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之外——追蹑赵树理小说中的城市因素(上)

2016-03-12 11:55上海李国华
名作欣赏 2016年1期
关键词:仙姑赵树理小说

上海 李国华



乡村之外——追蹑赵树理小说中的城市因素(上)

上海 李国华

摘要:赵树理的文学成就由其对乡村的书写而来,但是其小说中的城市因素却是研究其小说不应忽略的重要方面。本文从围观城市肉身、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牺牲与献祭、出路与逃路四个方面探讨了赵树理小说中的城市因素,以期在文学的意义上求得对于中国农村变迁更为宽广和深厚的理解。本期刊发上半部分。

关键词:赵树理乡村小说城市因素

据周扬“巡视”的结果,赵树理成名早期的三篇小说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由农村面貌改变所表征的旧中国到新中国变化的伟大过程。①周扬如此作结时,也许注意到了《李家庄的变迁》第三、第四两章描写的太原市。铁锁破产后来到太原,希望凭借手艺在太原市获得重振家业的资本,结果却发现,太原市与李家庄一样,都是不说理的小喜的世界,而且太原市的状况更加恶劣。铁锁“觉着活在这种世界上实在没意思”,“有时想到应该回家去,有时又想着回去还不是一样的”②。太原作为城市给来自乡村的铁锁带来了更深的绝望,因此他在小常的革命启蒙之下加入的推动李家庄变迁的历史行为,不单纯是一种改变农村的冲动,而有着革新整个中国的乌托邦冲动,即改变农村是为了改变中国。小说结尾写李家庄人民在胜利的余兴中出庄参战,虽在叙事上显得冗余,但却更为结实地表明了赵树理的农村叙事的指向性并未局限在农村内部,而是向农村与整个中国的社会联系开放。在这一开放的面相中,赵树理小说中的城市因素以各种变异的形式散落在小说的主题、叙事和象征域各个层面,也许不妨仔细打捞收拢,以期在文学的意义上求得对于中国农村变迁更为宽广和深厚的理解。与此同时,赵树理小说或许也将赢得新的解释框架。

围观城市肉身

除了《李家庄的变迁》中的太原,赵树理的小说几无城市地标,至多也不过是《套不住的手》《张来兴》《卖烟叶》等小说中出现的县城。而相对于同时期的上海,太原市也是“土头土脑”③的。从赵树理小说中钩稽类似于“文学中的城市”这样的话题,也难免“土头土脑”之讥。然而,如果从对于大都市上海的魅惑中稍一挣身,或许就能够贴近甚至切入中国城乡结构问题更为丰富、复杂的层次。不同地域的人群所体验和想象的城市,本来就各有线索,各有所指。因此,重要的是,赵树理小说的确围绕着未曾明确指名的城市体验和想象展开了一些别有意味的叙事。

1962年底,在花鼓戏《三里湾》的座谈会上,赵树理针对戏中能不够的形象说了下面一段话:

戏里把能不够演成能干婆。这个人物在外观上有城市里旧式的房东太太、妓院里鸨母那么个派头,丑化是不是多了一些?我在《小二黑结婚》里写过一个三仙姑,这个人用我们的家乡话来说是有点妖魔,但她不刁。能干婆一类的人是刁,在农村叫刁人,但她并不妖。三仙姑妖而不刁,能不够刁而不妖,我们掌握她应该刁一点,不要演得太妖了。④

细揣辞意,赵树理认为花鼓戏中的能不够派头不对,她不过是个农村里的刁人。为了让人明白自己作品对于城市人物的想象,赵树理把成名作《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提出来作为参照,说明三仙姑在外观上可以有城市里旧式的房东太太、妓院里鸨母的派头,是个城市人的形象。这就意味着,当赵树理构思三仙姑这个人物形象时,作家的城市体验和想象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因此,小说中的农村人群围观三仙姑,与其说是围观农村中的奇行异服,不如说是围观城市的肉身。但这具城市的肉身,据三仙姑的来历判断,并非外来之物,而是内在于农村的集体欲望之中的。三仙姑本来只是一个爱欲得不到满足的俊俏媳妇,因为村里年轻人“慢慢自动的来跟新媳妇作伴”,受到蛊惑,开始着意打扮:

