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红
(1.华东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062;2.浙江工商大学 日本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鲁迅研究
论阿尔志跋绥夫的《妻子》对鲁迅创作《伤逝》的影响
陈红1,2
(1.华东师范大学 对外汉语学院,上海 200062;2.浙江工商大学 日本语言文化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阿尔志跋绥夫的《妻子》与鲁迅的《伤逝》,在叙事视角、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等方面存在若干相似,却又同中有异。两者之同,说明鲁迅参考了《妻子》中的部分内容;两者之异,说明鲁迅并未盲目照搬,而是结合中国实情设计人物形象、构建故事内涵,并安排了子君死亡这一中国式娜拉出走的结局。
《妻子》;《伤逝》;娜拉;鲁迅;阿尔志跋绥夫
自《伤逝》问世以来,对它的解读一直未曾停歇。有学者认为《伤逝》受到了易卜生的影响①参见陈玲玲:《〈玩偶之家〉影响下的〈终身大事〉和〈伤逝〉》,《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第4期;张春田:《从娜拉出走到中国改造》,《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2期;陈玲玲:《“爱的启蒙”——鲁迅与易卜生的比较研究》,《东岳论丛》,2014年第10期;陈玲玲:《中国易卜生传播史上的鲁迅与胡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9期。,其实,《玩偶之家》完全不同于《伤逝》——前者是剧本,后者是小说。前者中除了男女主人公娜拉及其丈夫外,娜拉的朋友林丹太太、阮克医生、银行职员柯洛克斯泰等人都有大段的台词和戏份;而后者是紧紧围绕着男女主人展开的。前者讲述的是基督教文化背景下伦理关系的首要冲突,即男女两性关系的冲突;后者却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的女性出路问题。从《玩偶之家》到《伤逝》,鲁迅并没有简单借鉴,其中另有“隐情”。简言之,《玩偶之家》不是促成《伤逝》的唯一原因,现有的诸多解读已说明了这一问题②关于《伤逝》的创作缘由,有人把它理解成鲁迅对现实婚姻爱情生活的婉转写照(如宗先鸿:《论〈伤逝〉的创作意图与人物原型》;李国棟:《〈傷逝〉のモチーフ―魯迅と妻と愛人―》,《広島大学文学部紀要》,1992年第52期等);有人把它视作是对“五四”现代女性解放和追求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反省(如王瑶:《鲁迅作品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有人把它看成是受森鸥外《舞姬》影响的作品(杉野元子:《悔恨と悲哀の手記―魯迅〈傷逝〉と森鴎外〈舞姫〉》,《比較文学》,1993年第36期;藤井省三:《魯迅恋愛小説における空白の意匠:〈愛と死(原題:傷逝)〉と森鴎外〈舞姫〉との比較研究》,《東方学》,2013年第1期);也有人认为该作品受了陀思妥夫斯奇的《地下室手记》以及克尔凯郭尔《诱惑者日记》的影响(如马以鑫:《“至今活着的一代人的一个代表”——〈地下室手记〉与〈伤逝〉比较》,《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齐宏伟:《论〈伤逝〉与〈诱惑者日记〉的联系及其精神成长主题》,《鲁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3期);也有人认为鲁迅创作《伤逝》是对兄弟失和苦闷的宣泄(如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周建人:《鲁迅和周作人》、李允经:《婚恋生活的投影和折光(上)——〈伤逝〉新论》,《鲁迅研究动态》,1989年第1期)。。在众多解读中,香港中文大学吴茂生教授的看法令人印象深刻。他指出,《伤逝》是对《工人绥惠略夫》第九章内容的扩大和深化,两者的连接点是阿尔志跋绥夫关于“黄金世界”的想法③吴茂生:《从〈伤逝〉与〈工人绥惠略夫〉比较看鲁迅小说技巧的借鉴和创新》,《鲁迅研究动态》,1986年第11期。。其观点可以一分为二:首先他指出《伤逝》中有阿尔志跋绥夫的影子;其次他认为这影子来自《工人绥惠略夫》这部作品。笔者同意阿尔志跋绥夫对鲁迅创作《伤逝》的影响,但以为给《伤逝》创作带来更多灵感的是阿尔志跋绥夫的另一部作品《妻子》。
