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学在日本的传播和对民众道德培育的影响

2016-03-08 00:21刘金才
贵州文史丛刊 2016年1期

刘金才

摘要:本文重点对阳明心学在日本传播发展的主脉——日本阳明学始祖中江藤树的阳明学思想,以渊冈山为代表的主内省派及其衍生出的石田心学、以熊泽蕃山为代表的主事功派及其衍生出的“报德教”,以及近代日本的阳明学运动进行简要考察和分析,揭示阳明学对于日本近世庶民道德的培育以及近现代国民道德建设的作用,以期对我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培育和公民道德的建设提供有益的启示。

关键词:阳明学 中江藤树 石田心学 报德教 明治阳明学运动

中图分类号:K24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6)01-23-30

一、导言

当前,我国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凝聚正能量,提出了需要积极培育和践行的十二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目标,其中公民个人层面的“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应该说就是我们旨在培育和践行的公民道德准则,也是当前进行国民道德建设的核心内容。如何进行这种公民道德建设,一方面需要从中华传统思想文化中汲取正能量,另方面也需要从他国借鉴国民道德建设的经验,尤其是他国活用中华传统思想文化的经验,可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日本的国民素质、职业伦理、至诚敬业精神和集团主义取向等在世界是名列前茅的。然而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有“一亿日本人都是孔孟之徒”的说法,就连日本近现代的经济成功也被新儒家学者称为“日本儒家资本主义”,说明日本国民道德的养成受到了中国儒家思想的重要影响。这种说法应该不无道理,因为自江户时代(1603-1868)儒学就成为德川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不仅朱子学被定为官学,而且儒家古学派、阳明学派、依据儒学建构的石田心学、阳朱内王的怀德堂学派等儒家诸学派十分活跃,对日本士农工商四民道德的培养起到了绝对性作用,这为日本近现代国民道德的养成奠定了重要的伦理基础。到了近代,不仅儒家伦理被用做了明治天皇颁布的《教育敕语》的核心内容,而且在明治中期后国民道德建设运动中,将阳明学用做了重建因西化风潮而颓废了的国民道德、救治腐败、匡救时弊的良药,对日本近代国民道德建设发挥了巨大作用,由此可见阳明学对日本国民道德建设的影响。

阳明心学十六世纪初东传日本,于十七世纪前半叶由中江藤树开创了日本特色的阳明学,开始对近世日本四民道德教育产生影响。其后日本阳明学形成了两种类型,即具有强烈内省性格的德教派类型和注重践履、以改造世界为己任的主事功派类型。前者以渊冈山为先导,衍生出了建构“町人道”的梅岩心学——石门心学,并兴起了心学运动;后者以熊泽蕃山为先导,衍生出了建构“农民道”的二宫尊德的报德教,并展开了报德运动。两者不仅对日本近世庶民道德培育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且为日本近现代国民道德的养成奠定了重要的伦理基础。因此本文着重对中江藤树的思想、石田心学和报德教的主要思想精神进行简要考察和分析,揭示阳明学对于日本近世庶民道德的培育以及近现代国民道德建设的作用,以期对我国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培育和公民道德的建设提供某些有益的启示。

二、中江藤树的阳明学与四民道德教育

1513年室町幕府正使了庵桂悟和尚(1424-1514年)与王阳明及其门人相会,其回国时王阳明作《送日本正使了庵和尚归国序》相赠,可谓是阳明心学东传日本之始。但阳明心学在日本被有规模地传播并创立日本特色的阳明学,则开始于德川幕府(1603-1868)的治世初期。当时德川幕府为实行文治政治统治体制,将朱子学定为官学,根据朱子学的“名分论”即“人有四等,日士农工商”的理论,将士农工商的职业区别发展为具有等级身分内涵的身分等级制度,使儒教成为德川社会伦理秩序的正统理念,并以朱子学“存天理、灭人欲”的义理本位伦理价值取向教育四民。朱子学对等级关系的严格限定以及对人性的压抑,虽然适于武士阶级以义理为本位的道德价值观(重名重义、抑情贱利、清贫主义、灭私奉公等)的培育,但并不适于广大民众特别是町人(商工)的“人伦日用”之道和肯定“私欲人情”的“私性道德”取向。故之前传人的以“万物一体之仁”、“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为核心思想的阳明心学,便成为了中下级阶层思想家的重要选项,以中江藤树为始祖的日本阳明学应运而生。

