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海霞
(安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南 232001)
信仰救赎抑或知识救赎
——《暴力夺取》中的科学与宗教之争
方海霞
(安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南232001)
摘要:在美国南方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创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暴力夺取》中,作者通过描写青年教师瑞伯与他的舅舅老塔沃特之间的观念冲突与思想论争,揭示了在教义失去公信力、信仰虚无的当代社会,天主教徒与非天主教徒都面临着相似的精神困境和人生压力,表达了作者对信仰回归的渴望以及对个体理性改造宗教信仰的认同。
关键词:原教旨主义;达尔文主义;救赎;奥康纳
一、引言
《暴力夺取》是美国南方文学的翘楚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1964)耗费其人生最美好的七年时间倾心打造的第二部也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该小说于1960年第一次出版并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六十年里唯一的最佳小说奖。四年后,折磨作家十三年之久的红斑狼疮夺走了奥康纳年仅三十九岁的生命,美国评论界称她的逝世是“自菲茨杰拉德去世以来美国文坛最重大的损失”[1]。
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唯物主义的反映论认为,文学作品是社会现实的反映,时代的与作家的伦理道德观念会以某种形式直接或间接地反映在文学作品中。二战后的美国处于经济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新一代的青年在物质富裕与精神空虚间迷失方向,不断怀疑并挑战其父辈们的传统观念与道德信条。《暴力夺取》正是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下应运而生。在小说中,奥康纳通过描写20世纪中期一个信奉知识改变命运的青年教师瑞伯(Rayber)与他舅舅——信奉基督教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的基督徒老塔沃特(Old Tarwater)之间的思想论争以及对小塔沃特·弗朗西斯的教育方式之争,审视了当时具有代表性的美国南方文化景观:信仰救赎抑或知识救赎,以及由此引发的自然科学思想对传统基督教观念的巨大挑战所带来的信仰危机。以达尔文主义为代表的自然科学思想与基督教的根本分歧点在于如何界定人类的起源。在创世纪中,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男造女,并让他们治理土地,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种各样行动的活物。由此可见,在基督徒看来,上帝是人类的天父;但在达尔文那里,人却和猿猴成了近亲。换句话说,人究竟是神的创造物还是灵长类动物进化的产物成为科学与宗教论争的起点和根本,由此而衍生的谁是人类的救世主也成为两大阵营信仰者所关注的焦点。
《暴力夺取》从本质上来看是一部关于科学与宗教冲突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弗朗西斯·塔沃特在婴儿时期父母双亡,被笃信基督教的舅老爷老塔沃特从他舅舅瑞伯身边偷走,并在阿拉巴马州的荒林里被当做先知的接班人抚养长大。老人死后,十四岁的弗朗西斯从荒林来到城市,回到他唯一的亲人瑞伯身边。自称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的瑞伯欣然接受了他并千方百计地想对他进行洗脑,他希冀通过世俗化教育,为弗朗西斯传授现实生活中的知识而挽救他。一边是已经融入他血液中的基督教信仰,一边是瑞伯下定决心为根除这些信仰而做的努力,信仰救赎还是知识救赎是弗朗西斯面临的困境,同时也是作者奥康纳抛给读者思考的一个问题。瑞伯与老塔沃特迥然不同的人生哲学以及对弗兰西斯的教育之争几乎成了科学与宗教冲突的同义词。两者之间的论争无疑是20世纪美国南方社会历史性交汇的一个样例。本文尝试以此作为切入点,就奥康纳如何重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南方文化中科学与宗教冲突的主题展开论述。
二、老塔沃特: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的守护者
