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凌子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北京100871)
“余欲为无李论”与北宋文化艺术变革之风向
黄凌子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北京100871)
在王安石主导的政治经济变革的同时,北宋文化领域也出现了变革思潮,米芾提出的“余欲为无李论”是北宋文化思潮革新在艺术领域的一种反映。此论固然有当时李成山水真迹流传少之意,然更深隐之意在于,李成山水画艺虽多创新,然少古意(即古画中“平淡天真”“不类人为”意趣),加之后学者陈陈相因,俗不可耐,已不符合新时代对文艺之要求,不足贵,谓之“无李”。米芾贬低李成的山水画,推崇董源的山水画,及时指出绘画领域的问题,对革新北宋的画风起到了很大作用,也反映了北宋文化特别是文学艺术风向的转变。
无李论;李成;俗气;平淡天真;文化风向
北宋王朝经过近百年的发展,到了宋神宗时代,出现了种种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有识之士的改革愿望非常强烈。王安石变法就反映了这种倾向。其实,在王安石变法之前,文学艺术等文化领域的变革已经展开,如欧阳修主持的文学变革就在变法之前取得了很大成就。正是在这种变革思潮的影响下,艺术领域也出现了革新的风气,表现在绘画领域就是米芾等人艺术观念的变化。其中,“余欲为无李论”集中体现了米芾新的艺术观念,值得讨论。
米芾(1051—1108),字符章,有米颠、米老、大米等称号,北宋著名书画鉴藏家。他在其《画史》中写道:“山水。李成只见二本,一松石,一山水。四轴松石,皆出盛文肃家,今在余斋……使其是凡工,衣食所仰,亦不如是之多,皆俗手假名。余欲为无李论。”[1]仔细考究,米芾的话前后是有一定矛盾的。他前文明明说是见过李成山水真迹二本四轴,最后却突然说出“余欲为无李论”这样的话,表明米芾此六字本意当并不在于李成真迹流传之有无、多少上,而在于李成真迹的影响上。
其实,米芾提出“余欲为无李论”,其表面上是说当时李成山水真迹流传少,更深隐之意在于:李成山水画艺虽多创新,然少古意(即古画中“平淡天真”“不类人为”意趣),加之后学陈陈相因,俗不可耐,已不符合新时代对文艺之要求,不足贵,谓之“无李”可也。
这里需要解释“余欲为无李论”的字面意思。前两字“欲为”与后一字“论”均很重要,不能简化为“无李”。“欲为”,想要做;“论”,分析说明事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作为文体之“论”是“辨理”“叙理”的意思。米芾的挚友苏轼平生所撰“论”现尚存《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荀卿论》《韩愈论》等50余篇,米芾本人“所著诗文,凡百卷,号《山林集》”,后毁去。现存南宋岳珂所辑《宝晋英光集》八卷,补遗、附录各一,“所会萃附益未十之一”[2],尚有《论书格》《论书学》等可凭推想米老为“论”之大概。米芾的“欲为无李论”,不是一个一般所谓当时有没有李成真迹流传的简单判断,而是说他想针对“无李”现象作一篇原因探析之文,以寻其理而得其宜。
米芾提出“余欲为无李论”,到底是想说明什么呢?这里必须将米芾对李成的具体评价结合起来考察。与刘道醇、郭若虚见李成真迹少而评价高几乎完全相反,米芾所见李成真迹亦少,但对李成的评价却低,即《画史》所云“又以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者,因信笔作之,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意似便已。……更不作大图,无一笔李成、关仝俗气”“李成淡墨如梦雾中,石如云动,多巧少真意”[1]者也。上述评价总的意思是说,李成山水“俗气”而“多巧少真意”。在中国文化史中,“真”“俗”常联袂出现,恰相反对。如《庄子·渔父》:“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3]又如南北朝时期的姚最《续画品》“嵇宝均、聂松”条:“意兼真俗。”[4]“俗”在北宋也有类似的意思,一般是说艺术作品格调、气韵方面的无形的弊病,患之为终身之疾,几无药可救。如《图画见闻志·董赟》:“但器类近俗,格致非高。”[5]又如《宣和画谱·赵令庇》:“世之画竹者甚多……虽援毫弄巧,往往太拘,所以格俗气弱,不到自然妙处。唯士人则不然……令庇当以文同为归,庶不入于俗格。”[5]应该说,以“俗”来评价李成的绘画,批评是很严厉的。