三仙姑也暗暗猜透大家的心事,衣服穿得更新鲜,头发梳得更光滑,首饰擦得更明,宫粉搽得更匀,不由青年们不跟着她转来转去。

三十年过去了,当时的青年老去,不再找也已老去的三仙姑。但是:

三仙姑却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

来,只可惜宫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

驴粪蛋上下上了霜。⑤

三仙姑并非自觉要养成城市里房东太太、妓院鸨母的派头,但因农村爱欲得不到正常的抒发,逐渐沦为农村自产自销的城市肉身。所谓自产自销,即说明在爱欲的意义上,农村内在地产生出了不同于农村既有男女关系模式的内容,以满足农村爱欲消费的需要。媒妁之言下的一夫一妻制不但约束了作为生命个体的三仙姑,也使得即将进入这一制度安排的农村青年陷入爱欲的空白焦虑期。三仙姑个人的爱欲必须得到释放,农村青年们的集体欲望也必须获得窗口。三仙姑借助民间俗信的释放,恰好给农村青年的集体欲望提供了窗口,于是二者心意暗通,相辅相成,共同构造了农村的公共爱欲文化空间。在这个意义上,曹禺《日出》塑造的陈白露形象通过赵树理之手,获得了三仙姑这样一种农村地理空间中的变异。而赵树理有意识地将三仙姑与城市里房东太太、妓院鸨母相勾连,更让人不得不注意三仙姑与陈白露之间的隐秘联系。因此,以三仙姑为中心的公共爱欲文化空间,虽然在小说文本中是内在于农村的,但对于作家赵树理而言,就很有可能是以城市为焦点,重新结构起来的对于农村爱欲关系的理解。这也就是说,《小二黑结婚》通俗故事的文本表象背后存在一个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周扬曾认为赵树理不是一个农民作家,思想水平高于“农民意识”,不过他是在革命政治的意义上做出判断的。⑥而在三仙姑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赵树理展现出的高于“农民意识”的思想水平,是与城市体验和想象相关联的。

不过,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中表现出来的城市体验和想象,虽然在变异的意义上与曹禺在《日出》中的表现一脉相承,但本质上则莫衷一是。曹禺以满含同情的笔调塑造陈白露,将她呈现为上海城市伦理的基本矛盾和良心,并以陈白露之死抗议城市现代化带来的损有余以补不足的社会现实,表现出挽歌气质。赵树理则以讽刺的笔调塑造三仙姑,将她呈现为农村伦理的异类和恶母,并以三仙姑的改变表达农村新伦理治愈了带有城市性质的病态人群。在曹禺那里,陈白露的个性和欲望是在得到充分发展后被献祭给大都市上海的现代化魔力的;而在赵树理这里,三仙姑的个性和欲望虽然有三十年的隐秘发展史,但小说展开叙述的却是三仙姑的虚伪、恶毒、落寞和改变。三仙姑未经充分展开,即已被彻底治愈了。陈白露身上凝结的现代性经验的痛苦和纠结,在《小二黑结婚》中成为被围观、嘲讽和治愈的对象。赵树理让三仙姑作为城市的肉身被农村的X光照见了枯骨。《小二黑结婚》“看看仙姑”一节写三仙姑盛装打扮上区政府告状,区长乍一看打扮将她误认为年轻媳妇,随后认出是小芹的娘,因斥道:“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个人不像?”于是:

邻近的女人们都跑来看,挤了半院,唧唧哝哝说:“看看!四十五了!”“看那裤腿!”“看那鞋!”三仙姑半辈没有脸红过,偏这会撑不住气了,一道道热汗在脸上流,交通员领着小芹来了,故意说:“看什么?人家也是个人吧,没有见过?闪开路!”一伙女人们哈哈大笑。⑦