《妻子》讲述一位俄国青年惟享婚前恋爱幽会,却排斥婚姻生活,在不断的痛苦与挣扎中,最终选择离家出走。几年后再见妻子,说服妻子同享只要爱情不求婚姻的自由生活。
《妻子》是阿尔志跋绥夫最早被翻译到日本的作品。1910年3月,日本著名的俄国文学翻译家和研究者升曙梦将译本发表在《早稻田文学》上;同年6月,该译本作为阿尔志跋绥夫的代表作收入译作集『露西亚現代代表的作家六人集』*[日]川戸道昭,榊原貴教:《図説翻訳文学総合事典第2卷 原作者と作品(1)》,東京:大空社,2009年版,第28页。中。1920年继而收入另一部译作集『露西亜現代文豪傑作集2』*[日]昇曙梦:《露西亜現代文豪傑作集第2編》,東京:大倉書店,1920年版,第153-206页。。而鲁迅藏书中就有此书*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手迹和藏书目录3》,北京:鲁迅博物馆,1959年版,第38页。。此外,升曙梦所著《露国现代之思潮及文学》中,对《妻子》作了简介。鲁迅购买了原著的两个版本*两个版本的版权信息分别为:[日]昇曙夢:《露国現代の思潮及文学》,東京:新潮社,1915年;[日]昇曙梦:《露国現代の思潮及文学》,東京:改造社,1923年。现有的鲁迅藏书目录中只记录了1923年的改造社版,但查询鲁迅日记可知,1917年6月30日和1925年12月13日鲁迅分别购入了该书。两个版本中关于阿尔志跋绥夫的介绍基本相同。,并在《工人绥惠略夫》和《幸福》的译者附记中,引用了其中关于阿尔志跋绥夫的介绍*关于《露国现代之思潮及文学》和鲁迅的译者附记,笔者将另撰文论述。。可见鲁迅对此书的熟悉程度。
以下笔者拟通过文本对比,来展示《伤逝》和《妻子》的异同*文中引用的《妻子》的内容均系[日]昇曙梦:《露西亜現代文豪傑作集》第2編(東京:大倉書店,1920年,第153-206页)所收「妻」的笔者试译,《伤逝》内容均引自王世家、止庵:《鲁迅著译编年全集》(六)(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1-397页)。下划线皆为笔者所加。。
(一)叙事视角
《妻子》和《伤逝》都是以第一人称内视角叙述故事,且都以男性为叙述中心。两者皆采取独白的形式,回忆与女方相恋、结合、分离的过程。女方的一言一行及故事主题都是通过“我”走上舞台的。
不过两者又有所不同。《妻子》从“我”与妻子的婚前幽会讲起,按照故事发展的时间顺序,娓娓陈述“我”和妻子的相爱、相离。《伤逝》是从子君死后涓生回到会馆讲起,通过涓生的叙述再度追忆与子君逝去的时光,最后又回到会馆这一现实生活中,被研究者称为鲁迅创作中的“圆形结构”*胡德才:《〈伤逝〉的圆形结构》,《绍兴师专学报》,1995年第2期。。
此外,《伤逝》还有一个副标题:“涓生的手记”。这样的处理,以第三人称的他者来称呼主人公,实现了涓生所述全部内容之上和之外的元叙述者或超叙述者的存在*李林荣:《〈伤逝〉叙事建构再认识》,《东岳论丛》,2011年第11期。;暗示作者与涓生态度上并不一致*彭在钦,郑雪:《鲁迅名作〈伤逝〉中的叙述者研究》,《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1期。。另一方面,正如鲁迅在《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中所介绍的那样,阿尔志跋绥夫是个非常主观的作家,绥惠略夫的意见便是他自己的意见。所以《妻子》中“我”的内心世界则大致可看作阿尔志跋绥夫本人的观点。
(二)人物形象
(1)“无名”与“有名”
