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反思、现实追问、理想重构
——重读长篇小说《蔷薇雨》

2016-03-11 10:24温江斌
广东开放大学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蔷薇现实作家

温江斌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300234)

历史反思、现实追问、理想重构
——重读长篇小说《蔷薇雨》

温江斌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300234)

《蔷薇雨》是20世纪90代初女作家胡辛的一部重要长篇小说,当时大多数评论家主要关注文本所蕴含的浓郁的女性意识和女性姿态。今天重读小说,我们发现,文本将饱含的时代价值判断和对女性情感的拷问搁置在历史逻辑的开裂处,在对儒家文化和文革历史的反思、对市场化大潮下人们彷徨溃退的追问中,展示出历史转型之际的繁复形态,并希冀以真诚来重塑理想,在一定意义上呈现出知识分子“再启蒙”的话语实践。

《蔷薇雨》;胡辛;女性意识;转型期;“再启蒙”

《蔷薇雨》是20世纪90年代初女作家胡辛的一部重要长篇小说,1991年获华东地区优秀图书一等奖,并被改编为同名电视连续剧。自1990年出版以来,得到不少文学批评家的关注,然而受作家性别和当时女性文学思潮的影响,多数学者主要关注文本所散发的浓郁的女性意识和女性姿态,认为作品“尽情展露了胡辛‘写女人’的雄心”[1]。随着时光流逝,今天重读这部长篇小说,我们发现作家在以女性主体建构文本的同时,更将上世纪80年代现实与历史、革新与传统之间相互抵牾的生动场景嵌入到文本中,展示出转型之际的繁复形态,蕴含着历史反思、现实追问和理想重构等多重话语声音。

一、历史反思

纵观长篇小说《蔷薇雨》,作家胡辛以她所熟悉的南昌生活为背景,通过对徐氏七姐妹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的描写,间或以回忆的方式将历史与现实勾连起来,透露出浓厚的历史气息。文本在熟稔的南昌地域风俗刻画中将广袤而深邃的历史寓言加以重述,集合了红城这片土地上六眼井的望族、孺子巷的儒雅、三眼井的恬静、大井头的凡俗、挤挨着店铺的松柏巷、“节孝可风”的牌匾、乾隆下江南的题匾、高墙深宅、八大山人的艺术气息、麻石铺就的古街古巷、青藤如瀑的院墙以及辜园、姚宅、冯寓等这座城市的遗迹,这里还有着古老美好的早生贵子的传说、乡土风味浓厚的藜蒿炒腊肉赣菜、神圣繁复而略带夸张的婚俗……一切是那样久远斑驳。作家曾说,“如果人类确有集体无意识的话,那么‘根’的意识是最深厚也是最强烈的种族心理积淀”[2],无论是对于历史的记忆还是民俗风情的书写,作家都构建出一幅纷繁绚丽的城市历史画卷。与此同时,这幅历史画卷中还浸润了作家对历史的深深思考。

“徐家书屋”是文本反复出现的历史意象,它是传统文化中士子读书求学与品德高洁的象征,以其书香熏染着孺子巷乃至红城的人们。徐家书屋在时代中历经变迁,它在清末民初曾招收女弟子延续着启蒙角色,在建国之后一度承担居民委员会的政权功能,然而在升腾着变革气息现实中越发破败、凋敝、困顿,变得“黯然失色、无声无息”。“西头石雕门罩上挂着黑底鎏金但已斑驳破旧的横匾‘徐家书屋’”、“石雕门罩上依旧挂着牌匾,破旧暗淡、斑斑驳驳,‘徐家书屋’却依稀可辨”,“那块年深久远的门匾像雷劈了一半裂成两块,却依旧危乎其危地悬着”。对于这一历史遗迹引发的思考,小说以徐希玫之口作了描述,她说“不管走多远多久,最终还是要回到徐家书屋”,然而她所期望的不是原来的书屋,她所要的是要改变它,“我们在这里盖一幢七层楼大厦”,以企图重振和改变徐家书屋的破旧,然而随着徐希玫的被捕,这一美好未来的图景变得遥远了。作家深深知道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而在变革之中传承文化又是何等艰难。

