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存
傍晚时分,站在平壤未来科学家大街的路口,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造型感极强的高楼发出彩色的光,恍惚间会有种在北京国贸商区的错觉。位于大同江畔的未来科学家大街于2015年10月刚刚竣工,被称为朝鲜劳动党时代的“仙境大街”。
但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这在平壤的18个区中并不常见,大部分地方仍没有路灯。而马路中间的交警多半会穿着带有小灯泡的安全背心,手拿一根闪闪发光的指挥棒。夜晚最为明亮的,除了街边昏暗的小店,就是远处大楼前被射灯照亮的金日成和金正日巨幅画像。
经常出入平壤的欧美人士近年来感受到“市场”元素在此扩散,还创造了“平哈顿”一词,意将“平壤”和“曼哈顿”结合在一起。在他们眼中,年轻的领袖给朝鲜带来了新鲜的气息,似乎“平壤之春”已经来临。
十多年前,因缘际会我曾在平壤生活过一年,2015年10月应朝鲜外务省之邀再度访问朝鲜,参加朝鲜劳动党创建70周年阅兵及纪念活动。在平壤这个精心修饰过的展示窗口,我仍然得以窥见朝鲜近年来尤其是金正恩上台之后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也第一次从朝鲜官员的口中听到了“改革”的字眼。
比亚迪出租车背后的经济学
重回平壤,第一个感觉是道路上的汽车增加了不少。尤其出租车,时常从眼前晃过。有统计显示,截至2013年年底,平壤共有1500余辆出租车。市内一些主要干道,居然出现堵车这种“新生现象”。要知道,在过去,汽车对朝鲜来说可是稀有事物,一般顶多只能看到各单位的公车和外国使馆的车辆,更别提出租车了。
如今在马路上疾驰的出租车,大都是中国产的比亚迪。我乘坐过几次,价格由 1.5美元到5美元不等。与中国不同的是,出租车上虽然有计价器,但很多时候司机并不打表,而是到目的地后报出一个价格。有一次,我从距离酒店几百米的地方打车,居然被收了4美元。类似多收费的情况屡有发生,甚至在五星级酒店订车也会如此。我猜想,通过这样他们能从外国游客那里获取国家急需的外汇,一定程度上的“加价”也必然得到上层的默许。
朝鲜的外汇制度一直以来存在两种牌价,一种是官方规定的,1美元兑换100朝币,1元人民币大约是16.7朝币,这是在涉外宾馆或外汇商店的兑换比价;另一种则是市场牌价,1元人民币兑换1200朝币左右,价格虽然会有波动,但和十几年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
在平壤的出租车可以使用欧元、美元和人民币付费,朝鲜本地人则可以使用朝币。不过,据陪同我的朝鲜外务省官员李同志介绍,司机的这些收入必须上交国家,如果收取朝币,也必须在货币兑换所换成美元上交,因为“(朝鲜的)汽油是进口的,必须用外汇支付。我们给你们(中国)朝币,你们收么?”