那么,“无李论”是否仅是“一时言之”呢?看来并非如此。事实上,米芾不仅批评了李成,其批评的对象还有李成画派(实则五代北宋北方山水画派,包括李成的师父、同学、弟子等,如荆浩、关仝、范宽、许道宁等)。如“关仝粗山,工关河之势,峰峦少秀气”“关仝……石木出于毕宏,有枝无干”“关仝人物俗”“王端学关仝人物,益入俗”“范宽势虽雄杰,然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范宽山水……晚年用墨太多,土石不分”“凡收画……许道宁不可用,模人画太俗也”“他图画人丑怪,赌博村野如伶人者,皆许道宁专作(李)成时画”[1]等。
在强烈批评李成的同时,米芾树立了与“俗气”相反的艺术标准,即董源的山水画。米芾对董源山水画多有褒扬之词:“董源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在毕宏上,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岚色郁苍,枝干劲挺,咸有生意。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董源……绝涧危径,幽壑荒迥,率多真意。”“董源四幅,真意可爱。”[1]以“平淡天真”“一片江南”题目之,更以“唐无此品”“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品第之,赞美之情至极矣。
要知道,米芾所推崇的五代南唐画家董源,在北宋中前期一直声名不显,与李成相比,更是可以忽略不计。最能说明董源原来山水画地位的是刘道醇的《五代名画补遗》《圣朝名画评》二书中竟然不见董源踪迹;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也将董源归入“王公士大夫”画家之列,以所见“《沧湖山水》、《着色山水》、《春泽牧牛》、《牛》、《虎》等图”为立论依据,谓其“善画山水,水墨类王维,着色如李思训。兼工画牛虎,肉肌丰混,毛毳轻浮,具足精神,脱略凡格”[5]。可见,郭若虚对董源山水画只有风格比较,不但无任何评价,且暗示董于前贤山水画艺亦步亦趋而少创新之形象。在其眼里,董源只不过是个“兼工画牛、虎”的优秀花鸟画家而已。
米芾也知道,要想将董源从一个无名之辈,且身份到底算是山水画家还是花鸟画家尚不太清楚,抬到山水画艺“平淡天真”的至高无上地位,仅靠赞扬董源本人山水画如何优秀是远远不够的,最好的办法大概只能是找一个当时在画坛地位最高、声名最为显赫的山水画大家来加以反衬,山水“古今第一”之李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当然,要想通过贬低李成来抬高董源殊非易事,说李成山水画“俗气”无疑是最好的切入点。米芾以著名鉴藏家的身份,在批评李成山水画“俗气”之同时,对董源的画风“平淡天真”进行褒扬,再提出“欲为无李论”,就可谓釜底抽薪了。
米芾在批评李成画派之同时,推扬了董源本人,也如同贬抑李成一样,同时推崇了董源画派(实则五代北宋江南山水画派,包括巨然、刘道士、池州匠、王士元等)。如他评价董源画派,“巨然师董源。今世多有本,岚气清润,布景得天真多。巨然少年时多作矾头,老来平淡趣高”“仲爰收巨然半幅横轴,一风雨景,一皖公山天柱峰图,清润秀拔,林路萦回,真佳制也”“苏泌家有巨然山水,平淡奇绝”“巨然明润郁葱,最有爽气”“池州匠作秋浦九华峰,有清趣,师董源”“赵叔盎家旧有……山石林木人物如董源,龙不俗,佳作也,是龙吞珠图”“王士元山水,作渔村浦屿雪景,类江南画”[1]等。
