
既然生产方式理论存在着如此多的缺陷和问题,应该用什么来代替生产方式理论,以更好地划分社会形态呢?哈贝马斯提出了“社会的组织原则”的概念。他说:“我所说的组织原则,是一些高度抽象的原则,是在巨大的进化动力中表现出来的自然特性,标志着不同阶段上的新的发展水平。”[4](p9)“我认为,社会的组织原则是借助于学习能够成为现实并把社会的某种新的学习水平制度化的种种革新。”[3](p124-125)在哈贝马斯看来,社会的组织原则是由许多抽象规则构成的,因而在表达社会发展水平上是高度抽象的。对于一定社会的经济结构来说,应从两个方面进行研究:一是从经济结构中已变成一种具体的联系的生产方式上进行研究;二是从当时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所归属的社会形态上进行研究。
哈贝马斯说:“任何一种社会形态都是由基本的组织原则所决定的”。[4](p9)社会的组织原则在社会形态当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而能够比生产方式概念更好地说明一种社会形态的特征。在此基础上,哈贝马斯认为,根据社会的组织原则,社会发展过程可以区分为四种社会形态:一是原始社会。在原始社会,年龄和性别等原始角色是其组织原则,亲缘系统是其制度的核心。二是传统社会。在传统社会,具有政治形式的阶级统治是其组织原则。三是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又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自由资本主义社会,其组织原则是雇佣劳动与资本之间的关系;第二阶段是有组织的资本主义社会(即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其组织原则是国家干预经济和商品市场、资本市场以及劳动力市场的组织化。四是后资本主义社会。后资本主义社会是指国家社会主义社会,因为国家精英始终控制着社会绝大多数的生产资料。
毋庸置疑,哈贝马斯所以要重建历史唯物主义,乃是因为伴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变化,历史唯物主义的现有理论在阐释力方面遭到了挑战。因而,哈贝马斯“重建”之立论的重要前提是历史唯物主义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脉动关系。就这一点来看,其“重建”本身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内在要求随着时代的变化发展而发展的本真精神的,对此,恩格斯明确指出:“我们的理论是发展着的理论,而不是必须背得烂熟并机械地加以重复的教条。”[5](p562)而就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来看,从自由竞争时代的资本主义演进到当代资本主义,整个社会构成和运作方式都发生了诸多重大变化,在此前提下,如果仅仅执着于既有的理论观点,是无法给予变化了的社会现实以有力的阐释的,正如马克思所说:“正确的理论必须结合具体情况并根据现存条件加以阐明和发挥。”[6](p433)但也正如这句话所隐含的另一层深意,“阐释和发挥”或创新和发展必须要建立在对正确的基本观点的坚持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真正意义上的创新和发展是“坚持”基础上的创新和发展,而离开了坚持的发展则必定会畸变为理论“路线”的根本改写。从这个角度来看,哈贝马斯虽然在重建的诉求方面值得学习和借鉴,但由于其对重建的实施建立在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的彻底摒弃的基础上的,因而其“重建”的结果已然不再是历史唯物主义,而实际上是哈贝马斯自己的交往行为理论了。诚如洛克莫尔所说:“哈贝马斯在他的《重建历史唯物主义》这本书中关于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文章里,不仅仅谈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还同时完善了他自己的理论,这并不是一个巧合。值得注意的是,在之后的文章中,哈贝马斯迅速地抛弃了重建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想法。”[7](p157)具体来说:
首先,哈贝马斯用“劳动和相互作用”理论取代“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理论的观点是错误的。哈贝马斯说:“《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卷的精确分析表明,马克思对相互作用和劳动的联系并没有作出真正的说明,而是在社会实践的一般标题下把相互作用归之劳动,即把交往活动归之为工具活动。”[2](p33)通过仔细研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我们就会发现,哈贝马斯的批评误解了马克思劳动概念的内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明确指出:“这样,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生产自己的生命,还是通过生育而生产他人的生命,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的含义在这里是指许多个人的共同活动,不管这种活动是在什么条件下、用什么方式和为了什么目的而进行的。”[8](p532)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马克思指出:“人们在生产中不仅仅影响自然界,而且也相互影响。他们只有以一定的方式共同活动和互相交换其活动,才能进行生产。为了进行生产,人们相互之间便发生一定的联系和关系;只有在这些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范围内,才会有他们对自然界的影响,才会有生产。”[8](p724)由此可知,在马克思那里,劳动并不等于工具活动。劳动本身既蕴含着人与自然关系的维度,也蕴含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维度,而这一点恰恰为哈贝马斯所忽视,从而造成了严重的误解。不仅如此,哈贝马斯以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发生了重大变化为理由而否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概念也是缺乏说服力的。与自由资本主义社会相比,随着生产力的迅速发展和国家干预经济力度的增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确实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但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生产力的决定性作用并没有失效而是在资本主义范围内以更加曲折的方式表现出来,生产关系的概念是不存在过时问题的,在一定的社会历史阶段,随着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过时的只是与生产力的发展不相适应的落后的具体的社会关系。