李同志来自外务省条约司,毕业于平壤外国语大学中文系,后来继续在金日成大学法律系深造。外形俊朗的他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平日里他会穿一套深色西装,胸前像每个朝鲜人一样,别着一枚领袖徽章。
“中国我很熟啊,陪着商务团去过好多次。以前还能到处逛逛,现在你们搞八项规定,我们谈完事情就要回来。”李同志笑着说,自己曾访华数十次,参观考察各地的经济情况,对中国情况相当了解。
尽管街道上的出租车很多,却并不能“招停”,只能到酒店固定停车处乘坐。我刚到平壤时在没有陪同人员的情况下外出过两次,后来被朝方接待人士提出警告,并准确报出我曾去过的地点。可见,监控无处不在。
出租车的增加,除了标志着消费水平的提高,也体现出朝鲜原油供应的改善。由于石油在朝鲜的工农业体系中举足轻重,原油供应的改善对于提高工厂开工率和农业产量都有显著影响。
“逆向开发”的电车与“未来大道”
相比富裕阶层使用的出租车,公交和地铁依然是普通市民主要的交通工具。在这方面,平壤并未显现出过多发展。上世纪60年代建成的平壤地铁依旧只有两条线路,公交车、有轨电车上则密密麻麻塞满了人。
不过,新型无轨电车的出现倒是为单调的街道增添了一抹亮色。据李同志介绍,这些电车是朝鲜引进外国电车后“逆向开发”的产物,“不过,我们并没有中国无轨电车那样自储电的功能”。此刻,这位访问过中国数十个城市的朝鲜官员才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中国的赞美之情。
虽然平日里的他风趣幽默,尤其爱跟女同志开玩笑,但与我还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并会在一些“重要”时刻适时打断。
朝鲜“逆向开发”的对象不只是无轨电车。据介绍,上世纪90年代起因缺乏石油,陷入困境的朝鲜机械化农业从国外引进了一批新型农机后,经过“自主改良”应用于农业生产,使朝鲜一度退回到手工作业的农业重新开始了机械化进程。
此外,自2015年5月以来,平壤各条街道也陆续开设自行车专用道。据新华社报道,自行车道从原来的人行道中分离开来,铺上一层新柏油,并画上自行车符号和行进方向。朝鲜民众说,这是在最高领导人金正恩的指示下,朝鲜大力推广自行车的新举措,预计未来朝鲜自行车使用率会不断提高。
除了数量增加的交通工具,国家建设的复苏也是极为明显的。2012年起,朝鲜先后建成马息岭滑雪场、祖国解放战争(朝鲜战争)胜利纪念馆扩建工程等重点工程。据我观察,祖国解放战争胜利纪念馆的展览水平甚至超过许多中国地方城市的纪念馆。而在大同江上,不少挖沙的船只在江面作业,亦可显示出平壤近来城市基建工程的增加。
其中,未来科学家大街是其中最为瞩目的一项。金正恩2014年5月视察金策工业综合大学教育工作者住宅楼时,提出要在该住宅楼周围建设现代化科学家小区,并将之命名为“未来科学家大街”。
这条双向四车道的大街是朝鲜为庆祝劳动党建党七十周年修建的“标志性工程”,耗时一年零三个月,在10月10日到来之际竣工,也是如今平壤最前卫的大街。目前该小区安置3000多个住户,有150多处服务设施,约2.5万人居住,居民主要为科研工作者和教育工作者。道路两侧的高层建筑一改朝鲜原有建筑方方正正、色调单一的特点,在样式和色彩上都比较新颖。仔细观察,其中不少建筑还用玻璃封闭了阳台,这在平壤也是比较少见的。夜间亮起灯之后,尤其炫目。不过,这些建筑与现代商业社会的写字楼、CBD等概念并无关联,均是统一分配的住宅楼。
据李同志介绍,相比室内照明用灯,路灯非常费电,因此平壤正在推动将所有路灯换成太阳能路灯,一边是车道灯,一边是较矮的人行道灯。“不过,这还需要时间。”
距离不远处是著名的羊角岛大桥。作为连接羊角岛和市区的通路,由于桥面无灯,坑洼的路面让行人和机动车都变得谨慎。我抵达时,桥的南侧不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唱着歌的人民军大踏步列队前行,后来得知,他们当时仍在为未来科学家大街的建设而日夜赶工。
街头的售货亭与朝鲜人的“双重生活”
城市建设可以说是朝鲜的“形象工程”,平壤市民的生活才更值得关注。
街头与出租车一起悄悄增多的,还有星罗棋布的售货亭。这些大多标着“清凉饮料”的简易房里,出售着从瓶装汽水到膨化食品的各种小商品,甚至有炒蘑菇这样的小菜。这些售货亭往往设置在国营商店前的人行道上,营业时间甚至到夜里11点,和早早就关门了的国营商店颇有不同。
据李同志介绍,这些售货亭是国营商店的附属机构,由国营商店派出营业员实行倒班制度,所以能长时间营业。另一位同样来自外务省的朴同志补充道,这些店铺很多都承包给个人,向国营商店交一笔费用后就可以自主经营,按时向国家上缴利润抽成就可以。不过由于朝鲜不鼓励私营经济,朴同志神秘地说,承包费用“你听了会吓一跳的”。
当问到什么样的人承包这些售货亭时,得到的回答是“之前做生意有了一些积累的人吧,一般是已婚妇女”。看到我惊讶的样子,他笑着解释:“男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嘛!”