正是经过米芾的评价和推扬,董源的“平淡天真”成为宋代山水画的最高境界。米芾的观点也逐渐被后世的绘画评论家广为认同。如元·黄公望十分赞同米芾之论:“米南宫品评,称董北苑无半点李成、范宽俗气,一片江南也……作山水者,必以董为师法。”[6]明·董其昌《临怀素帖书尾》:“余谓张旭之有怀素,犹董源之有巨然。衣钵相承,无复余恨,皆以平淡天真为旨。”[7]清·王时敏《自题〈秋峦双瀑图轴〉》:“子久画平淡天真,从巨然风韵中来。”[8]王原祁《仿黄子久笔(为张南荫作)》:“大痴得董、巨三昧,平淡天真,不尚奇峭,意在富春、乌目间也。”[8]……由此可见,米芾对董源山水画“平淡天真”的评价,对提高董源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具有重要作用。
米芾批评李成画派几乎不留余地,然仔细考察可见,米芾对同为李成传派的画院画家郭熙、宫廷画家王诜却未作任何批评,这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图画院花鸟画宋初以来一直盛行北方黄家富贵画风,画风之变始于易元吉,经崔白、崔悫兄弟,而成于吴元瑜。《宣和画谱·黄居寀》:“筌、居寀画法,自祖宗以来,图画院为一时之标准,较艺者视黄氏体制为优劣去取,自崔白、崔慤、吴元瑜既出,其格遂大变。”[5]《宣和画谱·吴元瑜》:“善画,师崔白,能变世俗之气所谓院体者,而素为院体之人,亦因元瑜革去故态,稍稍放笔墨以出胸臆。”[5]时在英宗治平(1064—1067)、神宗熙宁(1068—1077)、元丰(1078—1085)之际。
画院山水画自宋初赵幹、燕文贵、高克明、曲鼎以来,一直盛行北方山水画派画风,尤以师法李成为主。北宋画院学李成而成就最大者为神宗朝郭熙。熙擢自民间,深得神宗宠遇,不但很快进位为画院最高职任“待诏”,且“加奖恩赐,事至稠叠,如锡带,如升官,如奉使颁衣,如常常支赐,皆不可胜纪”。其画品为世所重,被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评为“今之世为独绝矣”;《宣和画谱》叹云:“则不特画矣,盖进乎道欤!”郭熙还善绘画理论思考,著有《林泉高致》(由熙子思整理成书)。郭熙既是因学李成而成功,更是以变李成而成功的。在神宗任用王安石等进行如火如荼的政治改革的背景下,郭熙具有强烈的变革宋初以来因循李成画风之意识。其《林泉高致·山水训》曰:“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况齐鲁关陕,幅员数千里,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人之耳目,喜新厌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为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者此也。”由此可以看出,郭熙深刻意识到艺术衍化本于人心人情之变,如其所说“人之耳目,喜新厌故,天下之同情也”。他反对专门之学(反感“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实则对画院前辈燕文贵、高克明、曲鼎等专学李成等表达了不满),倡导“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而事实上他自己的成功也正源于此。正如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关于郭熙的传论所云:“虽复学慕营丘,亦能自放胸臆。巨障高壁,多多益壮,今之世为独绝矣。”神宗之所以宠遇郭熙,宫里甚至出现“一殿专背熙作”的盛况,究其原因,是郭熙大胆革新了画院宋初以来陈陈相因之山水画风也。这也是为什么当时米芾几乎批评尽了李成画派,却未对李成画派中成就最高的郭熙有半点贬低之原因。