如果说作家对历史中的“高洁品行”葆有着深深的眷恋,那么对传统中“恶”的一面又进行了大胆的抨击和奚落。“本白布”桎梏着女性身体和精神的自由,是封建传统“女子无才便是德”祖训的象征物。它在文本中总共出现了六次,但是每一次出现都与祖母的森严祖训一同呈现出来,“黄昏摇曳的豆油灯光”给人深刻而又动人心魄的印象。而时代已经走到今天,对于“本白布”这一女性传统训诫,遭到了祖母的孙女们和外孙女反抗甚至奚落嘲讽。当祖母要徐小玑洗净第一次来红污黑的白土布时,“她瞪着双眼:做什哩要洗干净?又不是什么什哩金贵的布”;第四代的冯沙沙则干脆将白土布“嘻嘻哈哈添成一幅彩色画”。这种反抗和奚落实际是作家对戕害人性的传统文化的批评。

值得注意的是,作家不仅将目光伸展到遥远的过去,进行对传统的把握和考察;同时,还以凝视的姿态瞩目着刚刚发生的历史。上世纪80年代大多数作家在追溯遥远的历史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刚刚过去的历史,使得“文革“成为时代的“在场缺席者”,一如戴锦华所言,由于充满复杂性与差异性,80年代中国最重要的文化现实之一的“文革”,“除了作为单一的霸权/共识表达,不再呈现于现实与文化视野之中”[3],呈现“文革”记忆的遗落。然而《蔷薇雨》的文本中频频闪烁的“文革”记忆,这一历史与现实的穿插显示了作家对历史把握的清晰和文本的独立价值。特别是人物屡屡的文革回忆使得文本更加富有意味。《蔷薇雨》中“文革”的记忆始终处于一个隐形存在的文本,无论是钱光荣的梦呓般言说“文革”语录,还是徐希玓的“文革”失身创痛;无论是石平林的“文革”知青经历,还是徐希瑶的“文革”童年叙述;“文革”这一历史成为一个“所指”不断增殖的“能指”,有着多重意义的隐喻与转喻,成为人物梦魇留下的集体性无意识,作家并不掩盖曾经的创伤,以切入历史的记忆释放曾经匿名中的伤痛。

应该说,作家的城市历史和民俗书写及对传统文化的思考是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历史文化反思思潮密切关联的,其时在“伤痕文学”之后作家们纷纷将对现实思考深入到历史深处,以“寻根文学”追问和剖析着民族文化之根的优劣。但是作家对历史的把握、对传统的考察既不一味的赞赏也不消极的否定,而是在喟叹“根”失落的同时,也对传统戕害人性的文化进行反思。在对文革的回忆性叙述中,将这段行将淹没的模糊的历史由个体上升为普遍性,使得这段历史不仅呈现为一段段个人的“创痛”,而且凸显出意味深长的“让历史告诉未来”的文化修辞。

二、现实追问

《蔷薇雨》有着宏阔的时代背景,无论是封闭而又涌动着变革气息的红城,抑或是已然喧闹不已的海南和人文汇集的庐山,无论是孺子巷的芸芸众生还是高级干部凌光明的家庭,小说透露出一股升腾中压抑、变革中不安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代气息。走进小说营构的“磨磨圈”世界里,这古老稔熟的城市一隅竟如此陌生而新鲜。这个古旧的城市在时代转圜中充溢着着喧嚣与骚动:医院竞聘者的勾心斗角,文学杂志的商业化;纷纷下海的经商潮;百花染织厂的改制合营;赣剧团的出演与走穴;油画展的裸体事件;商品经济时代纯文学的陷落;城市的扩张与农村的暴发户……历史的惯性尽管还被钳制于既定规范中(无论是创办服装公司的繁缛手续,还是钱嫂子发票看戏的政治任务,都显现出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过渡时期的痕迹),但是这一切都不能阻挡随之而来的深刻变化——曾经的文化英雄主义已然在现实之中迷失、溃败和退场。

