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熊芳芳
课文新读 特邀主持:李华平
《荷塘月色》一文三读
朱自清为何“颇不宁静”
——《荷塘月色》解读
广东|熊芳芳
摘 要:朱自清“心里颇不宁静”,大多数老师都解读为时代的原因,或者说政治的原因。但从知人论世的角度来看,真正理解朱自清“这几天”的“颇不宁静”,还要与社会背景保持适当的距离,与朱自清的整个人格保持适当的距离。本文从时代、自由、江南情结三个角度,对朱自清“颇不宁静”的原因进行分析,认为后两者才是令其心情颇不宁静更为重要的原因。
关键词:《荷塘月色》“颇不宁静” 时代自由江南情结
检索1927年7月之大事记,我们会看到这样一份日历:3日,台湾爆发了“第一次中坜事件”;13日,中共决定从国民政府中撤出;14日,宋庆龄声明脱离武汉政府;15日,汪精卫在武汉发动反共政变,朱自清在北京清华园写下著名散文《荷塘月色》;25日,日本首相上奏日皇“田中奏折”,企图征服满蒙、中国和世界。
朱自清写作《荷塘月色》,竟然是一个与国际国内大事平起平坐的历史事件。
语文教师在执教《荷塘月色》时,自然是不敢忽略“1927”这个时代背景的。没有人能逃离时代的漩涡,这是一定的,尤其是当时就生活在北平这一漩涡中心的人。于是乎,朱自清的“颇不宁静”,“时代”就成了最好甚至是唯一的注脚。数十年来,语文教师几乎不敢越雷池一步。
孙绍振先生在《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一文中讨论过在这种社会学的政治视角之外,还应有伦理学的人性视角,认为朱自清独自漫步月下荷塘,是为了感受“超出了平常的自己”,以及“离开了妻子和孩子时获得的一种心灵的解脱”。孙先生的这一观点,我很认同。不过,我们还需要在理论分析和逻辑推理之外,寻找更充分的证据。同时,在此之外,我还有另外的发现。
首先还是说说时代。
大多数语文教师对于朱自清既不选择“革命”也不选择“反革命”而是逃到国学的象牙塔里的这种“惶惶然”,一般都是用朱自清自己的这段话来进行诠释的:“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走路,说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一封信》)
多一些阅读了解之后,你会发现朱自清的“什么也没有明白”,其实是再“明白”不过。在《那里走》一文中,有这样一些句子:
无论你是怎样的小人物,这时代如闪电般,或如游丝般,总不时地让你瞥着一下。它有这样大的力量,决不从它巨灵般的手掌中放掉一个人;你不能不或多或少感着它的威胁……在旧时代正在崩坏,新局面尚未到来的时候,衰颓与骚动使得大家惶惶然。革命者是无意或有意造成这惶惶然的人,自然是例外。(原载1928年3月《一般》第四卷第3期)
看,这是一个“明明白白”的朱自清。他十分清楚各种利害关系,并十分清醒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如同他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的签名。朱自清固然难以逃离时代的漩涡,但在重大选择面前,他从未优柔寡断、畏首畏尾;他心里“颇不宁静”,绝非仅是时代的原因。
而且,如孙绍振先生所说:“如果是指‘四一二’大屠杀以后的政治苦闷,则从四月到写作时间,有三个月,应该说‘这几个月心里颇不宁静’。政治形势,对于所有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来说是同样的,朱自清的特点在哪里呢?还有,人的心灵是很丰富的,政治苦闷只是一个方面,如果断定在所有的文章中都要做同样的表达,那又如何解释根本不涉及政治情怀的《背影》呢?”(孙绍振:《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另外,孙绍振先生在一次访谈中所说的一段话,我以为是更深入的诠释:“我们讲文学是人学,然而却往往忽略了人的丰富性。文本解读关键是对人的理解,而我们的语文老师在讲课文的时候往往把个性抽象化,把文章最生动、最深刻的地方遮蔽住了。一是用社会背景去遮蔽,二是用作者整个的人格去遮蔽。其实每一篇文章都有作者的创新,每一篇经典的作品都有作者自我的一次提升。有的时候就是一天,有的时候甚至是半小时,在诗歌中,甚至就是一秒钟,自我情绪的一个眨眼间的转换……贴近自我不等于贴近这个人的一生、一辈子,不等于贴近他概括的人格,不是的,有时仅仅是贴近他瞬间变化的心灵。”