驸马都尉王诜为北宋著名宫廷画家,英宗(神宗父)女婿,擅弈棋,工书法,通琴棋笙乐与书画鉴藏佳话,精画,尤善山水。在取法唐王维、宋初李成水墨山水之同时,既师法唐李思训、李昭道父子之青绿山水,又师法文同,兼擅墨竹,好画古松。如《宣和画谱·王诜》:“诜博雅该洽,以至弈棋图画,无不造妙。……而诜落笔思致,遂将到古人超轶处。……即其第乃为堂曰宝绘,藏古今法书名画,常以古人所画山水置于几案屋壁间,以为胜玩。”《画继·王诜》:“其所画山水学李成,皴法以金碌为之,似古。今《观音宝陀山状小景》,亦墨作平远,皆李成法也。”[5]《图绘宝鉴·王诜》:“学李成山水,清润可爱。又作着色山水,师唐李将军,不古不今,自成一家。画墨竹师文湖州。”[9]。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画院画家郭熙和宫廷画家王诜,虽然也学习李成,但在实践中却又避开了李成绘画的缺陷,对绘画艺术有了一定的革新,其革新意识得到了米芾的期许。在米芾眼里,郭熙和王诜是既师古又革新的画家。北宋画苑以画院画为重点、宫廷画为中心,而此两者画风变化即始于此时。也即是说,米芾提出“欲为无李论”时,神宗朝画院郭熙、宫廷画家王诜主导的北宋山水画变革已经开始,二人可谓是在当时画学革新方面进行了实践。
通过前面的分析可知,米芾“欲为无李论”从字面上看是当时李成真迹少之意,实则隐含打压、批评陈陈相因的北方山水画派、推扬式微之南方山水画派之意,是为当时山水画的革故鼎新在舆论方面造势。须进一步追问的是,米芾何以如此?实际上,米芾“欲为无李论”,反对李成画风,推崇以董源为代表的画风,与当时政治和文化的革新风气有着直接的关系。换言之,艺术的革新是政治尤其是文化革新的重要组成部分。
变法与反变法是神宗熙宁初以后北宋文人政治生活中的最重要事件。主张和支持变法者被视为新党,朝臣中以王安石、曾布、章惇、韩绛等为代表,背后有神宗、哲宗等的支持;反对变法者被视为旧党,朝臣中以韩琦、司马光、欧阳修、苏轼、吕公著、文彦博、范纯仁等为代表,背后有宣仁太后(英宗皇后,神宗生母,实际执掌朝政9年,1085—1093)的支持。就变法一方言之,凡与己持异议者,王安石等皆称之为“流俗”;而与己一派者,则称之为“通变”。在这样的立论下,“流俗”与“通变”之争贯穿这一事件始终。如变法之初,王安石上神宗万言书曰:“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议者以为迂阔而熟烂者也。”[10]后来又上书曰:“陛下欲以先王之正道胜天下流俗,故与天下流俗相为重轻。流俗权重,则天下之人归流俗;陛下权重,则天下之人归陛下……”[10]而反对变法者上书则称:“安石强辩自用,诋天下公论以为流俗,违众罔民,顺非文过。”“轻用名器,淆混贤否: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狭少儇辩者,取之为可用;守道忧国者,谓之流俗;败常害民者,谓之通变。”“今天下有喜于敢为,有乐于无事。彼以此为流俗,此以彼为乱常。畏义者以进取为可耻,嗜利者以守道为无能。”[10]在这种背景下,当时新旧两党虽均激烈反“流俗”,新党已如上引。在新党旧党之分中,有一个人物比较特殊,在文艺领域里又是最有影响的人物,这个人就是欧阳修。从政治观点看,将欧阳修列为旧党应该没什么疑问,因为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实行新法时,欧阳修对“青苗法”有所批评且未执行。但是熙宁五年(1072),欧阳修就辞世了,能否将其划为旧党值得商榷。但是欧阳修确实是反对“流俗”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在《跋学士院御诗》中说:“时人喧然,共以为非。盖流俗习见近事,不知学士为禁职,旧制不通外人也。”[11]被明确列为旧党的苏轼于熙宁四年(1071)《上神宗皇帝书》曰:“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岂知?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12]苏轼《上蔡省主论放欠书》曰:“寻常无因缘,固不敢造次致书,今既有所欲言,而又默默拘于流俗人之议,以为迹疏不当干说,则是谓明公亦如凡人拘于疏密之分者。”[12]