中江藤树(1608-1648年)是江户时代初期的儒学者,在三十二岁之前一直信奉朱子学,三十二至三十七岁期间,读了王阳明弟子王畿的《语录》,开始转向阳明学。三十七岁时,“购得《阳明全书》读之,豁然开悟,多年之疑始释矣。”作诗:“致知格物学虽新,十有八年意未真;天佑复阳令至泰,今朝心地似回春。”不仅自己彻底转向阳明心学,而且使其门人皆攻读《王阳明全书》,全力研学和倡导阳明心学,成为日本阳明学始祖,并被誉为“近江圣人”。中江藤树的阳明学思想精神及其对民众道德培育的作用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一)认同王阳明“心即理”的命题,认为“心”是万物之本。他说:“心,统体之总号,太极之异名也。合理气,统性情……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这对于强调个体的存在价值与道德主体意识具有促动意义,促进了在严格等级身份制下町人(商工)阶级道德主体意识的觉醒。如元禄文豪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就在其剧作中为町人地位张目说:“为武士者不贵,为町人者不贱,贵者全在此一胸。”(《夕雾阿波鸣渡》);“武士舍利德而求名,町人舍名而求利德,是以谓之道也。”

(二)主张孝德本体论:认为孝德是任何人都具有的“本心”,是人之所以为人之根本,天地万物都“存在于吾本心孝德之中”,孝乃天地万物造化之原理。不分将军、大名、武士或农民等身份和职业的不同,所有人都是来源于孝这一生命的根源。这不仅为近世民众孝德的培育发挥了作用,而且为武士阶级以外的被统治阶层确立一种主张四民平等的自我意识提供了支持,促进了四民道德平等意识的养成。如町人学者西川如见专门著《町人囊》,明确主张町人自尊论说:“水在万物之下而滋润养育万物,町人位于四民之下而作用于上五等人伦。生逢此世,生于此品,实乃此生之大幸也。……从人之本心而言,岂有贵贱差别之理!无论身居何等贱陋之所,心应在万人之上。”

(三)倡导“本然良知动力论”:藤树认为,“良知”内在于人心之中,是修为工夫之种,即便是作为“立身行道”工夫之本体的“明德”,其实现“明明德”也是基于“良知之动”,故说“立身行道之本在于明德,而明明德之本则在于以良知为镜而慎独”。所以藤树主张:“善行即毫无算计而行,犹如水往低处流、火向上方燃之自然之态。因良知乃人之心动,故可靠无为自然之良知而行人偷”。是以“至(实现)良知”为目标,并以“良知”而行而达圣人之境,不仅实现个体人格的完善,而且指向天人、群己等关系。这虽然说明藤树心学具有注重道德价值理性的“圣人之学”的倾向,但是对于教化近世民众养成基于“孝·明德·良知”并能“明辨善恶是非的正直德性”发挥了作用。

(四)“畏天命·尊德性”,注重践履:藤树一边研修阳明心学,一边开办书院,教书育人,身体力行践履“知行合一”。他怀着宗教心(敬畏和仁爱之心),遵行《大学》宗旨,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以“孝德”、“爱敬”让百姓仁爱敦睦、明理向善,敦促人达到完善的境界。既体现了儒教传统的仁爱原则,又奉行了阳明心学的“致良知”,将“良知(本体)与致知(工夫)的展开视为动态的统一过程,为实现民风德化教育终其一生。

藤树之后,其学说及其创建的日本阳明学由其弟子们继承和发展,并形成了两种类型,一类是具有强烈内省性格的德教派(一说存养派),另一类则是注重践履、以改造世界为己任的主事功派。

三、日本阳明学之主内省派对近世民众道德的建构

(一)以渊冈山为代表的主内省德教派

藤树后学中的主内省派学者主要有渊冈山、梁川星岩、春日潜庵等,其中以渊冈山为代表,忠实地继承和传播了藤树的思想。渊冈山在京都开设私塾,门下会津的弟子众多,著有『冈山先生示教录』。他在七十岁去世之前,一直致力于向豪商、豪农讲授、传播藤树的教导和思想,足迹踏遍包括京都、会津、伊势、大阪、江户、美作、肥后等二十四个藩国,使藤树学具有了较强的心学性格,并作为与日常生活紧密联系的学问扩展到了全国。由于他的传播,各地也兴起了藤树学派活动。尤其是冈山的高徒木村难波(1636-1716),在被称为当时“天下厨房”的商都大阪一带,将藤树学搞得风风火火,影响巨大。町人思想家石田梅岩(1685-1744)受其影响,开创了旨在建构“町人道”的石田心学。