《妻子》中的男女主人公分别是“我”和妻子,作者甚至都没有介绍他们的姓名、职业。而《伤逝》中的男女主人公都有名字,且富含深意。日本研究者金筑由纪*[日]金築由紀:《〈傷逝―涓生の手記〉悲恋物語に見る彷徨者の姿》,《月刊しにか》,1996年第11期。认为,涓生的“涓”字代表清澈的小溪流,因此“涓生”代表清澈的生命的小溪流。《伤逝》中的涓生就是一位寻求“新的生路”的人,他求生的第一步,便是写下《伤逝》这部手记。子君的“子”字代表了下一代的希望,《伤逝》经常用“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孩子一般的眼色”来形容子君,正好与此相符。子君养的小狗的名字“阿随”,取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一俗语,仿佛后来的子君,成了“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过活的形象,因此涓生不怎么喜欢阿随这个名字。李林荣也认为鲁迅用“史涓生”这一名字是有用意的,预示了它所指称的人物角色在整个作品情境里所承担的叙述功能的各个方面*李林荣:《〈伤逝〉叙事建构再认识》,《东岳论丛》,2011年第11期。。
(2)两位男主人公形象
两篇作品的男主人公本质上都是个人主义者。《妻子》中的“我”爱好自由,一旦发现婚姻对自己的约束,便把妻子视作一个闯入并搅乱“我”生活的人、一个“我”的负累,并最终抛妻弃子而去。涓生与为爱不顾一切的子君同居后,生活陷入窘困,日渐冷落子君,把她视为自己的负担并最终抛弃子君。正如许多研究者指出的那样,涓生也是一个自私的个人主义者*杨联芬:《个人主义与性别权力——胡适、鲁迅与五四女性解放叙述的两个维度》,《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
但两者却又有所不同。《妻子》中的“我”是一个爱好画画的青年,作品中并未交代他如何为生,但他似乎从不为生计所愁。《妻子》中唯一让男主人公烦忧的,仅仅是与妻子的关系问题。《伤逝》则在涓生的工作上费了不少笔墨。尤其是在涓生丢了小吏的工作后,文章描写了许多他如何谋生,如何与子君艰难度日的场景。涓生固然对丧失精神追求、落入市井俗套的子君有所失望,但生计问题更令涓生为难。这也是两篇作品在故事情节、主题等方面有所差异的重要原因。
(3)两位女主人公形象
女方虽都有时代新女性的一面,但骨子里却都是传统妇女。故事一开始,两位女主人公崇尚知识,愿为爱奋不顾身。婚前的妻子与“我”经常在林中幽会偷情;而且并不以婚前与“我”发生性关系为耻。结婚初期,当“我”和妻子的哥哥以及证婚人大学生一起争论某个古谚语时,“妻子竖起耳朵倾听,眼中闪烁着强烈的光泽”。同居前的子君对涓生讲述的男女平等和外国新文学,“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面对爱情,子君宣称“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实际上,两位女主人公又都未褪尽传统。两篇作品中都用类似的文字来描绘妻子与子君沦为毫无精神追求、不修边幅的传统家庭妇女:
妻子的精力也一下子衰退了,她体重增加了,变俗了。三天后,对我而言,她早已与家庭妇女、与街上所有的女性一样,成了空无一物的普通妇女。不,甚至都不如。早上她还没有洗脸梳头的样子,真是不堪入目。她穿着黄色的绸衣,腋下也会渗满了汗水,就像她哥哥的西装一样。她吃得很多,吃相很差,而且吃得一本正经。她变得易怒,容易懈怠了。
子君其实也是位传统的中国妇女:当涓生给自己看雪莱半身像时,子君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涓生认为这是子君还未脱尽旧思想束缚之故。同居后子君的形象也大不如前:
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两者都说女方发胖了;都说女方吃相差;都说女方脾气不如从前了;都说女方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普通家庭妇女。此外,《妻子》中的“我”仅用三天时间看腻了妻子;《伤逝》中的涓生用了三星期读遍了子君的身体和灵魂,数字上的小变动颇具意味。
(三)故事情节对比
(1)情感变化历程
两篇作品中男主人公最初都深爱着对方,但婚(同居)后对女方逐渐不满,都视女方为负累。
我一个人的话,无论怎样艰苦的事都能乐观面对,但我无法坐视对我而言那么重要的、要和我共度一生的人受苦。……这与我的意愿和期望正好相反,更让我有一种受人愚弄般的,沉重、卑贱、受辱的感觉。同时我感到我为妻子做出了巨大牺牲。(《妻子》)