这“瞬间变化的心灵”,也就是朱自清所说的“刹那主义”。朱自清在1922年致俞平伯的信(原载于《我们的七月》)中说:“我第一要使生活的各个过程都有它独立之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义和价值”,“我们只须‘鸟瞰’地认明每一刹那自己的价值,极力求这一刹那里充分的发展,便是有趣味的事,便是安定的生活”。
所以,要真正理解朱自清“这几天”的“颇不宁静”,还要警惕着,与社会背景保持适当的距离,与朱自清的整个人格保持适当的距离。
再说说自由。
朱自清心里“颇不宁静”时为何要独自漫步于月下荷塘?“自由”当然是最大的理由。
这种自由,就是退出一切角色,在独处中邂逅自己的灵魂。
首先是退出社会的角色。“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可以不动手——白天里一切的案头事务,此刻都可以不理;可以不动口——白天里一切需要敷衍应酬的话语,此刻也不必挖空心思应对;甚至可以不动脑——什么都可以不想(当然,也有“什么都可以想”的自由)。而白天,倘与生人相处,“你就得不时地让他喝茶,抽烟,看画片,读报,听话匣子,偶然也和他谈谈天气,时局——只是复述报纸的记载,加上几个不能解决的疑问——总以引他说话为度。于是你点点头,哼哼鼻子,时而叹叹气,听着。他说完了,你再给起个头,照样的听着”(《沉默》)。
其次是退出家庭的角色,即孙绍振先生所说的“离开了妻子和孩子时获得了一种心灵的解脱”。朱自清拥有怎样一个家庭呢?我们来看他在《儿女》一文中的描述和感慨:
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
(原载1928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10号)
朱自清在1928年2月写作的《那里走》中说:“近年来为家人的衣食,为自己的职务,日日地忙着,没有坐下闲想的工夫;心里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朱自清夫人陈竹隐在《追忆朱自清》一文中回忆道:“我们家人口多,尤其困难。为了生活,佩弦(朱自清,字佩弦——作者注)不得不带着一身重病,拼命多写文章,经常写到深夜,甚至到天明。那时家里一天两顿粗粮,有时为照顾他有胃病,给他做一点细粮,他都从不一个人吃,总要分给孩子们吃。”这样繁琐平庸的日常生活,销蚀着他的精力、才情与生命,加上一帮年幼的孩子“成日的千军万马”,一个人被世俗生活严重拖累,对于自己喜欢的事业,无法投注全部的精力与超脱的灵魂,内心自然会“颇不宁静”。
再说说江南。
心里“颇不宁静”,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月下的荷塘漫步,而不是其他地方?为什么要在末尾连续引用两首关于江南采莲的诗词?为什么“到底惦着江南”?江南,与他的“颇不宁静”有无关系?有什么样的关系?
简单来说,朱自清离开江南,是出于稻粱谋,是生活的无奈。江南,才是他一辈子魂牵梦萦的地方,才是他灵魂最深处的归宿。他的“颇不宁静”,因江南而起,又因江南而息。
