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
前天晚上,我舍不得湖上的春月,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有客来访,名叫CT,住在葛岭饭店。家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寻我去了。我想,CT寻我不到,一定回旅馆歇息,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第二天早晨,我找他未遇,留了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
到了八点,我正独酌酩酊,CT来了。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略略寒暄,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在湖滨吃了——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直接来看我的。我留的名片,他根本没看到。我说:“我们再吃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
家人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鸡、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我和CT就对坐饮酒。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手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的酱鸡、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他沦陷孤岛,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之际,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谈到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阿宝和软软正在厢房里和弟妹们练习评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浓烈地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那些画,都是你从我的墙上揭去,制了锌板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
我回忆起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路遇CT,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我们走到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后,服务生送账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把账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说:“前天要你付账,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账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回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同事刘薰宇,过来抢了这张钞票,说:“不要客气,拿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去吃酒,直到烂醉。此情此景,憬然在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注:痛饮两大杯)。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伞,看他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三十七年(1948年)三月廿八日夜于湖畔小屋
(选自《静观尘世》,有删改)
注:CT即郑振铎。
【赏析】
精选事例,情感真挚。本文主要叙写了与CT先生分别十年后于西湖叙旧喝酒,并回忆了二十余年前的旧事,写得真实自然,没有一点多余的浮屑,也没有加一点额外的议论。正因为作者从自己独特的亲身体验出发,选择只有“我”才有的这一个独特材料入文,所以旧事里同事、故友的真挚情谊,成为寒凉的人生境遇中的最好慰藉,显得温润感人。
精于表达,善于点染。事件的叙述中,写与老友重聚畅饮老酒,简练典雅,温良和煦,足见对朋友的喜爱与难忘之情。人物的刻画上,作者善用漫画式的幽默将CT先生的憨厚率真刻画得惟妙惟肖,幽默机警,风趣深沉。意境的营造上,作者借月色、湖水、微雨、花影等景致,只是略微勾画点染,把湖畔夜饮的氛围营造得浓郁独特,引起读者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