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伤逝》)
而且男方情感的变化都经历了几个阶段。
《妻子》中,“我”在结婚当天对“妻子”一词意味着什么开始有所警觉,“我”把妻子看作闯入“我”生活的一个可怕的存在,这是第一阶段。此后,妻子俨然成了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而“我”甚至认为妻子比普通家庭主妇还要糟糕,这是第二阶段。第三阶段是妻子怀孕了,令“我”十分痛苦,那意味着“我”又增加了一个心理负担。当妻子说出父母就是孩子的奴隶这话时,“我”内心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第四阶段,“我”因为考虑到妻子的感受而渐渐疏远了两位非常要好的画友,这让“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我”和妻子追求的是不同的东西。一天,“我”对妻子告白:爱是转瞬即逝的,即便两人有了孩子,也无法改变。妻子虽然伤心绝望,但两人仍未分离。第五阶段,一个月后,“我”离家出走了,“我”和妻子正式分开。第六阶段,几年后“我”回去看望妻子,妻子变得跟婚前那般漂亮了,她虽然恨“我”,想报复“我”,但“我”向她灌输“我”的人生哲学,并说动了妻子,“我”们各自迎接新的人生。
《伤逝》中情感变化的第一阶段是,涓生通过雪莱半身像事件意识到子君仍有旧思想的束缚。第二阶段是涓生和子君同居后,子君的注意力落在了平凡琐碎的生活细节上,跟普通家庭妇女一般见识,让涓生认清两人之间存在隔膜。第三阶段,当涓生被免官后,为生计所迫,涓生放走了子君饲养的小狗阿随。子君怪涓生太过狠心,而涓生则认为子君的见识浅薄起来了。第四阶段,涓生清醒地认识到人生的要义便是生活,两人若不携手前行,便只能分离。涓生向子君挑明了这一想法,子君虽然大受打击,但两人仍未分离。第五阶段,过完冬天,子君的父亲接走了子君,涓生和子君正式分离。当涓生得知子君的死讯后,乞求赢得子君的宽恕。
两相对比我们发现,两位男主人公对女方的感受都经历了发现隔阂、隔阂加深、看清双方不能在一起的现实、表露心声、彻底分离的过程。只是《妻子》还安排了“我”和妻子的重逢,让“我”游说妻子成功,两人一起各自追求自己的生活。而《伤逝》中由于子君的永逝,涓生只能幻想在地狱与子君重逢,乞求子君的宽恕。
(2)男主人公对婚恋的反省
《妻子》中“我”三次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理解。第一次是当“我”与妻子隔阂愈深,进而知道妻子怀孕之后:“我爱妻子,妻子也爱我。但那是稳定的、无趣的、全新的爱。这种爱更多意味着责任和义务,而不是激情和力量。”第二次是在“我”意识到在乡下小车站边与妻子的接吻只能再次印证爱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时,“我”对妻子说:“你以为爱它发生了,但又转瞬不见了。爱不能持久,这点与其他事物没什么两样。但求生的欲望是没有限度的。”在“我”与妻子多年别离后的一次重逢中,“我”又一次谈及什么是爱:“但,这爱嘛,你也知道的,爱情是自由的。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也不能用法律强加……”
《伤逝》中也三次描写了涓生对爱情的思考。第一次是在涓生清醒地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隔膜后,涓生认为:“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第二次是在涓生被免官,两人生计窘迫、矛盾丛生后,涓生想到:“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第三次是在两人靠虚伪强颜相处了一段日子后,涓生决定对子君说出他心声的那天早上:“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但两者的思考显然有所不同。《妻子》中的“我”没有来自社会和经济上的压力,“我”和妻子之间的冲突,更多的是内在精神层面追求上的分歧。“我”希望“我”能不受家庭、婚姻的束缚,尽情地享受人生。而《伤逝》中的涓生,面临着社会的非难、生存的压力。在没有经济担忧时,涓生关注的也是内在精神层面的共同进步(即第一次对爱情的思考)。而当生计窘迫、连温饱都成问题时,涓生的爱情论就以求得生存为前提了。两者都探讨了“求生”问题,但《妻子》中“我”的“求生”,是享受人生之意;而涓生的“求生”,意在求得生存。