根据《朱自清年谱》记载,1920年8月,由北大校长蒋梦麟推荐,朱自清携眷前往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1921年就聘吴淞中国公学国文教员,不久,中国公学起风潮,朱自清转到上海,中国公学风潮结束后,到浙江一师教书。1922年初春,前往台州浙江省第六师范学校任教。1923年3月,由他的北大同学周予同介绍,到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温州中学的前身)任教“国文”,又在浙江省立第十师范学校兼教“公民”和“科学概论”。1924年2月,他迫于生计只身前往宁波的省立四中任教,但把家属留在温州,以省去一笔搬家费用。当时正值国内军阀战乱,宁波的省立四中因战争暂时停课,朱自清面临失业的威胁,正巧上虞白马湖的春晖中学委托夏丏尊物色一名国文科教员,夏丏尊向他发出热情的邀请,才使他有了一个谋生的机会。1924年3月,朱自清前往白马湖春晖中学兼课;9月,被春晖中学正式聘用;10月,赴白马湖春晖中学布置住家。朱自清本以为此番应该可以安定下来了,可是11月20日至年底,春晖中学起了风潮,学校提前放寒假,开除学生二十八人。由于风潮事件,匡互生、丰子恺、夏丏尊、朱光潜等人集体辞职离开春晖园。暂时没有合适去处的朱自清虽然留在了春晖,然良朋散尽,他也已下定了离开的决心,他在日记中说:“此后事甚乏味,半年后仍须一走。”
1925年,朱自清给俞平伯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颇想脱离教育界,在商务觅事,不知如何?也想到北京去,因前在北京实在太苦了,直是住了那些年,很想再去领略一回。如有相当机会,当乞为我留意。”次月,他又给俞平伯去信说:“弟倾颇思入商务,圣陶兄于五六月间试为之。但弟亦未决。弟实觉教育事业,徒受气而不能受益,故颇倦之。兄谓入商务(若能)适否?”此时,清华大学正托胡适物色教授,胡适找到了俞平伯,但是俞平伯没有去,他推荐了朱自清,得到了胡适的应允。在迷惘中彷徨的中学教师朱自清倏然间华丽转身,成了清华大学的教授,实在始料不及。9月4日,他致信胡适表示感谢:“适之先生:承先生介绍我来清华任教,厚意极感!自维力薄,不知有以负先生之望否!……”就这样,1925 年8月暑期过后,朱自清一个人匆匆赶往北京,结束了长达五年的辗转。
按理说,在江南这几年的颠沛流离,应当是痛苦的记忆,然而朱自清在《一封信》中说:“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要说福气,这也是福气了。因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样‘难得’,特别是在‘这年头’。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有一天,他实在闷得慌,乃决意进城去,在海淀下了汽车,找了一个小饭馆,“拣了临街一张四方桌,坐在长凳上,要一碟苜蓿肉,两张家常饼,二两白玫瑰”,酒入愁肠,情动于中,就在那桌上写了一首《我的南方》:“我的南方,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五年来的彷徨,羽毛般的飞扬!”
为什么江南的记忆在朱自清心中挥之不去?仅仅因为那是他的故乡?
在更多了解之后,我们会发现,离开江南去往北平,对朱自清来说,变化的不只是自然环境,更有人文环境和生活方式。再具体一点说,令朱自清魂牵梦萦挥之不去的,也许不是整个江南,而是白马湖,是他在春晖中学做中学教员的那段短暂的最美时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美,使得朱自清魂牵梦萦呢?
首先是自然美。他写于1924年4月12日夜的《春晖的一月》中,有这样的句子:
①走向春晖,有一条狭狭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细小的颗粒,脚踏上去,便发出一种摩擦的噪音,给我多少轻新的趣味。
②我是常住城市的人,到了这种空旷的地方,有莫名的喜悦!
《荷塘月色》中,沿着荷塘,也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朱自清却偏偏选了这条“幽僻”的路,去月下漫步。是怀旧么?还是希望能够沿着熟悉的小路,在想象中重回往昔的白马湖?又或者,荷塘本非荷塘,白马湖亦非白马湖,它们都只是人类回归自然的原始欲望?