(二)石田心学及其对町人道的建构

石田梅岩创立的心学,亦称“石门心学”,其理论依据同王阳明有相似之处,即《孟子·尽心上》的“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认为:“心并非直接作用于行为,而是尽心以知善性,以此性为己之师,以循此之心而自行实践善的机能。”“即便难以达至圣人之境界,吾辈亦务必发扬循性之心。”石田梅岩称自己的“说教”,“是旨在向商人教授商人之道。”其说教吸收、发展了王阳明“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虽终日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四民异业而同道”等思想。石田梅岩有关町人道的建构主要从五方面进行的。

1、四民职分平等论。梅岩主张町人阶级在职分上、人格上与武士平等,并非只是外向性地相对于武士而要求职分平等,而是认为:万物皆天生之子,人为万物之一。天生万物皆有其“形”,作为人之“形”的士农工商,是“受之天命之职分”。故而指出:“商人之道,岂能异于士农工之道哉。孟子亦日:夫道一而已。士农工商皆为天之一物。而天焉有二道?”即认为士农工商之分只是职业分工不同,而非贵贱之别,从而以士农工商共同拥有“一道”的“道一理论”,证实职分平等的合理性,以期从町人内部确立起职分平等意识和道德主体意识。

2、“商人商业有用论”。梅岩针对当时贱商、抑商和商业无用论的思潮,提出了“商人商业有用论”,积极地主张町人(商人)及商业存在的合理性和重要社会作用。例如他指出:“商人买卖有益于天下。付工匠以工费成为工匠之俸禄,授农人以收入如同武士之俸禄。天下万民,若无产业,以何立之?”“使天下财宝得以通用,而安万民之心,此与天地四时流行而生养万物有何不同?若无买卖,买者无物可买,卖者无物可卖。如此下去,……必会造成万民之苦。”从而把“商人买卖”提到了一种“天职”的地位,为町人及其职业实践获得道德上的合法性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3、营利正当论。针对当时朱子学者们的贱商言说,梅岩勇敢提出了“营利为善”和“营利正当”的主张:“获取买卖之利乃商人之道,以成本贩卖谓之道者闻所未闻。……商人买卖营利,如同武士之俸禄,无买卖之利,如同武士无禄而事。”“获得规定之利而尽职分,自为天下之用。商人若不获利,便无以勤勉家业。因吾禄乃买卖之利,故有人买方得以获之。”梅岩这种不仅把“营利”定位为“商人之道”,而且强调商人获取利益的合理性之思想,对于确立近世商人“以营利为善”的伦理价值观,提供了强有力的理论支持。

4、“正直营利论”。“正直营利”在梅岩建构的町人道中占有第一大德目的位置。梅岩认为基于“恻隐之心”和“天下之法”的“径直取利”,“乃商人之正直”和“商人之道”,反之则为“曲斜取利”的“贪利”。他说:“天降生民,万民皆为天之子。故人乃一个小天地。因乃小天地,故原本无私欲也。因之,我物为我物,他物为他物,受我所贷,还我所借,非我之物则毫发不私,如此方为正直。若人人相互行此正直,世间则和谐一统,四海之内皆如兄弟。”并提出了“真正之商人应不忘尔我两立”的思想,为商工职业伦理的建构提供了基本原则。

5、“俭约齐家论”。“俭约”是梅岩建构的町人道中位于“正直”之后的第二大德目。他指出:“予云俭约,并非只在于衣服财器之事,而志在教化一切人自我不歪不邪而正心。”“如今治家,必须牢记俭约为本之事。俭约得立为本,则奢侈可止,家可齐。”“意欲治理国家,须节用而爱民,俭约使用财宝之中具备爱人之理。欲爱人若无财用则不能。”由此将“俭约”提高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高度思想,由此最终完善了町人道的理论体系。

上述五论对商工道德主体意识的确立及其职分观和职业伦理体系的建构,都具有重要意义。石田心学在石田梅岩去世后被其弟子们继承,发展为心学运动,并将其建构的德目写入了众多的町人家训店则之中,对后世商企伦理影响很大。近代日本企业伦理中诸如提倡“上下一致,至诚勤于业务,以提高产业报国之绩”的《丰田纲领》,近江商人出身的伊藤忠企业“三方受益”(卖家、买家、社会)的经营方针,可说都在相当成分上继承了上述石田心学的伦理传统。