欧阳修、苏轼等人在政治上固然可被视为旧党,但在文化上是否也一味地保守守旧呢?考察所谓旧党的文化观念,我们几乎可以得出一个相反的结论,那些在政治上属于旧党的人士,在文化上的变革意识却非常强烈,这种变革意识在文化艺术领域体现得尤为鲜明。其中,欧阳修、苏轼等旧党在文艺领域反“流俗”“俗气”不遗余力,最有代表性。
我们不妨通过考察当时欧阳修、苏轼的文艺观来说明这个问题。欧阳修在《跋唐李藏用碑(太和四年)》中说:“玄度以书自名于一时,其笔注柔弱,非复前人之体,而流俗妄称借之尔。故存之以俟识者。”[11]欧阳修《鉴画》:“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重复,此画工之艺尔,非精鉴者之事也……此字不乃伤俗邪。”[11]“萧条淡泊”盖平淡也,在欧阳修看来,难画的“萧条淡泊”之意、难形的“闲和、严静、趣远之心”,是一种至高的、与俗相反之境界。欧阳修论“天真”与“萧条淡泊”一致,如其《李晸笔说》:“古人各自为书,用法同而为字异,然后能名于后世。若夫求悦俗以取媚,兹岂复有天真邪?”[11]“悦俗以取媚”与“天真”恰相反对;“外绝世欲,内养天真”[11],“世欲”即世俗欲望也,亦与“天真”相反。苏轼亦常以“俗气”论文艺,如其《答子勉三首》:“深沉似康乐,简远到安丰。一点无俗气,相期林下风。”《与大觉禅师琏公二首(之二)》:“最后方写年月撰人衔位姓名,更不用著立石人及在任人名衔。此乃近世俗气,极不典也。”(“典”即“古典”)《与滕达道四十五首(之四十五)》:“某启。部民董迁,笃学能文,下笔不凡,非复世俗气韵。”可见,在苏轼看来,“俗气”即无古典气之“世俗气韵”。苏轼亦以“俗气”论画,其《又跋汉杰画山二首》之一曰:“唐人王摩诘、李思训之流,画山川峰麓,自成变态,虽萧然有出尘之姿,然颇以云物间之。作浮云杳霭,与孤鸿落照,灭没于江天之外,举世宗之,而唐人之典刑尽矣。近岁惟范宽稍存古法,然微有俗气。汉杰此山,不古不今,稍出新意,若为之为已,当作着色山也。”[12]范宽之所以“微有俗气”,是因为“稍存古法”;宋汉杰画山之所以不俗,是因为“不古不今,稍出新意”。总之,当时文艺欲不俗,须既有古法(古典、传统)又有创新,即现在所谓继承传统与创新并重,或在继承传统基础上创新也。就此而言,李成受到批判主要是由于其创新多而古法不足也。李成为五代宋初人,而仅师法唐末五代荆浩[6],几相当于以当代人为师,与“善画山水,水墨类王维,着色如李思训”之董源相比,传统浅薄可知也;刘道醇《圣朝名画评》:“成之命笔,惟意所到,宗师造化,自创景物,皆合其妙。”[4]不仅欧阳修、苏轼如此,米芾的朋友沈括也有类似的观点:“又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谓‘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间,见其榱桷。’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似此如何成画?李君盖不知以大观小之法,其间折高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13]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皆仰画飞檐,创新性极强,然与“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古法相左,于古不典也,而为米老友人沈括讥为“掀屋角”。米芾批评李成山水“俗气”,与欧阳修、苏轼、沈括等反对“流俗”是一致的。
在反对“流俗”的同时,欧阳修、苏轼等也提倡“平淡”“天真”,这与米芾评价董源“平淡天真”是同一个声调。苏轼对“天真”的看法与欧阳修一致,如其《又一首答二犹子与王郎见和》:“古来百巧出穷人,搜罗假合乱天真。”[12]《送竹几与谢秀才》:“平生长物扰天真,老去归田只此身。”[12](“长物”,多余之物也)《次韵水官诗》:“高人岂学画,用笔乃其天。”[12](“天”,即天真)《书张长史草书》:“张长史草书,必俟醉,或以为奇,醒即天真不全。”[12]