海德格尔说:“孤独有某种特别的原始的魔力,不是孤立我们,而是将我们整个存在抛入所有到场事物本质而确凿的近处。”我想,这就是朱自清需要独处的更深层的原因,不只是要逃离社会角色,也不只是要逃离家庭角色,而是人类在灵魂深处的一种需要:超脱肉体和物质的沉重负荷,进入诗与思,进入自然的本真和存在的本质。也就是朱自清所说的“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
同时,深入《荷塘月色》的文字,我们会发现,江南情结,成了朱自清的精神印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写了五种意象:柳、莲、水、月、夜。
三处柳。“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我相信朱自清绝不至于只认识杨柳一种,但除杨柳以外,其他树的名字,全都被朱自清忽略。“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这一处简直是率真可爱的孩子气——将自己不喜欢的灌木妖魔化、丑化;杨柳的倩影却像是一幅画,用词的审美情感迥乎不同。“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再次忽略其他树,而且,即便是在烟雾中,朱自清也能辨出杨柳的丰姿。柳,即“留”,语文教师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对江南的深深依恋,大约一开篇即在这杨柳的意象中弥漫开了。
两种莲:实景、虚境。朱自清用大量笔墨,运用各种手法,描绘了清华园里莲的实景,文末又连续引用两首关于莲的古诗词,营造了婉约清新、明艳轻快的虚境。“采莲是江南的旧俗”,朱自清的江南情结和浩渺乡愁,只有清华园的荷塘略能抚慰了。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正如他所说的,“心的旅行又不以表面的物质世界为限”,“心的旅行也不以存在的世界为限”(《“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魂里梦里能够暂时回到江南,也是好的。
略有遗憾的水。“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无水不江南,这是清华园荷塘的小遗憾,也是令朱自清最终还是免不了要惦着江南的重要原因。不过,好在有“流水一般”的月光加以弥补。
恰到好处的月。“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酣眠与小睡,是类比的手法,意思是,月光朗照如同酣眠,固不可少;淡云轻笼的朦胧月光如同小睡,也别有风味。“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妙用通感,让月更具艺术的美感,如画,如诗,如曲。而“苍茫的月”,又让朱自清的心有一种水融于水的归属与契合。
翻转世界的夜。夜,对于朱自清而言,是“另有一番样子的世界”。朱自清在夜里,收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世界。虽然“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虽然“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但朱自清所要的世界,本也不是蝉蛙的世界。在这样的夜里,他回到了回不去的故乡,也看见了看不见的远方。
其次是人情美。
使得朱自清魂牵梦萦的,并不只是江南的自然美,在白马湖,那种志同道合的醇厚友情才是他觉得这是“一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的根本原因。夏丏尊、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等都是朱自清在春晖结成的莫逆之交,他们之间的友情比白马湖水更深、更广、更纯净。
在朱自清答应到春晖中学来之后,夏丏尊遂将此消息刊于《春晖》半月刊:“本校于寒假前聘定朱自清先生为国文教员,分授一组,朱先生兼任第四中学国文课,闻不久即可来校。”3月2日,一个“微风飘萧的春日”,朱自清来到春晖中学执教。当时《春晖》半月刊记载了这条消息:“本校本学期添聘的国文教员朱佩弦先生,自本月二日起到校就职。”朱自清第一天去上课,夏丏尊带他进教室,向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介绍说:“朱先生年龄比我轻,但学问比我好。上学期我已介绍几篇他所写的文章给你们看,不是都觉得很好吗?现在请他教你们这一年级,我仍教一年级。”一番话使学生对新来的先生肃然起敬,朱自清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朱自清初到清华时遭遇的淡漠。他几经辗转赶到当时的教务长张仲述先生家里:“张先生出来了。他比我高得多,脸也比我长得多。一眼看出是个顶能干的人。我向他道歉来得太晚,他也向我道歉,说刚好有个约会,不能留我吃饭。谈了不大工夫,十二点过了,我告辞。到门口,原车还在,坐着回北平吃饭去。”(《初到清华记》)字里行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一种隔膜与淡漠。
在白马湖,朱自清一有空就和丰子恺、朱光潜等到夏丏尊的“平屋”去聊天、赏花,好客的主人又常常留客人吃饭,朱自清不禁产生“如归”之感。在《白马湖》一文中,他深情地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们几家接连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白马湖》,原载1929年11月1日《清华周刊》第32卷第3期)