区长代表的农村新伦理从对于城市装扮所造成的年龄误认中挣脱出来,瞬间直指三仙姑做“人”的资格。这种X光式的眼光使得农村的女人们能够肆意围观并嘲讽三仙姑带有城市性质的个人装扮。三仙姑半辈子的自信在围观和嘲讽中丧失殆尽,城市的肉身在农村的眼光中变成完全负面的存在。“一伙女人们哈哈大笑”,陈白露式的现代性经验的痛苦和纠结,沦为农村新伦理引发的狂欢中的笑料,无价值、无意义的喜剧。一旦陈白露式的现代性经验变异为农村人群围观的喜剧,则三仙姑之转变,即三仙姑被农村新伦理治愈,也就成为没有心理深度的历史必然。如同叙述三仙姑三十年隐秘的个性和欲望发展史一样简单,赵树理寥寥几笔写完了三仙姑的变化,三仙姑抛弃一切重新做人了。在农村的汪洋大海中改造城市的肉身,实在是简便易行之事。需要另做分析的是,赵树理为何让一伙女人围观一个女人?那些曾经围绕在三仙姑左右的男人们何以未曾进行围观和嘲讽?就文本内部的线索而论,三仙姑作为城市的肉身,满足了农村年轻男人集体爱欲的消费需要,却因之成了并未城市肉身化的农村女人的对手,故而当三仙姑被农村新伦理质疑其做“人”的资格时,农村女人开始复仇。她们早就需要这样的复仇来反抗农村年轻男人爱欲的消费性质,以获得农村劳动妇女不供城市性质的情欲消费的自足。二诸葛老婆指责三仙姑母女“好生生把我个孩子勾引坏”,三仙姑怯战而逃⑧,这一细节正好说明,以三仙姑母女为中心的农村公共爱欲文化空间,在收拢了农村青年男子的同时,也收拢了农村劳动妇女的醋意和愤怒。赵树理以女体为农村社会生活中的城市肉身,深刻隐喻了农村社会中的性别秩序和家庭构成,说明城市作为内在于农村爱欲逻辑的产物,乃是男性集体欲望的投射,压抑并消费着女性的爱欲。因此,当小芹替代三仙姑成为刘家峧公共爱欲文化空间的中心时,小说将金旺、兴旺塑造为道德败坏的男性,而不是于福式的傻女婿⑨,从而改变了小芹重蹈覆辙的可能,治愈了刘家峧这个农村的城市焦虑症。

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

根据董均伦1949年提供的线索,三仙姑的人物原型有两个。一个是智英祥的母亲,她入了“三教圣道会”,因敬神而众叛亲离,上吊自杀;一个是神婆子,借神“勾引一些男子,企图一些不正当的享乐”10。神婆子勾连的是农村绵延已久的民间俗信,很难说跟城市文化有什么关系。而三教圣道会也是曾经流行于华北农村的民间宗教,据赵树理自述,他的祖父晚年曾入会,日以参禅拜佛为务,并以之教育童年的赵树理。11钩稽华北各地文史资料及著作,关于三教圣道会的说法歧出,且都相当粗略。12会要不过混合儒、释、道,吸引农村人群,提倡行善,主张戒淫、戒杀等。总之,三教圣道会也是难与城市文化有什么关系的。赵树理受到三教圣道会、清茶教、太阳教等民间宗教的影响,直至就读长治师范时被朋友王春启蒙,才将当时山西流行的各类民间宗教视为迷信。13此后,1941年,出于配合太行区党委反对黎城“离卦道”的政策需要,赵树理创作了剧本《万象楼》14,剧中设计了一个淫荡妇女满街香。据孙江的研究,加入离卦道的黎城妇女,确有一些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爱欲,认为入教最痛快的是有好男人,或者能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在一起。15这意味着董均伦说三仙姑的原型之一是借神勾引男人的神婆,满街香是一个荡妇,都合情合理,山西农村妇女被压抑的爱欲为民间宗教的进入提供了内在的可能。问题是,这一内在于农村伦理的事件,在《小二黑结婚》中由三仙姑表现出来时,赵树理却赋予其城市肉身的形象。似乎不能不说,赵树理不但不是以“农民意识”的思想水平来结构他的小说,而且是以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来观察农村。三仙姑的爱欲及以其为中心的农村公共爱欲文化空间,本质上的确有可能是内在于农村伦理的,是一种起平衡农村社会内部的男女关系作用的补偿性存在。赵树理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付诸虚构,却不能不将三仙姑塑造成城市里房东太太、妓院鸨母的形象,至少说明赵树理仅仅凭借从农村知识系统本身获得的知识无从识别农村不同人群的形象,必须仰仗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而且,倒过来说也许更为切近赵树理识别农村人群的目光的本质。即赵树理是在获得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之后,才具有了其小说中表现出来的农村叙事的能力。因此,所谓在农村工作中发现了问题,以“问题小说”的方式呈现问题及解决问题的可能16,不但不是内在于农村的,而且是赵树理本人城市焦虑的折射。这当然不是说赵树理在情感和经验上与农村有着深刻的隔膜,而是说他在思想水平上与农村有着令人着迷的距离。周扬从革命政治的意义上早就察觉了这一距离。而最早提出善意批评的李大章说赵树理对新的制度、新的生活、新的人物还不够熟悉17,意味着赵树理的思想水平与农村之间的距离,并不单纯是在革命政治的意义上发生的。还有什么造成了赵树理的思想水平与农村之间的距离呢?赵树理本人的城市焦虑可能是根本性要素之一。