此前西方媒体多次报道过,目前在朝鲜很多人都过着类似的“双重生活”,一方面在国营企业里领取微薄的收入,一方面通过参与半公开的市场活动获取较高收益。
即使在国营商店,商品的供应也比过去更加丰富,各种饮料和零食显得“琳琅满目”。在平壤街头的一家商铺,我看到一瓶矿泉水是2000朝币(一元多人民币),一个柿子是500朝币,一个鹌鹑蛋是1000朝币,一小盒炒鱿鱼的价格是1.6万朝币。倘若兑换成人民币,比北京略便宜,对于当地人来说还是很贵的。
在平壤街头考察时我希望买一瓶矿泉水,当时手中没有朝币,此时附近一名妇女凑上来说自己身上有10万朝币,但不愿说出换多少人民币,让我喊价。这时路边一名警察走了过来,对其呵斥着“出去”,然后便把她带到一旁“教育”去了。据朝方人士介绍,朝鲜名义上实行外汇管制,对涉外工作的人手中持有的外汇有一定的数量限制,而市场上买卖货币的做法严格来说是不合规定的。
对于2015年刚刚兴起的电子商务系统“玉流”,据说由于物流配送跟不上以及消耗手机流量过多等原因,没能得到大规模使用。很多平壤老百姓只是听说过这一平台的存在,很少有人使用过。此前据朝媒报道,朝鲜人民服务总局负责掌管该电子商务系统,用户可以用电脑或手机搜索预购产品,通过电子结账,并要求送货上门。如今想见,互联网购物的时代距离朝鲜仍然遥远。
“改革就是改革,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相比于商业方面的放松,朝鲜工农业政策的改革更具有根本性。上世纪80年代,朝鲜采取和苏联一样的大型集体农庄为主的体制,农场的作物除少量留给农民作为口粮外,全部上缴国库,再由国家统一划拨给农场用来购买农业机械等物资。90年代大饥荒后,国家的划拨在很多时候都成了一纸空文,有的农场因此只好偷偷截留部分收成,使国家无法掌握真实的产量,扰乱了国家计划的实施。
自2013年起,朝鲜开始切实执行“三三制”分配方式,农场的收成按国家、集体、个人分成三份。由于多劳能带来多得,农业生产积极性有了很大提高,产量也随之上升。李同志说,过去国家经常发动大学生、公务员、军人下乡“支农”来完成农场的生产任务,现在的情况是,这些人向农场申请后,对方根本不接受。“因为农场能够靠自己完成生产任务,也就不必把收成分给来‘支农的人。”
与农业类似,朝鲜在工厂中也实行了类似的分配方式,而且允许工厂自主定价,参与市场竞争。因此,经营良好的和经营不善的工厂,工人收入差距“已经很大”。
从几位陪同的外务省官员口中,我了解到,一名朝鲜科员的月薪是2400朝币,一名科长为3000朝币,而这些在副食店只能买到一瓶矿泉水。不过,外务省除了有粮食配给外,每周还有食用油、蔬菜等副食品发放,而中午的工作餐只要5朝币,因而不会显得过于捉襟见
肘。相比之下,在经济部门工作的人收入就高得多,一名在国营企业总公司的管理人员月薪可以达到37万朝币,但这些单位并没有类似公务员的副食品发放。
不过,朝鲜仍然忌讳谈及“贫富分化”的情况。我向两名外务省人士提到朝鲜形成了一个从事贸易致富的“钱主”阶层时,朴同志连忙否认,表示朝鲜收入差距很小,并没有所谓“钱主”阶层的存在。但据韩国媒体2015年11月披露,朝鲜新兴富裕层的“钱主”们的影响力正急速扩大,他们通过集市扩充巨额资本后,正逐渐把手伸入流通网络和房产领域。