其次,哈贝马斯的“社会一体化”理论,看到了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社会结构中的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等因素相互作用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且在社会历史发展的具体阶段上,并不都是经济因素起决定作用,政治、意识形态等等也有可能起决定作用。这对于克服把历史唯物主义曲解为经济决定论的缺陷来说,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哈贝马斯用“社会一体化”理论来代替“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做法却是错误的。哈贝马斯看到了社会历史过程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并且各个要素相互作用,在一定的条件和范围内都有可能发挥决定作用,这是对的,但是决不能由此就否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关系原理。我们知道,人要想生存下来,首先必须解决衣食住行等基本物质需求问题,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活动,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无需过多的理论证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当中所说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从归根到底的意义上来说的,而不是说经济因素在任何时代任何条件下都是起决定作用的,若如此的话,历史唯物主义岂不成了可以拿来到处套用的固定的、僵化的教条和公式?正如恩格斯所说:“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5](p591)经济因素在归根到底的意义上起决定作用,这是马克思恩格斯考察人类社会历史过程得出的科学结论,是不容否定的,否则就会滑向历史唯心主义。
最后,哈贝马斯运用“社会的组织原则”理论对社会发展过程进行了细致而深入的分析,对我们了解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但是因此放弃生产方式理论的做法却是错误的。很显然,哈贝马斯摒弃生产方式,是以其认为“社会的组织原则”在判定“社会形态”的问题上优越于“生产方式”为前提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架构起一个特定社会形态的“组织原则”的自足性和彻底性,也就是说,一个社会形态到底采取何种组织原则恰恰在物质生产领域这一更为深层次的根源。正如马克思所深刻指出的:“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8](p602)无疑,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无疑体现着不同的社会组织原则,并且这种差异恰恰是由基于两个历史阶段以独特的生产工具为标识的“生产方式”造成的。正因为如此,社会组织原则根本无能力承担起界定特定社会形态类型的作用。这种无能充分地体现在哈贝马斯对社会形态类型划分的缺陷上。具体表现在,他不仅无法刻画出传统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后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特征,而且也因此无法界划出这些历史阶段之间的本质性差异。比较突出的问题在于,哈贝马斯严重误解了资本主义社会两个阶段之间的关系。无论是其所说的第一阶段还是第二阶段,其决定性的因素都在于它们都是由以雇佣劳动和资本关系为核心的生产方式决定的。实际上,任何一个社会的组织原则的根源都在深层次的物质生产领域。所谓的资本主义社会第二阶段国家对经济的干预,也不过是力争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对资本的生产方式进行完善。作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统一体,生产方式构成了社会形态到底处于何种类型的根本标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9](p210)
总之,哈贝马斯在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过程中,运用社会学、心理学、政治学、文化学、人类学等多种学科的理论资源,通过新的理论建构反映了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对于我们认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生的新变化,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但是,哈贝马斯试图用“劳动和相互作用”取代“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用“社会一体化”取代“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用“社会的组织原则”取代“生产方式”的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策略,是打着“重建”的幌子,在解释和批判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则的过程中,阐发了自己的交往行为理论。正如法国学者洛克莫尔所指出的:“与其说哈贝马斯留给我们的是得以重建的历史唯物主义,还不如说他留给我们的是另一种有待进一步发展的新思想,……哈贝马斯现在将他自己的思想看成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必要补充,然而最终,当他自己的思想发展得更为充分之后,他就会用自己的思想来取代历史唯物主义。”[7](p155)这段话告诉我们,哈贝马斯表面上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实际上却否定和抛弃了历史唯物主义,这种态度是我们绝不能接受的。
[1]哈贝马斯.理论与实践[M].郭官义,李黎,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2]哈贝马斯.作为“意识形态”的技术与科学[M].李黎,郭官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3]哈贝马斯.重建历史唯物主义[M].郭官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
[4]哈贝马斯.合法化危机[M].刘北成,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7]洛克莫尔.历史唯物主义:哈贝马斯的重建[M].孟丹,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9]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张晓予
B089.1
A
1003-8477(2016)09-0011-06
朱彦振(1977—),男,哲学博士,南京政治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国外学者历史唯物主义观的理解史研究”(11AZX00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晚期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观研究”(14BZX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