(3)妻子的怀孕与子君的不孕
与子君不同,妻子怀孕了,但作者没交代孩子什么时候出生的,具体情况如何。在《妻子》中,孩子仿佛只是用来凸显“我”和妻子观念不同的工具。“我”无法理解妻子为何对怀孕一事如此满心欢喜,因为在“我”看来,妊娠是上帝惩罚妇女的手段,为妊娠高兴是件愚蠢的事。“我”对妻子的所谓“父母是孩子的奴隶”这一说法,更是无法接受,因为“我”觉得那样便沦为麻雀、狼一般的动物,只凭本能来守护下一代。“我”认为每个人应当有自己的人生。
这一点与阿尔志跋绥夫在另一篇作品《工人绥惠略夫》中的主张是一致的。在《工人绥惠略夫》中,作者把子孙未来的美好世界称为“黄金时代”。作者不赞成为了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所谓的“黄金时代”,让自己这一代人受尽苦难。所以绥惠略夫说“你听到了么?……我是不能听了!你们将那黄金时代,豫约给他们的后人,但你们却别有什么给这些人们呢?……你们……将来的人间界的豫言者,……当得诅咒哩!”*②王世家,止庵:《鲁迅著译编年全集(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9页,第204页。
鲁迅是赞同阿尔志跋绥夫的这一观点的。在《头发的故事》和《娜拉走后怎样》中,鲁迅都引用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这番话。鲁迅的用意是告诫人们:不要做子孙后代的“黄金”梦,即便要做梦,也要梦见当下。
吴茂生教授认为“黄金世界”就是《伤逝》和《工人绥惠略夫》的连接点。而《妻子》和《工人绥惠略夫》在“黄金世界”这一点上是相通的,都是阿尔志跋绥夫这位主观性很强的作家的个人观点。
《伤逝》中,涓生和子君的同居是不被世人认可的,涓生为此丢了官,子君因此与叔父断绝了来往。社会的压力、传统的禁锢、经济上的困顿是涓生和子君走向分裂的重要因素。对那时的涓生和子君而言,他们自身难保,根本无暇顾及下一代的“黄金世界”。因为在这些青年身上,有无比沉重的来自社会、父权、阶级等的压力,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所以当子君跟父亲走了之后,鲁迅用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概念来形容子君与其父亲之间的关系:“她父亲——儿女的债主”。正如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开篇所说的那样,“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②,子君跟父亲走的下场,便是生活在严威和冷眼下,涓生很清楚那是多么可怕的一条路。与下一代的“黄金世界”相比,上一代的压力才是子君和涓生最大的威胁。因此《伤逝》中子君没有怀孕。
(4)重逢和死亡
两篇作品最大的不同是,《妻子》中“我”和妻子再次重逢;而《伤逝》中子君却死了。这两个结局的直接诱因都是男主人公对女方的内心表白。
《妻子》的结尾中,“我”和妻子争论的焦点已经从爱情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对于妻子,“我”已无法在她身上得到快乐了,但“我没有说不爱她了”。
《伤逝》中的涓生先从往事谈到文艺,提及的作品都是宣扬女性自由独立的。子君仿佛并没有领会涓生的用意,涓生只好追加道:“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伤逝》中的涓生说出了《妻子》中“我”未曾对女方说的话。当曾经为爱不顾一切的子君从自己深爱的男人口中听到不爱的宣言时,打击是巨大的。从结果来看,涓生的内心表白直接导致了子君的死。
以上我们从人物形象、叙事视角和故事情节发展几个方面比较了《妻子》与《伤逝》的异同。诸多相似的细节告诉我们,鲁迅在创作《伤逝》时受到了阿尔志跋绥夫《妻子》的影响。鲁迅欣赏《妻子》,却没有选择翻译该文本,而是运用“拿来主义”,创作了名文《伤逝》。并非鲁迅对翻译《妻子》没有信心,在那之前,他已出版了《现代日本小说集》《爱罗先珂童话集》《苦闷的象征》等名译,积累了丰富的翻译经验。从鲁迅与周作人商讨《现代日本小说集》翻译选目时的往来书信及《爱罗先珂童话集》序文中亦可窥见鲁迅对翻译选材的严谨苛刻。显然鲁迅舍《妻子》而求《伤逝》自有一番用意。