从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之前的写作开始考察,或许可以勾勒出一条后来被称为农民作家的赵树理是如何获得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的线索。茅盾曾表示在鲁迅《呐喊》中只见孔乙己等“老中国的儿女”,难以餍足大上海静安寺路、霞飞路上现代青年的苦闷的需要。18的确,鲁迅《呐喊》及绝大部分现代乡土小说或农村题材的小说,其文本表层看不见城市的面影,更不必说看见大上海的面影了。然而,就在城市面影失踪的文本背后,总能观察到深刻的城市背景。现代乡土小说或农村题材的小说文本就像是一面凸透镜,乡村或农村构成了实焦点,城市构成了虚焦点;而虚焦点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实焦点。虽然说虚焦点难以在文本表层成像,但它实际上潜在地制约着文本的构成。当然,落实为具体的某座城市是不切实际的,城市的显影大体上只能是抽象的。就《小二黑结婚》而言,当赵树理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被阐释出来之后,城市的抽象显影便已然出现。现在进行的工作不过是将相交于虚焦点的光线的图景勾勒出来,以更好地捕捉赵树理获得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的踪迹。在发表于1932年3月12日至25日的《民报》的《歌生》一诗中,赵树理写道:

我是一只游魂,

任便何人的躯壳,

我都能存留。

当我进了一个人的脑子,

就把他的灵魂一口吞噬;

这个人的躯体,

就能任我驱使。

及至我另换一个躯体,

这个躯体就要七窍流血而死。19

这是一首混杂着波德莱尔式的审丑和游荡精神的歌谣体诗,有论者将赵树理视为游荡在东方乡村的波德莱尔20,确有几分道理。诗中的游魂和《李有才板话》中的李有才,在精神气质上都表现出类似瞿秋白所谓“薄海民”的特征。瞿秋白在讨论鲁迅杂文时说:

“五四”到“五卅”之间中国城市里迅速的积聚着各种“薄海民”(Bohemian)——小资产阶级的流浪人的知识青年。这种知识阶层和早期的士大夫阶级的“逆子贰臣”,同样是中国封建宗法社会崩溃的结果,同样是帝国主义以及军阀官僚的牺牲品,同样是被中国畸形的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过程所“挤出轨道”的孤儿。但是,他们的都市化和摩登化更深刻了,他们和农村的联系更稀薄了,他们没有前一辈的黎明期的清醒的现实主义——也可以说是老实的农民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反而传染了欧洲的世纪末的气质。21

赵树理留在现代历史上的主要形象与瞿秋白的判断虽有不合之处,但他个人在山西太原的流浪经历以及《歌生》等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气质,毕竟是一种从封建宗法社会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逃逸出来的状态,而且很可能是被迫逃逸出来的。“我是一只游魂”,意味着“我”作为主体流离失所,试图通过不断地霸占和更换“躯体”的方式来呈现或构建自我的主体感,但因“躯体”“七窍流血而死”,并不提供实在的处所,故而“我”只能不断地主动/被迫逃逸。“我”的“歌”在主动/被迫逃逸中发生,主体是在不断逃逸中获得故事,文学成为不断逃逸的衍生物或补充物,因此就精神气质而言,赵树理的文学不管与农村的联系多么紧密,都有着深刻的都市化和摩登化的因素。那些频繁出现在赵树理小说中被迫逃逸后归来的小说人物形象,如李有才(《李有才板话》)、铁锁(《李家庄的变迁》)、聚宝(《刘二和与王继圣》)、金虎(《灵泉洞》上部)等,与“游魂”所表征的主体形象以及赵树理本人的流浪经历,有着值得阐释的联系。这些人物形象固然来自农村,似乎并未从作为背景的大地中独立出来,但已被迫从紧贴土地的状态中做出改变,并与20世纪中国的土地革命发生关联。而且,赵树理在他成名前的小说文本中表达了土地成为问题乃至发生土地革命,是有着深刻的都市化和摩登化因素的。在疑为长篇小说《盘龙峪》的片段《过差》(1936)中,赵树理为了表现乡村社会秩序的变动,写乡村走出的苦力被迫向县城出卖自己的性命,苦力的人流像是受伤的长蛇向墓冢急窜:

挂在这小城头上的太阳,现在是愣睁着死一般的眼睛,在向地下凝望了。它好像自己刚才向这里投掷过一颗炸弹,而现在看见火起后,却反而悲凉忏悔起来了。22

赵树理结构了一种城市造成乡村变乱并走向末路的图景,而且城市还在这样的图景中充当观看的焦点,凝望乡村走出的苦力人流,对其表达“悲凉忏悔”。城市在《过差》中就像上帝一样存在,不但掌管生死,而且负责价值、意义和历史书写,因此就算赵树理是以农村为写作对象,写农村,写给农村,但其写作背后的结构性视野有着深刻的都市化和摩登化因素。而这也正是赵树理自称自己究竟是知识分子23的一种构成性因素。有意思的是,小城头上的太阳楞睁着死一般的眼睛,说明《过差》中像上帝一样的城市乃是以死神的面目现身的,赵树理面对“都市化和摩登化”非常焦虑。这就是说,赵树理身被都市化和摩登化的影响,并以之为观察农村、表达农村的坐标系,却深刻纠结于自身及其同类“薄海民”的身份,在形成一种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的同时,呈现出欲爱还憎的城市焦虑。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三仙姑作为刘家峧的城市肉身,遭遇的围观和治愈,与其说关涉的是革命建构农村新伦理的需要,不如说关涉的是像赵树理那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农村背景的知识分子的城市焦虑。

事实上,在非虚构文本中,赵树理对待农村遇到城市的问题,有着相当清朗的态度。在与《过差》同一年发表的《文化与小伙子》一文中,他表示:

只靠小伙子及其爸爸的文化来对付现在这个时代,其前途无疑的和××一样——因为他们除了知道院门朝东南阖宅人口平安或头疼用黄钱五张正西三十步送之大吉等琐事外,并不知道地球不是方的、中国不等于天朝,飞机下蛋不是天灾,水旱不一定没办法防备,一天锄二亩地并非特别快,地租不一定要子子孙孙交下去……24

这是一种很典型的启蒙理性态度,对事物有着确切的认知和确定的态度,认为“小伙子及其爸爸的文化”必须接受并不产生于农村的完全不同的文化形态的改造。其中含有的科学、民主、平等、文明等信息,甚至有《新青年》作者群早期的明朗和乐观。如果认为赵树理在此进行的是启蒙理性的社会位移,下潜至农村社会各阶层,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毛病。1943年,在《平凡的残忍》一文中代农民立言时,赵树理的确表达过启蒙的残忍的意思,但仍然并未否认启蒙之必要。他说:“希望我们的同志,哀矜勿喜,诱导落后的人们走向文明。”25以农村为落后,以城市为文明,虽然立场在农村,但赵树理观察农村的视域基本上是城市化的,他并未对农村/城市的二元认知结构产生怀疑,更没有发生焦虑。这种清朗的态度,也在赵树理成名前的一些虚构文本中出现过。同样是写农村败落的小说,类似见知于世的《李家庄的变迁》,赵树理在1933年写作的小说《有个人》中写出了反讽的效果:

秀才后来确信这世界再不考秀才了,秉颖的板子才算挨到头了。第二年秀才计划了一下,以为世界人除“士”便要数“农”,况且自己还有几亩地,便叫秉颖学种地。于是秉颖就变了农人。26

秉颖是小说的主人公,一个日渐败落而至于破产的自耕农。他的父亲是个秀才,试图以传统的知识伦理来应对赵树理在上引《文化与小伙子》中提到的“这个时代”,“于是秉颖就变了农人”。通过自由间接引语的使用,作家以反讽的方式传达了对秀才所代表的传统知识伦理的否定。这里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文字质感,启蒙理性根本就不把秀才所代表的传统知识伦理当作对手。小说最后写秉颖抛妻别子的恋恋不舍之情,既是一种人之常情,更是一种启蒙情感,因为小说一开头就写秉颖的妻子“虽然没有讲过恋爱学,可是对待秉颖比恋爱专家还要好”27。“恋爱”作为一个词不是小说所写时代的农村语言,其意义更非一般农村人群所能了解,而作者以此强调秉颖妻子与秉颖的关系,其背后的启蒙理性和城市视域是相当明显的。因此,这不仅是一种人之常情,更是一种对于不同的文明形态的接受和拥抱。在这里,如果说赵树理仍然有一种城市焦虑的话,那也应当说,这种焦虑不是针对城市的焦虑,而是针对农村不够城市化、如何城市化、能否城市化的焦虑。启蒙情感正是如此,它往往质疑被认为需要启蒙的对象,而不质疑启蒙本身。