从负责接待的年轻外务省官员脸上,能感觉到他们对国家逐渐走向正轨的期待与信心。李同志的妻子是其大学同学,现在一家国有商社工作,管理下属十几家公司。两人恋爱十年才结婚,育有一子一女。每次谈到家人,他都是一脸幸福状。
而在十几年前,我听到的更多是“苦难行军”、“勒紧裤腰带”之类的话。随着核武能力的发展和政权的巩固,朝鲜开始推行“核武与经济并重”方针,也逐步调整金正日时代的“先军政治”下过度向国防倾斜的做法,发展农业和轻工业,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这也是金正恩能够站稳脚跟、并对政权高层进行一系列剧烈调整的根本原因。
对于朝鲜的改革,海外一直有一个普遍说法,即朝鲜从来不承认自己在搞“改革”,只承认在进行经济“调整”,以此与被认为离经叛道的中国式“改革开放”拉开距离。不过这一次,我清楚明了地从外务省人士口中听到“改革”这样的说法,对方还大方地说:“改革就是改革,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手机频段的隔离,严密的政治管控
不知从何时开始,朝鲜官方对于推行经济改革的口径开始发生变化。不过,相对于“改革”,“开放”仍是一个敏感词汇。“朝鲜这么小,不像中国,一下子开放,冲击和风险太大。”李同志小声提醒。
虽说如此,一些面上的控制还是有所放开的。根据我的经验,以前即使是朝鲜人在国内也不能自由旅行,必须持有通行证。目前这种限制已有所放宽,除非新义州特区等地,一般城市之间可以往来。此外,随着“农民市场”的出现,目前平壤郊区的农民白天可以到平壤的自由市场进行交易,晚上再回农村。
更加开放的通行政策背后,是金正恩执政以来国家对经济控制的适度放松。而随着经济趋于活跃,财富也开始积聚,这反将进一步为朝鲜原本处于停滞状态的经济带来可贵的资本和消费能力。
随着经济的搞活,人们的思想意识也开始发生转变。我试着和陪同的外务省人士几次聊起一些相对敏感的政治话题,比如询问此前被传“失踪”的李英浩和玄永哲等人的去向。有些意外的是,对方并未直接回避这一话题,而是很自然地回答说:“他们年纪大,退休了。”
金正日时代的手机和网络是绝对禁止使用的,但现在,这两样新生事物在平壤已经相当普及。只不过,政府将外国人使用的电话号段与本地人完全隔绝开,两者间不能通话。但与经济领域的变化相比,朝鲜在政治领域的控制仍然严格,或说是采取了更为精细的管理方式。
朝鲜人无法使用国际互联网,只能使用朝鲜的局域网——光明网。日常生活中,来朝的外国人依然与朝鲜人完全隔离,不允许和“外事窗口”以外的本地人接触。本来生活在同一个时空的人一直被这样严密地隔绝开来,就好似你不曾到达过一样。
考察进入尾声时,外务省为大家安排了最后一场歌舞表演。偌大的舞台被搭建在大同江边,正后方是标志性的建筑——主体思想塔。夜里温度跌至5摄氏度,大多数当地人都席地而坐,为这场耗时三小时的晚会欢欣鼓舞。舞台上的背景里,轮换着出现三代领导人的画面。结束之际,几朵烟花突然蹿到夜空中绽放开来,一名身着军装的朝鲜人民军战士抬起头,望向还未消散殆尽的烟花。他那消瘦的脸庞,在夜色中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