文化更迭与多重的裂变席卷着每一位身居其中的人们,在时代的转圜中,徐家七姐妹的精神信仰和人生路走向裂变、分化。老二徐希玫自主开服装店成为老板,又伪造意大利品牌而陷落市场经济大潮;老四徐希玓与丈夫钱金苟开着饭店,成为饮食男女;老五徐希瑶本是高级知识分子,可是以一颗不安分的心竟然跟着席大鹏下海南去“淘金”;老六徐希玑成了美容美发店的老板;老七徐七巧为实现着“比别的女人多活几辈子”的梦想更是远涉重洋。如果其中还有着传统的坚守的人物的话,可能是老大徐希璞还有着“隐”的理想主义情怀,可是她来到偏远的农村真能躲避纷涌而来的经济大潮吗?深具儒家意味的徐士祯是作家极力关注的人物,小说非常注重描绘转型时期徐士祯的心理和言行活动以表达对儒家文化的反思,徐士祯也深知改革的关键在于人心,可是他难以改变,“他是徐家书屋的传人,他有他的人生的准则、信仰、人格、操守和追求,他不想变。即便想变,怕也变不了”,正是这种传统文化积淀在他心理上和心态上的偏执时时束缚他们向前的步伐,浓重的失落感和迷茫感使他丧失了变革的信心和使命感。

在《蔷薇雨》中,老二希玫这个人物是很有光彩的。她的漂亮在昨日是悲哀、是耻辱、是一个悲壮的爱情故事,而在今天却是与她的自信、聪明、进取精神等值的光荣和资本。她认定把握机遇与生命休戚相关,亢奋、焦躁地期盼着“雨中蔷薇最后的一绽”。她既在拼搏,也企望巧取,“她是一只精美绝伦的风筝,但需凭借风力方可直上青云”。为了成功,她离开了丈夫和女儿,最终一头扎进犯罪的泥沼。她的悲剧令人遗憾又发人深省。老三徐希玮是作家着力塑造的人物,一般批评家多将其视为女性而忽略其知识分子的身份,她在辜述之与凌云之间的情感波动最能体现知识分子在时代变迁中精神的进退失据。如果将辜述之看成是脆弱的理想、将凌云看成是实在的现实主义的话,那么期间纠结缠绕便是人物内心纠结的展现,辜述之的孱弱和一触即溃,正是这个时代理想主义溃逃的象征;而结尾徐希玮与凌云再度的复合,把清高的文气俯首于现实做了生动的诠释。徐希瑶已经是博士研究生,可是经不住世道诱惑下海彷徨,现实的焦灼与物质的惶惑使得人们仓皇失措,小说也把知识分子在理想与现实双重挤压下的焦虑作了很好的呈现。

20世纪80年代末的历史逻辑将以往熟悉的英雄主义一变为沉重的物质生活,市场化的无孔不入为现实中的人们带来巨大的文化心理结构的震动,小说中的人们在变动不居中有的焦灼不安,有的惊慌失措,更多的人们不断溃退与最终臣伏。作家将所有人物置放在市场化的历史逻辑中,每个人似乎寻找自己的生活位置,总觉得失去了什么,无所皈依,却心有不甘。对于这种行动的无序和精神的混乱,作家没有对市场化进行简单指控和道德拷问,而是在人物道路选择和心灵煎熬书写中对不断膨胀的金钱意识进行了警惕,某种意义上是对其时刚刚产生的新意识形态的消解。

三、理想重构

相比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多数小说对于中国社会的市场化进程所导致的人们进退失据、彷徨无着的书写,《蔷薇雨》还在消解男性主体的历史场景中叩问未来,寄托着某种理想的重构。从文本结构看,作家将历史的反思和现实的追问指向女性,以其强烈的女性姿态对历史和现实进行了一次文化突围。为此,作家从女性主体对中国的漫长历史做了细致的勾连和隐喻,如果说惦念着“本白布”祖训的徐家祖母是远古原始的象征,以儒雅、读书为旨趣的徐士祯则是古代封建士子的代表,那么无私的糯糍女及凌光明则是革命史的代表,而徐士祯的女儿们则是当代转型的代表,在小说的结尾作家还以刚出生的女婴设定了一个未来的指向。在这个时间的链条中,作家思虑着历史的延续与断裂——徐士祯生了七个女儿而没有儿子,即是隐喻着古代至革命史之间的一次断裂,石平林的女儿蒙茵失踪和徐希玮的儿子的夭折则指向了80年代高涨启蒙的断裂和终结,同时从女性始又从女性终的非线性循环的历史中迅速解构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历史。