丰子恺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就取材于白马湖畔的友人聚会,一边饮酒一边闲聊,直到新月如钩,友人散尽。美学家朱光潜在回忆文章中曾说:“大家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佩弦、丏尊、子恺诸人都爱好文艺,常以所作相传视,我于无形中受了他们的影响,开始学习写作,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在丏尊、佩弦两位先生鼓励下写成的。”自古文人相轻,他们却是文人相敬、相惜、相助、相促,当时的春晖中学,可谓群星璀璨,人文荟萃,一时无两。这样的人情美,才是朱自清留恋江南,留恋白马湖的重要原因。不仅仅是同事朋友之间,师生之间亦如是。朱自清在《春晖的一月》中说:
这里的教师与学生,也没有什么界限。在一般学校里,师生之间往往隔开一无形界限,这是最足减少教育效力的事!学生对于教师,“敬鬼神而远之”;教师对于学生,尔为尔,我为我,休戚不关,理乱不闻!这样两橛的形势,如何说得到人格感化?如何说得到“造成健全人格”?这里的师生却没有这样情形。无论何时,都可自由说话;一切事务,常常通力合作。
最后,还有生活美。
朱自清一到春晖,便“上下午各有课二小时”,以其丰富的中学国文教学经验,自编教材,驾轻就熟,将课上得生动活泼,情趣盎然,很受学生欢迎。俞平伯1924年3月10日应邀到白马湖春晖中学时听他上课后,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评价说:“学生颇有自动意味,胜一师(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及上大(上海大学)也。”
为使学生扩大视野,春晖中学于春秋两季均安排旅游。朱自清热心此举,认为学生有必要接触更广阔的社会。1924年10月下旬,他和匡互生等先生率领第二团由学校动身,乘民船过绍兴到杭州进行为期一周的秋游。出发前,朱自清布置学生写“途中见闻”的作文,要大家留意身边的事情;途中,朱自清和学生吃住在一起,给学生讲述沿途景点、传说故事、风土人情,如数家珍,学生被深深吸引。到了杭州,旅游中,他又与学生一起漫游景点,登山游湖,解释景点的诗文。杭城之游结束,学生增长了许多见识,回校后写出了一批好文章。
为了培养、激励学生的写作热情,朱自清在作文的批改上很肯花工夫。虽然他在春晖、宁波两地兼课,课程排得满满的,但批改作文从不草草了事。如上面提到的学生文章里的好句子,他都用圆圈圈出来,特别欣赏的打上双排红圈圈。好的文章亲自挂到教室里介绍给学生,让他们“观摩”,并制作“写作成绩升降表”,鼓励学生投稿给刊物。
学生们常去他住处求教,他每问必答,绝不敷衍。因为来访的人多,朱自清索性在屋中放一张桌子,让学生们环桌而坐,不厌其烦地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往往长达数小时之久,深得学生的欢迎。
朱自清在白马湖的教书生涯,虽然清苦,但课堂对他和学生来说,是一种幸福生活。然而到了清华之后,他的课堂是什么样子呢?
他的学生吴组缃在《佩弦先生》中说:“我现在想到朱先生讲书,就看见他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拿着块叠起的白手帕,一面讲,一面看讲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总是不很镇定,面上总是泛着红。他讲的大多援引别人的意见,或是详细地叙述一个新作家的思想与风格。他极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词句,唯恐说溜了一个字,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自己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的白手帕抹汗珠。”
朱自清的嫡孙朱小涛在《“匆匆”而去,“背影”长留》一文(《人民日报》2013年4月8日第24版)中写道:
①1931年到1936年的日记里,有三则都是写他夜里做梦的,奇怪的是,这三则日记所记的三个梦竟然是同一个内容:
1931年12月5日:“梦里,我被清华大学解聘,并取消了教授资格,因为我的学识不足……”
1932年1月11日:“梦见我因研究精神不够而被解聘……”
1936年3月19日:“昨夜得梦,大学内起骚动。我们躲进一座大钟寺的寺庙,在厕所偶一露面,即为冲入的学生发现。他们缚住我的手,谴责我从不读书,并且研究毫无系统。我承认这两点并愿一旦获释即提出辞职。”
②到清华大学后,心理压力就更大了。一来教非所学。他是学哲学的,但教的却是国学。二来他只是个本科生,而清华大学却是名流荟萃、大师云集之地。三是清华大学严格的用人机制和学术竞争环境,再加上他自己由中学教师升格为教授,由教授又任系主任,他自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因而压力越来越大。
如此看来,离开江南进入北平,朱自清虽然结束了肉体的辗转,却从未结束心灵的辗转,他后半生一直活在自己的鞭影之下,这让他身心俱乏。
于是,那个缥缈的江南,那个遥远的白马湖,便成了他心中一个唯美的梦境,一个浪漫的天国。在北方清冷的园子里,他到底惦着江南了,而江南,到底只能在魂里梦里方能抵达了。
他的“颇不宁静”,除了时代的因素,除了家庭的因素,也许更多是因江南而起,又因江南而息吧。
朱自清是个知足的人,魂里梦里能再见一见江南,园子里有这方荷塘能时时让自己见些江南的影儿,也是一种安慰吧。
作 者: 熊芳芳,“生命语文”首倡者,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生命语文》《语文:生命的、文学的、美学的》《语文不过如此》《高考微作文》等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