1918年当胡适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翻译介绍到中国后,掀起了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高潮。无数五四新女性效仿娜拉,纷纷脱离原有环境。而当时中国对娜拉的主流理解就是:追求爱是自己的基本责任*贾振勇:《娜拉出走:现代性的女性神话——鲁迅小说〈伤逝〉再诠释》,《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3期。。鲁迅也深受影响。有研究者甚至认为《狂人日记》《祝福》等诸多作品均受到了易卜生的影响*陈玲玲:《“爱的启蒙”——鲁迅与易卜生的比较研究》,《东岳论丛》,2014年第10期。。《玩偶之家》以娜拉认清丈夫的自私虚伪怯弱后,在意识上自我觉醒、摔门而出而落幕。但鲁迅更关注娜拉走后会怎样?在《娜拉走后怎样》中,鲁迅介绍了两种别人关于娜拉出路的说法,一是无路可走而最终堕入妓院;一是娜拉回来了。鲁迅说娜拉既然已经觉醒,便不易再回来,所以娜拉的出路只有走。至于怎么走才能避免堕入妓院这样的下场,鲁迅认为一定要有钱,即经济上的独立和保障。
正如不少研究者指出的那样,《伤逝》就是娜拉走后的一种可能性*杨联芬:《个人主义与性别权力——胡适、鲁迅与五四女性解放叙述的两个维度》,《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贾振勇:《娜拉出走:现代性的女性神话》——鲁迅小说〈伤逝〉再诠释,《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3期。。子君正是因为没有经济上的任何保障,才无路可走。
实际上,《妻子》也涉及婚姻中女性的出路和独立问题。笔者以为,这是《妻子》吸引鲁迅的重要因素之一。鲁迅参考了妻子的部分构想和内容,却写成了完全不同的结局,这是《妻子》的作品内容和鲁迅的创作初衷决定的。仔细想来,《妻子》的结局实际上是“娜拉走后”的另一种可能性。《妻子》中离家出走的虽然是男主人公“我”,但实际上同样反应了女性与男性分离后的独立问题。“我”在离家几年后与妻子重逢,看到妻子过得还不错——外表回复到跟婚前一般漂亮了,还有了新的恋爱对象。妻子能够实现这般蜕变,是因为她的物质上有所保障。作者两次提到了妻子的金钱保障问题。第一次是在“我”离家出走后:
那之后的三年,我没有见过她,也没给她写过信。只是孩子的抚养费寄给她了。那样做不是觉得她可怜,也不是出于必要,我只是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不然,我于心难安。
第二次是在“我”与妻子久别重逢后,“我”意识到妻子对“我”的怨恨和复仇心理,想劝妻子放下一切。谈话中妻子提到了金钱问题:
“物质上的资助你打算怎么办?”妻子仍静静地问道。
“那自然不必说……若没有钱,对女方而言太艰辛了……”
物质上没有了担忧的妻子在“我”的游说下,放下了一切,决定开始独立的新生活。这一刻,妻子从精神上觉醒,接受了自由独立的想法;而物质上也有保障,《妻子》这一版本的娜拉实现了成功“出走”。
妻子从一个精神上依赖男性的人,转型成为一个精神独立的女性。但有一点是不变的,那就是她丈夫从始自终在物质上资助她。这是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强调经济是娜拉成功出走的重要保障这一观点的实际案例,而且是一个成功的案例。但鲁迅意识到“妻子”的成功“出走”并不符合中国现实,于是在考虑到中国实情的基础上,鲁迅设计了失去经济保障后娜拉出走的另一种结局。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王世家,止庵:《鲁迅著译编年全集(五)》,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7页。。《伤逝》是一场自由婚恋的梦。同居后子君的经济完全依赖涓生,而涓生遭遇免官后,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来源,自身难保,更无法给子君物质上的依靠。