相比之下,我们尚未看到变法总设计师王安石等提倡“平淡”“天真”的具体例证。但这并不能说王安石不提倡文化领域的变革,而极有可能的是,王安石忙于政治经济方面的革新,对文化方面的革新做的不多。他当时在文化上的主要建树,就是大力倡导带有官方性质的儒学流派——王氏“新学”。而文艺方面的革新,王安石显然还无暇顾及。
王安石变法固然是在政治经济领域,但其引发了文化上的变革意识,与文化艺术领域革新的推动显然是有因果关系的。从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文学艺术作为文化的敏感地带,已经先知先觉地走在了革新前列,如欧阳修对当时文坛文风的改革就是典型的例子。
欧阳修对文风的革新几乎是文学史研究的共识。他在做礼部贡举主考官主持进士考试时,提倡“平淡典要”(“平淡”,先指人的品性浑厚淡泊,后特指诗文、书画风格自然而不事雕琢;“典要”,定准、典常要会也,指经常不变的准则、标准)文风,“摆弃时俗故步”“以古文倡率学者”“一时文字大变从古”,对此前北宋“以新奇相尚”“怪僻”之文风(“昆体”)转变影响极大。史书评价说:“国朝接唐、五代末流,文章专以声病对偶为工,剽剥故事,雕刻破碎,甚者若俳优之辞。如杨亿、刘筠辈,其学博矣,然其文亦不能自拔于流俗,反吹波扬澜,助其气势,一时慕效谓其文为昆体。时韩愈文,人尚未知读也,修始年十五六,于邻家壁角破簏中得本,学之。后独能摆弃时俗故步,与司马迁、贾谊、扬雄、刘向、班固、韩愈、柳宗元争驰逐,侵寻乎其相及矣。是时尹洙与修亦皆以古文倡率学者,然洙材下,人莫之与。至修文一出,天下士皆向慕,为之惟恐不及,一时文字大变从古,庶几乎西汉之盛者,由修发之。”[11]
米芾的绘画理论与其对李成、董源、郭熙、王诜等人的评价,与欧阳修、苏轼等文风、画风的革新态度是一致的,或者说根本上是对欧、苏等人文化革新的一种响应。米芾批评李成“俗气”、董源“平淡天真”,既是当时反流俗语境所赐,又更多受到欧阳修、苏轼、沈括等旧党提倡之影响。也即是说,米芾“欲为无李论”固然有当时李成山水真迹流传少之意,然更深隐之意涵盖在于,通过对李成山水画艺的评价,指出其虽多创新,然少古意、古法、古典(实指古人画中“平淡”“天真”“不类人为”意趣),加之后学陈陈相因(“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已不符合新时代对文艺之要求,不足贵,谓之“无李”可也。而当时五代南唐董源及其传派既已式微,且具备“平淡天真”的古典意趣,更符合新时代的要求,故米芾推扬之也。
综上所述,虽然米芾在政治上更倾向于旧党,但论及文化领域的革新,其与欧阳修、苏轼等是一致的。从更为宏观的角度看,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党,主要侧重于政治经济方面的改革,而一些所谓的旧党,文化个性的意识也非常明显。所以,在神宗朝,普遍弥漫着一种强烈的革新意识,只是不同群体所侧重的领域不同而已。而米芾的“欲为无李论”,则是神宗朝文化革新意识在绘画里的一种表现,是那个时代文化领域里求新求变的总风向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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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宋淑芳
责任校对 王小利
G09
A
1007-905X(2016)10-0102-05
2016-07-28
黄凌子,女,四川成都人,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美术史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