四、日本阳明学主事功派对近世庶民道德的建构

日本阳明学主事功派的代表者有:熊泽蕃山,二宫尊德、大盐中斋、山田方谷、吉田松阴等,但其中对民众道德建设方面贡献最大的是熊泽蕃山和二宫尊德。

(一)熊泽蕃山的贡献

熊泽蕃山(1619-1691)出身下级武士,曾怀“驰骋疆场、忠君报国的武人之志,后因“岛原事件”而转求文治之道。二十三岁慕名投中江藤树门下,学习阳明学的“良知”说。1641年开设了日本第一所藩校『花自教场』,成为日本第一所庶民学校『閑谷学校』的前身。他为其起草的“花园公约”学则,第一条便是:“今诸子之会约,以致良知为宗。”他针对封建领主提出了“王道经济论”,针对中下级武士提出了“武士归农论”,针对町人阶级提出了“理欲调和论”,并以这三者为支柱建构了其可称为“道德经济相即论”的经济伦理思想体系,为在日本传播和实践阳明学“致良知”、“知行合一”的思想,培育“道德经济相即”的伦理精神做出了贡献,最终因宣扬上述基于阳明学的主张而死在了幕府的监狱之中。正因为如此,他也成为了幕末倒幕维新思想旗手——藤田东湖、吉田松阴等的崇拜对象和“即知即行”的榜样。

(二)二宫尊德的“报德教”及其对“农民道”的建构

二宫尊德( 1787-1856)创建的“报德教”亦称“报德思想”,其思想体系主要由“至诚、勤劳、分度、推让论”(职分伦理)、“道德经济一元论”(经济伦理)、“天道人道论”(天人关系论)以及作为其哲学基础的“一圆融合”思想所构成。关于“报德教”的思想源流,虽然尊德说是“神儒佛三道之正味是取”,但很明显吸纳了阳明学“万物一体之仁”、“致良知”、“事上磨练”、“知行合一”等思想,即较之注重学问的朱子学,更多的汲取了注重“良知”与“德行”、以实践为先的阳明学。报德教对于日本道德价值观培育贡献最大的是:作为职分伦理的“至诚、勤劳、分度、推让论”和作为经济伦理的“道德经济一元论”。

1、“至诚”伦理。“至诚”在日本阳明学主事功派的视阈中相当于“良知”的地位,在尊德的“报德教”中居于四大德目之首。他说:“所谓诚之道者,不学而知,不习而得,无需书籍、记录、先生,人人可自然理会而终生不忘者是也。此乃诚之本体。”认为“至诚”是表示“内心情感真实无妄、与人关系真诚友善、全心全意报答国恩之诚心”的伦理标准。并说:“吾道专注至诚与实行,……所以可使稻麦、蔬菜、瓜果乃至兰菊花卉等诸物繁盛”,“而即使有欺孔明之智谋,有欺苏秦、张仪之辩才,亦不能使草木繁盛,故我不尚智慧和辩才,而尊崇至诚与实行”,并把《中庸》所说的“至诚如神”提高到了“至诚即神”的高度,体现了日本阳明学重视“至诚”和实行的特点。

2、“分度”伦理。这是二宫尊德创始“报德仕法”中提出的德目,简言之即“守分立度”, “节制用度”。尊德说:“天地既有命分,人伦亦有命分。……守分有道,立度是也。立度有道,节制是也。”“……苟不守分度,则有大国,犹且不足。(中略)何也,天分有限,而奢费无穷也。”即主张对于由勤劳创造出的物质财富,人们应该按照自己的“定分”,高效而有节制地使用和定量适度地消费,避免奢侈浪费,因此这也可称之为“慎独消费伦理”。同时他要求民众和统治者共同“知分守度”,批评那些不守分度榨取租税的领主是“恶于聚敛之臣的盗臣”,要求君主做“以义为利的明君惠民”,而不做“以利为利的昏君虐民”。