在《蔷薇雨》中,男女两性关系始终处于紧张对立之中,无论是林林总总的婚姻的撕裂还是女性生命中的伤害——小阁楼上年幼徐希玮的被偷窥、下放兵团之时徐希瑶的失身、徐希玑与钱俏二人几乎被强暴——抑或是省妇女保健院的妇女痛不欲生的人流,作家在凝视女性身体的同时,也强化凸现出男性伤害女性的罪魁之手。为此,在作家笔下,男性始终处于残缺、丑陋的状态,冯春甫的圆滑、辜述之的孱弱、凌云的轻浪、席大鹏的丑陋、钱金苟的猥琐、黑皮的庸俗、姚宝宝的弱智、石平林的无趣,甚至与徐希玫相好的男人连名字都未出现。《蔷薇雨》将男性放逐于历史主体之外,将这种责任建构在女性主体之上,“女人的心毕竟比男人细腻、丰富和博大”。作家高举着她的主体意识,认为女性是更伟大的,能肩负明天和未来,“太阳出来了,他的女儿们回来了,是五个?六个?七个?……是否还有外孙女沙沙、蒙茵?……”。在道德理想的溃败和物质困窘的时代断裂处,作家没有规避现实的沉重与挤压,反而在这渐趋分裂的多元的时代进行理想追问。在作家指代中,女性的丰富、博大,正是重建未来理想的重要筹码。

对在迷失和失落的时代里,人们如何安身立命和保持本真的生命形态,小说进行一定的诠释。面对“世界有没有爱?!”的疑问,作家在小说中渴望着“真诚”,“心与心终究是能够想通的。真诚便是无形的桥”,“在这个物欲横流,一切向钱看的纷繁世事中,总还保留着纯真又炽热的情”。作家还借希玮说“坦坦荡荡面对假恶丑,我反而百倍珍惜人世间的信赖、友情和鼓舞,哪怕是一瞬间或一点”。在一个渐趋多元的、中心离散的时代,一个实用主义、商业大潮和消费主义即将铺张获胜之前,作家在小说中寄寓救赎未来的愿望和重构价值话语,它以一种隐喻的话语将可能放逐的纯真和理想予以追认。

经历了80年代持续的自我扩张的想象以及转型之际市场条件下物质现实的挤压,知识群体纷纷感觉自身的无足轻重,他们大多放逐自己道德理想和激情,将引领时代的责任改写和悬置。但是在这失落的复杂困境中,作家以女性情感的拷问为载体进行历史与现实的重构,呈现出如伊莱恩•肖沃尔特所说那种“总是体现男性团体和女性团体共有的社会、文学和文化的传统”[4]多重话语声音。《蔷薇雨》没有如以往小说一样,以为历史在80年代终结又会在90年代开始,而是在对传统文化和文革历史的反思、对市场化大潮下人们彷徨溃退的追问中,裸露出狰狞时代的“镜城”,希冀以真诚来重建理想。上世纪80年代末以来,在一场巨大的历史事件以及蓬勃开展的市场化进程中,缔结于上世纪80年代的共同理想,启蒙现代性步入终结之路似乎已成不争的事实。然而实际上,屡被宣告的终结并未出现,《蔷薇雨》面对历史现实提出了新的思考,以此做出了话语调整,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转型之际知识分子“再启蒙”话语实践。

[1]胡颖峰.着力探索女性的心灵[J].江西社会科学,1996,(10).

[2]胡辛.赣地·赣味·赣风:在流变与永恒中的地域文学艺术创作[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2:4.

[3]戴锦华.隐形书写[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48.

[4]王逢振.最新西方文论选[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254.

(责任编辑: 楚和)

Historical Reflections, Realistic Questioning, Ideal Reconstruction—— Rereading the novel “Rose Rain”

WEN Jiang-bin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China, 2300234)

Rose Rain is an important novel by Hu Xin, a female writer in the 90’s of the last century, when most critics mainly focus on the strong female consciousness and female attitude. Today re-reading the book, we fi nd the text full of value judgments and female emotional questioning placed against the historical logics. Re fl ecting the Confucian culture and the history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questioning the predicaments in the era of market economy, describing the complexity of the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the author attempts to reconstruct the ideal by means of sincerity and achieve the discourse practice to showcase the intellectual re-enlightenment in a certain sense.

Rose Rain; Hu Xi; female consciousness; transition period

I206.7

A

2095-932x(2016)04-0082-04

2016-05-25

温江斌(1980-),男,江西赣州人,博士研究生,南昌社科院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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