然而,一旦进入虚构文本,赵树理需要体察农村日常人事之微妙,就难免发生针对城市本身的焦虑。小说文本中的城市虚像,与小说文本背后高度结构化的城市视域,构成难以弥合的裂隙。

①⑥周扬:《论赵树理的创作》,见复旦大学中文系《赵树理研究资料编辑组》编:《赵树理专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9—183页,第187页。

②赵树理:《赵树理全集》第3卷,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6页。(以下所引《赵树理全集》文字均引自此版本,不再重复标注)

③语出赵树理小说《互作鉴定》刘正对农民出身的县委王书记评价。见赵树理:《互作鉴定》,《赵树理全集》第6卷,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08页。

④赵树理:《谈谈花鼓戏〈三里湾〉》,《赵树理全集》第6卷,第157页。

⑤⑦⑧赵树理:《小二黑结婚》,《赵树理全集》第2卷,第214页,第231—232页,第229页。

⑨借用普罗普故事形态学的方式来分析,三仙姑和于福的故事,可以算是民间文学中傻女婿故事的一种变形。

10董均伦:《赵树理怎样处理〈小二黑结婚〉的材料》,《赵树理专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35—338页。

11赵树理:《自传》,《赵树理全集》第4卷,第404页。

12或谓源出安阳明朝遗老,会儒、释、道为一,抵制满族统治,宣传民族意识。(见王迎喜:《安阳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315页。)或谓源出天仙道,1923年始名三教圣道会。(见杨海山、王文秀等:《阳光下的山西:取缔反动会道门纪实》,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228—229页。)或谓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清净无为道”的两位道士游方于河北隆化唐三营,始创三教圣道会。(见王继、谷景林:《三教圣道会》,隆化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隆化文史资料》第2辑,1996年,第106—109页。)另有所谓“中国三教圣道总会”,源出先天道明善堂,1924年曾在北京地方政府立案。(见邵雍:《中国会道门》,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7—188页。)

13赵树理:《运用传统形式写现代戏的几点体会》,《赵树理全集》第6卷,第189—190页。

14赵树理:《回忆历史 认识自己》,《赵树理全集》第6卷,第465页。

15参见孙江:《文本中的虚构——关于“黎城离卦道事件调查报告”之阅读》,《开放时代》2011年第4期。该文通过重新梳理当年定性为暴动的黎城离卦道事件,认为是共产党反迷信“平暴”在先,离卦道投靠日本人在后。准从其说,则赵树理《万象楼》政策性虚构的因素更加重,而写实云云,需要重新考虑。

16赵树理:《也算经验》,《赵树理全集》第3卷,第350页。

17李大章:《介绍〈李有才板话〉》,《赵树理专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61页。

18方璧:《鲁迅论》,《小说月报》第18卷第11号1927年11月10日,第45页。

19赵树理:《歌生》,《赵树理全集》第1卷,第46页。

20Hui Jiang, From Lu Xun to Zhao Shuli: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 in Chinese literary modernity, a genealogy of storytelling, a dissertation of New York University, 2008.

21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瞿秋白作品精编》,漓江出版社2004年版,第218页。

22242627赵树理:《赵树理全集》第1卷,第130页,第132页,第79页,第79页。

23赵树理:《〈三里湾〉写作前后》,《赵树理全集》第4卷,第378页。

25赵树理:《赵树理全集》第2卷,第209页。

作者:李国华,同济大学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鲁迅研究和中国现代小说研究。

编辑:张玲玲sdzll0803@163.com

当代文坛
Literatus

作家在线

猜你喜欢
仙姑赵树理小说
何仙姑避嫌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赵树理传经
赵树理传经
赵树理折磨年轻人
小二黑结婚(节选)
还她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