3、“推让”伦理。在报德教的实践论中,“推让”是“勤劳”和“守分度”创造和节俭财富的重要事功目的之一。它最基本的含义是指“把自己所创造和节俭的财富让与来年、后代和他人”。视“推让”为人与动物区别的根本标志,定位为“人之为道”、践行“报德”道德的根本行动伦理。为此主张“推让一粒米而播之,则生百倍之利”,通过“勤劳进分外”,“约其分内,以生余财”,然后再通过“推让余财救济他人”,在这样的过程中实现“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

4、道德经济一元论。尊德主张的“推让”不同于朱子学“仁让”那样的“灭私主义”伦理。因为它不完全否定个人利益。主张推让并不是终点,而是一个互动往返的过程,它不排除对利益返还的期盼。尊德用“澡堂水”比喻说,“你推出的水越多,返回的水也就越多,此乃天理”,即认为主观地“推让”带来反馈的益处是天经地义。这种不完全排除私利动机,带有期待“客观益处”反馈色彩的“推让伦理”,也体现了其经济伦理原则——“没有道德的经济是犯罪,不讲经济的道德是梦话”。虽然从道德角度讲它不如“仁让”伦理那样“高尚”,但是由于它更合乎事物的运动规律,所以更容易为绝大多数人接受和实践。

5、知行合一的“五常讲”。尊德为践履其报德理念,组建了世界上第一个信用互助组织——“五常讲”,并设立了名为“报德金”的复兴基金,其后发展成了报德社运动。所谓“五常讲”即:“仁”是“以体恤之心贷款给困难者”;“义”是指“义理——对借贷的款要按约定偿还”;“礼”是指“感谢——还贷款时加付利息”;“智”是指“有效活用贷款的能力”;“信”是指“信赖——相互守约”。由此将道德与经济、知与行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为“农民道”的建构发挥了重要作用。

五、明治时代的阳明学与日本国民道德建设

(一)明治阳明学运动的兴起

明治二十年代以后,由于明治政府实行西化政策而出现的全盘西化风潮,带来了金钱至上主义泛滥、贫富差距急剧加大、道德风尚败坏等社会道德危机,遂出现了反欧化主义风潮,要求日本必须加紧培养民众的国民意识,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进行国民道德建设,阳明学复兴运动应运而生。

1893年,国粹主义者三宅雪岭出版《王阳明》,平民主义者德富苏峰出版《吉田松阴》,成为明治阳明学的滥觞。以铁华书院1898年发刊《阳明学》杂志为标志,兴起了阳明学研究的高潮,相关著述大量涌现。代表性著作有井上哲次郎《日本阳明学派之哲学》(1900)、高瀬武次郎的《日本之陽明學》(1898)和《陽明学の修養》(1918)、烏有生的《精神修養と陽明学》(1902)、杉原夷山的《陽明学神髓》、《陽明学実践躬行绿》(1909)等等。同时,以1908年11月“阳明学会”的成立大会为标志,各种阳明学研究会纷纷成立,并出版了多种机关杂志,阳明学被大加提倡。关于为何要提倡阳明学,“阳明学会”的机关杂志《阳明学》“发刊辞”这样写道:“近来道德颓废,风俗侥季,崇尚浮华,趋于轻佻。”在这“道德颓废”之世,究竟以何来重建道德呢?“要满足今日之需要,阳明学实为最合适之候选”,因为“阳明学之简易直接,最能匡救时弊”,“阳明先生直觉的唯心论,……其救治腐败最为合适”等等,简直是把阳明学当作了救世的良药。

(二)近代日本阳明学的主要指向及其影响

明治阳明学运动的展开影响到近代日本的整个思想界和多种社会思潮,使阳明学与近代日本的国家主义、至诚主义、明治基督教、自由民权、自由民族主义、夏目文学、西田哲学等的思想都发生了联系。

以井上哲次郎为代表的国家主义者倡导阳明学,主要是针对当时功利主义和利己主义学说泛滥对日本“国民之道德心的破坏”,将阳明学定位为代表心德的东洋道德的精华和东洋哲学史的构成部分,旨在以日本阳明学为近代国家的“国民道德”,让国民“领悟陶冶和熔铸吾邦国民之心性的德教精神”。这种国家主义阳明学,成为明治阳明学的主流,对中国梁启超等的阳明学也产生了影响,但后成为大正天皇老师高瀬武次郎等国家主义者,则是将阳明学与《教育敕语》的“忠孝一本”国体精神扯上关系,表现出了日本近代阳明学在对国民道德建设发挥作用的同时,又有被国体主义和军国主义恶用的一面。

