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体与政治之间的言说——评刘传霞的专著《中国当代文学身体政治研究》

2016-03-12 11:55山东房伟
名作欣赏 2016年1期
关键词:个人主义当代文学身体

山东房伟



在身体与政治之间的言说——评刘传霞的专著《中国当代文学身体政治研究》

山东房伟

摘要:刘传霞专著《中国当代文学身体政治研究》,对身体政治学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表现形态有独到发现,对其症候性危机也有很强的批判性。更重要的是,该书又是一部试图从“问题性症候”出发,将整个当代文学做联系性思考的著作。

关键词:刘传霞《中国当代文学身体政治研究》症候性危机

“二战”之后,西方语境下的哲学与文学,对身体的关注发生了较大逆转。康德的理性自我,尼采的超人意志哲学,文艺复兴式的身体狂欢与道德叛逆,都带有强烈的主体色彩,而战后后现代哲学思潮,无论存在主义还是解构主义,在语言学转向背景下,身体与政治的关系,似乎进入了“更微观”也“更悲观”的观察视角。德勒兹、巴塔耶、福柯、拉康、布迪厄、鲍德里亚、菲斯克、西苏等学者,都对身体与政治的关系有过深入的思考。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思潮对身体的关注,无论是在意识形态的微观控制方面,还是身体的主体性追求,抑或身体与场域、女性解放、消费策略等的关系,在不同研究领域背后,都关联着一个现代性核心问题,即现代诉求与自我认同的关系。从来没有什么“纯粹的身体”,身体政治就是从肉身的角度认识自我,认识自我与世界关系的方式,这种方式关乎人的生理反应,也关乎人由此而生发的自我想象与社会关系想象。然而,政治对抗性激情,宏大叙事的道德光环,化身为“权力无处不在”的恐怖发现,也变体为身体与政治更为复杂暧昧的纠缠。尽管,鲍德里亚、菲斯克等后现代哲学家都极力在福柯的权力多维关系中发现身体的反抗自主性,然而,总体论调是悲观的,同时也充满了深刻的预见性。

中国学术界对“身体政治”的关注,起于20世纪90年代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及新一轮西方思潮的引介热。“身体学”似乎成了当代显学之一。文学领域也出现了大量以“肉身意象”为着眼点的文学作品与思潮,如女性身体写作、下半身诗歌等。而我们对文学“身体政治”的关注,也与再读、重读文学史、文化研究等当代文学研究热点有关系。但身体政治也有中国语境所引发的“问题特殊性”,比如,在当代中国谈身体政治,必须谈道德对身体与政治的关系,即如何看待不同时代在断裂和整合的过程中,道德如何在政治层面和文学层面发生作用。谈到新时期文学的身体政治,一个被大部分学者规避的事实是,就新时期文学的身体言说,恰是在政治试图利用新道德规范控制文学的过程中发生的。这个过程充满悖论、张力、遮蔽与反抗。20世纪90年代文学的发生,在摧毁革命叙事身体禁忌的同时,出现了不同的身体表现形式,而这些形式也与中国政治现实密切关系。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发育,中国社会出现的是“个人的重新觉醒”——这也是针对“五四”而言。早期启蒙思潮进入中国,并非以民族国家的集体主义压倒个人主义,而表现为对个人的推崇。如陈独秀所言,不是政府利用人民的爱国心压迫别的国家,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民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牺牲的国家。①鲁迅也提倡“立人”:“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②就连被认为保守的杜亚泉也曾撰文指出:“在逻辑上,个人先于国家,因此,要想使国家富强,必须先巩固个人地位,毋强个人以没入国家。”③

但是,由于救亡的巨大道德原动力,使中国现代文学走上了“集体性”压倒“个人性”的路子。个人的觉醒发生在改革开放后,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新一轮改革的时候,经济领域出现了政治权威指导的“新自由主义”,思想界则是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思想论争。而个人的觉醒,又开始于中国人的“身体觉醒”,从欲望化叙事到王小波的反讽狂言,再到下半身诗歌惊世骇俗的突变,个人的觉醒令人眼花缭乱。但同时不可忽视的是,对个人觉醒表述的难度,首先在于世界范围内消费主义与全球化浪潮,一方面将最初朴素的科技理想主义(如麦克卢汉与早期的互联网主义者)与跨国资本大规模入侵结合起来;另一方面则表现为欧美意识形态借助各类媒介与经济全球化在第三世界国家形成的压倒性强势;再者,这种以解构思维为代表的全球化浪潮,也导致了身体与精神觉醒的“道德难度”。沙拉汉在《个人主义的谱系》中认为:“追求真理是一项彻底的个人事务,这个信念是个人主义的核心所在,也是个人主义据以建立的基本假定。因此,个人主义是一种信仰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个人不仅被赋予了直接的地位和价值,而且也成为了真理的最终裁断者。”④而中国文学的身体政治,却表现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双重失落”——既不是为自己立法的个人主义,也不是走向完全的意义消解。这种双重失落,在于中国文化政治发育的现实:经济领域的个人主义和思想界的个人觉悟非常醒目,而政治领域中国依然表现为“传统古国文化复兴”的宏大诉求,及民主政治发育的滞后。这也导致了中国当代文化道德的畸形状态,这种畸形状态与身体叙事结合,就出现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情况,如手撕鬼子、裤裆藏雷等涉及身体隐喻的“奇葩型”主旋律文艺。而在目前大部分研究者看来,文学与身体的研究,仅是一种“文学方法论”,并不涉及中国文化政治,这种研究导向,无异于将身体政治变成进化论思维的“理论生产”,变成一种时髦的话语符号,变成“中产化”的理论阐释。