所以当涓生对子君说出“真实”后,他的眼前浮现了两种可能:一是子君的死,一是子君意识上觉醒后的出走。出走需要资本,于是除涓生外唯一能给子君物质保障的父亲出现了。所以涓生听闻子君跟父亲走后虽感到寂寞和空虚,但他“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而且眼前“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不过涓生知道子君跟父亲走后的路会十分艰辛,在父权社会中,子君之前的行为势必会让她面对父亲的严威和旁人的冷眼。更何况正如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所提到的,在家里要求经济权比要求参政权和女子解放更难,唯一可以企盼的是“利用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②王世家,止庵:《鲁迅著译编年全集(五)》,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9页,第312页。。所以涓生脑海里总会闪现子君死亡的一幕,但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当子君的死讯真正传来的那一刻,鲁迅用了“死灭”一词,仿佛一切希望都归结成零。这样一来,“娜拉走后”出现了另外一种结局:死亡。
《妻子》中的女性没有经济上的困难,所以小说更多关注的是青年们在人生观价值观上的分歧和矛盾。而这与当时中国社会女性面临的问题不一样,鲁迅认为当时的中国青年还无法成功出走,所以只能“做梦”,即便梦醒了仍没有出路,还是得做梦。不做梦,就更无法解开青年们身上重重枷锁,更别说去为子孙后代开创“黄金世界”了。在两年多后鲁迅所译的《北欧文学的原理》中有这样一段话:“并非在伊孛生和托尔斯泰的极端和空想之处,是有价值;价值之所在,是在即使因此做了许多的破坏,招了许多的失败,也全不管,为寻求真理计,就一往而直前。”②这段文字仿佛也在解释鲁迅当初为何替子君设计了死亡的结局。子君虽死,但涓生还是要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写成手记,一如鲁迅写出《伤逝》。因为“写出”本身就是新生的第一步。
1923年底,“娜拉”效应达到第一个高潮*杨联芬:《个人主义与性别权力——胡适、鲁迅与五四女性解放叙述的两个维度》,《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鲁迅乘着这股潮流,思考娜拉出走以后的各种可能性。在这过程中,多处借鉴了《妻子》的创作手法和故事情节,人物形象也有一定的共性。这种借鉴在广义上来看,带有对异域文学的“翻案”(改写、重编等意的日语说法)特点。按照对原作改动程度的不同,翻案有从属翻译、创作和介于两者之间这三种形式。其中借用原作的部分内容、情节或意象,即使对比原作也很难看出原作的痕迹的翻案,即可被视为创作*潘文:《从译介学的角度看日本的“翻案文学”》,《苏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高宁:《论训读法与日本人的翻译观》,《东方翻译》,2011年6期。。《伤逝》显然属于这种情况,而又由于鲁迅在多种意义上的创新,如在叙事上采用第一人称内视角的同时又以第三人称为副标题,又如将个人主义放在当时中国的时代背景下,思考它们的冲突与女性解放问题,诸此种种赋予了《伤逝》很高的文学成就和意义。
[责任编辑:曹振华]
陈红(1981-),女,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在读博士,浙江工商大学日本语言文化学院日汉翻译研究所副所长,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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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2-011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