在国家主义阳明学盛行的影响下,日本近代社会中的多种思想流派,也通过与阳明学连接关系而强调其合理性。如本多庸一、内村鉴三、新渡户稻造等明治基督教徒学者,认为王阳明著述与《新约圣书》有不少类似之处,基督教与阳明学都蕴含有“伦理内面化”的契机,甚至认为“良知”即是基督教中的“神”,基督教是“良心”的宗教;再如冈仓天心、陆羯南、三宅雪岭等自由民族主义(国粹主义)学者,认为阳明学具有果敢的行动主义与不拘泥于外在形式的本质主义,盛赞“阳明学足以在世界哲学中流放异彩”,并主张用具有“自我发现”之内在精神的阳明学,抵抗近代西欧文明的“全面入侵”和唤来日本国民的民族觉醒;还例如中江兆民、植木枝盛等自由民权主义者,在其哲学思想、政治主张等方面,均将阳明学作为阐释“精神之自由”的媒介而论述其自由民权思想。即便是著名文学家夏目漱石所主张的“则天去私”、“至诚”动机、“独立”等思想,近代哲学家西田几多郎提出的“纯粹经验”以及“真的自我”和“统一力”等思想,均与阳明学的“心即理”、“良知论”、“知行合一”等思想有着相近或者某种共通之处。众所周知,上述这些人物几乎都是日本近代思想史上举足轻重的代表性人物,对日本近代思想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因而他们的思想对于日本近现代国民素质和道德的培育之作用也不可小觑。

(三)近代阳明学的基本特点及其塑造的模范国民形象

日本明治时代所强调的阳明学的特点是:对良心的皈依、彻底的行动主义、强调内心的纯粹以及至诚积极的献身主义等。为了塑造近代模范国民形象,国家主义官派学者的国定教科书编纂委员们,从江户时代选取了两位与阳明学相关的历史伟人,作为国民道德典范写入了《国定修身教科书》。一位就是“孝亲爱人”的榜样、被誉为近江圣人的日本阳明学始祖——中江藤树;另一位则是“至诚报德”的榜样、被誉为农民伟人的阳明学践行者——二宫尊德。二人也同时被著名基督教思想家内村鉴三作为标杆性日本人介绍到了西方。

1、二宫尊德(金次郎)被塑造的国民形象。二宫尊德被当作模范人物写进国定修身教科书是在明治后期,是以其幼名“二宫金次郎”的名字出现的,被塑造成了一个勤勉好学的少年楷模。具体列出的其模范事例的德目主要有:至诚、孝行、勤勉、力行等。由此二宫金次郎“负薪读书”的铜像也被立于几乎全日本的小学校园之中。当然选定二宫尊德为国民典范的目的,与明治后期的地方改良运动中需要其报德思想也有很大关系,因为前述报德教所提倡的“守分度”、协同一致、勤勉力行、“推让”等精神,对于调和明治政府面临的“经济与道德冲突”的矛盾具有重要的作用。故此,报德教(思想)通过地方改良运动和学校教育等方式得以推广,在其传播中国家主义主导的因素很强,其所塑造出的模范国民形象,“可以说是一个日本帝国道德化的生产者、建设者的形象”。

2、中江藤树被塑造的国民形象。中江藤树也作为国民道德模范写进了教科书,但与前述被塑造的二宫金次郎的形象有所不同。因为明治阳明学只强调道德,以重建国民道德为目的,认为功利主义是导致道德颓废的罪魁祸首而予以批判,故而明治阳明学所塑造出的中江藤树形象是一个志向高远,内心纯粹,明德笃行的“忠臣孝子”的榜样,目的是用其为建构以对天皇“忠孝一本”为核心的道德价值体系服务。所以藤树被塑造出的模范国民形象,在某种意义上则是一个日本帝国道德的纯粹体现者的形象。

六、结语

综上所述可以认为,阳明心学在日本的传播是广泛而深入的,被日本基于自我社会文化而认知、吸纳、阐发和活用的阳明学,对于日本民众或者国民的道德培育发挥了极其重要且有效的作用。但在明治时代至二战结束前,阳明学也存在着被日本国体主义和军国主义恶用的一面,战后恢复的基于近代前的阳明学所建构的道德,才能真正体现阳明学道德价值的实相,这对于我们挖掘阳明学的现代价值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培育和公民道德的建设服务不无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