然而,刘传霞教授的专著《中国当代文学身体政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12月版),让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新的思考。她对身体与政治的关系考察得非常全面,立论深刻,语言严谨,论述清晰准确,涉及作品范围广泛,具有代表性,对身体政治学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表现形态有独到发现,对其症候性危机也有很强的批判性。更重要的是,该书又是一部试图从“问题性症候”出发,将整个当代文学做联系性思考的著作。当下的文学研究,已在文学史断裂的观念下,分成泾渭分明的几个板块:十七年文学、新时期文学、20世纪90年代文学、新世纪文学等。不可否认,这样断代分类有利于文学专门化研究,而产生的问题也在于: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固化,久而久之会束缚研究者的视野,将文学研究者变成所谓“专门家”;而兴趣、口味、审美标准和研究兴趣的固定化,其实有利于将研究史料化和科学化,而不利于学科本身的思想活力、现实批判性和文学的当下指向性。当代文学的一大特点,就在于它有着强烈的现实维度,并不断朝向未来。不管当代文学和现代文学是否应合并,当代文学重要的功能,就是给当下文学和社会提供新鲜的文艺动力。古代文学的分期,大致以长时段的朝代为断代,而当代文学自身的不断区隔,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意味和现代知识生产的话语衍生性特质,也反映了当代中国几十年来巨大的社会转型所导致的社会分裂。然而,对“常”与“变”的研究,对联系性和断裂性的研究,应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体两翼”。

刘传霞从身体政治的角度出发,实际上也是找到了纷繁复杂的中国社会在变幻莫测的表象背后的问题联系性。整部著作分为“被规训的身体”“解放的身体”与“狂欢的身体”三个部分,全面考察了中国当代文学身体与政治的复杂关系。在上编中,刘传霞考察了“无性的身体”“缺失痛感的身体”“脸谱化的身体”“疾病的管理与治疗”四个身体意象,主要研究了“十七年文学”的身体政治,这种考察全面而准确。作者没有简单地以个案为考察点,而是概括了十七年文学身体叙事的四个最显著特点。“无性”说明革命的性爱禁忌;“无痛”则暗示革命叙事的英雄主题造成的对身体真实的遮蔽;“脸谱化”有利于革命叙事的文艺再生产,也有利于塑造类型化生产模板,更符合意识形态的询唤与征用;而疾病的隐喻则证明革命叙事建立挫折叙事与克服机制的内在秘密。在“解放的身体”部分,作者通过饥饿、情欲、疯癫等身体症候,表现了新时期以来当代文学在身体政治方面的特质。我们看到,正是通过身体处境的发现和觉醒,新时期实现了自我价值、对中国历史和现实问题的批判,及对自身荒诞处境的反思。这个过程中,反思、控诉、抵抗,其实又与妥协、规避和逃离交织,从伤痕文学到反思文学、先锋文学都有表现。刘传霞令人信服地揭示了这个过程。她对《芙蓉镇》和《人到中年》的分析尤为精彩。她认为,身体的“有限度出场”,是《芙蓉镇》对时代症候的隐喻,胡玉音、李国香的脸、胸和性爱,及秦书田、王秋赦的疯癫,如同谷燕山的去势,共同构成了小说中身体政治学的抵抗隐喻;然而,这种反抗最终服从新时期政治伦理的宏大叙事。而在对《人到中年》的分析中,刘传霞指出从医生到病妇的身份转换给小说潜文本带来的影响。最后一部分“狂欢化的身体”,作者则主要分析“泛性化身体”和“时尚化身体”,从《废都》《白鹿原》到《上海宝贝》,刘传霞细致地展现了身体如何在20世纪90年代后,在文学文本中变成了政治辐射下的“商品的身体”。

刘传霞对身体政治与道德话语在文学中的纠葛,也有比较深入的阐释。这既牵扯到现代民主国家话语的规范生成,牵扯到第三世界国家在全球化背景下的自我认同,牵扯到文化传统与现代的紧张关系,更涉及中国当代文学发育中某些不为人知、内在隐秘的联系性思维,并暗示了中国当代文化与文学发展的内部危机。由此,我们才能在整体观下,思考“十七年文学”背景下《青春之歌》革命话语与身体禁忌的“红色主旋律”,与20世纪90年代之后,后社会主义语境下,阎连科在《坚硬如水》《为人民服务》《炸裂志》等小说中呈现出来的身体狂欢式的“黑色主旋律”之间的内在关联,及其呈现出的中国文学史内部缺陷性症候。可以说,真正的身体关注,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和学术研究,而由此带来的视角和方法意义的变化也是革命性的。但可惜的是,当代文学的身体政治研究,无疑存在很大缺陷,身体与个人主义觉醒的关系,身体与身份政治的诉求,往往被“去意识形态化”地规避了,特别是在“当代文学”作为一个可疑的“总体性概念”出现的时候,如何在这个概念下实现不同历史时期内在关联性的整体性考察,也是对身体政治研究的一大考验。刘传霞的这部著作,开启了我们对身体政治的新思考,也就显出了它独特的学术价值。

①陈独秀:《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爱国?》,《每周评论》1919年6月8日第25号。

②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7页。

③许纪霖等编:《杜亚泉文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68页。

④丹尼尔·沙拉汉:《个人主义的谱系》,储智勇译,吉林出版集团2009年版,第10页。

作者:房伟,山东师范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山东省签约文学评论家。

编辑:张勇耀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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