老塔沃特这个人物形象从始至终贯穿于整篇小说。虽然小说的第一句话就毫无疑问地告诉读者:“舅老爷死了才半天。”[1]但从那一刻开始老塔沃特的形象不仅没有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反而通过弗朗西斯和瑞伯的回忆在读者面前不断地被放大,几乎占据了小说的每一页:一个自诩受到上帝召唤并视施洗和说预言为职的先知。他信奉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认为《圣经》是神的启示,是绝对的真理。原教旨主义是一种保守的基督教思想,最早出现在上世纪20年代美国的基督教新教中。当时达尔文主义广泛传播,影响到社会各领域,严重冲击了传统文化和思想观念,尤其是对《圣经》构成了直接威胁。由此教会分成了两派:调和基督教教义与现代科学之间矛盾的自由主义,和捍卫基督教基本信仰、对挑战和妥协予以坚决回击的原教旨主义。中国学术界曾将fundamentalism一词用于基督教时,称为基要主义;用于伊斯兰教时,称为原教旨主义。近年来,由于其他宗教也出现了相似的宗教现象,因此国际学术界和传播媒介把这种宗教现象统称为原教旨主义。总而言之,原教旨主义是从神学思想的角度,恪守传统宗教圣典,强烈排斥对圣典进行自由化或现代性的阐释。美国原教旨主义的兴起旨在抵制当时美国社会堕胎、婚前性生活、同性恋、吸毒等现象,抨击传统道德伦理的变形。在《暴力夺取》中,奥康纳就塑造了这样一个生活在20世纪中叶科学技术不断更新发展的美国南方的、一个与世格格不入的、坚决从行动上捍卫基督教原教旨主义的教条主义者——老塔沃特。他固守洗礼、救赎、先知、最终审判日等基督教神学思想,并希望把“邪恶的种子”深深地种在自己的外甥瑞伯和外孙子弗朗西斯身体中,并融入他们的血液。
在现代知识分子瑞伯的眼里,老塔沃特“是几乎绝种了的那类人”[1]。因为他认为人只有经过肃穆仪式下的洗礼才能洗清原罪和本能并获得重生。歌罗西书二章十二节中写到:“你们既受洗与他一同埋葬,也就在此与他一同复活。”[2]为了让他的亲人们获得救赎,宗教狂热分子老塔沃特不断寻找机会实施极端的“绑架”手段为他们施洗。他通过非正常的手段先后掳走了其外甥瑞伯以及外孙弗朗西斯,并把他们带到蛮荒林区,替他们实施洗礼。老塔沃特认为人只有接受施洗才能得救。在《圣经》中,洗礼象征的是埋葬,水就象征着坟墓。受洗者全身浸入水中与耶稣同死同埋葬。埋葬的是旧的性情和坏的习惯,从水中出来表示的是与耶稣同复活。复活的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洗礼就成了重生的象征仪式。这正是老塔沃特千方百计地不顾他人感受,照搬教条,坚决为三个孩子施洗的根源。根据《圣经》教义,洗礼一方面是让基督徒在众人,包括上帝、人和魔鬼面前承认自己与耶稣基督出生入死,承认自己是基督徒;另一方面洗礼意味着加入教会,从今以后承担一个基督徒的责任。然而老塔沃特千方百计地,不顾他人感受,照搬教条,坚决为两个无法自由选择的孩子施洗。他违背了基督教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施洗在他眼中只是一种宗教仪式,与个人信仰毫无关系。接受四天基督教教育的瑞伯长大后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接受过洗礼,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救赎了。瑞伯最终成为一名学校教员,一名坚信现代进化论思想,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的无神论者。而弗朗斯西在几个月大的时候就被动地接受了洗礼,并在阿拉巴马州的荒林里被老塔沃特当做先知接班人抚养长大。当老塔沃特发现自己一直被瑞伯研究并算计时,就从瑞伯的鼻子底下“绑架”了婴儿,把他带到洁净的荒林里准备培养成为先知。在老人的陪伴下,弗朗西斯不用去学校,“可以自由地追求智慧,他的灵魂伙伴是亚伯、伊诺、亚伯拉罕、摩西、大卫王、所罗门等其他所有先知。”[1]表面上看起来,弗朗西斯是老塔沃特思想的接班人,但在老人去世后,弗朗西斯的思想发生了巨变。这种改变源于自由的重生,老人的离世使弗朗西斯身心彻底得到了解放,他来到城市回到他舅舅身边,在那里他努力否定自己作为先知的命运,反抗着内心对上帝召唤的渴求。接受洗礼后的弗朗西斯和瑞伯从未承认自己是基督徒并承担基督徒的责任,这一事实表明了老塔沃特照搬教条为他人施洗只是一种注重形式而不考虑结果的行为。
除了洗礼,原教旨主义者老塔沃特相信末日,相信审判。大审判是基督教的传统思想,认为在世界末日,神会出现,将死者复生,并对他们进行裁决,判为永生者和下地狱者。《圣经》记载,耶稣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人类赎罪,三天后基督复活,并以肉身再次降临人间。“假如死人复活是没有的事,基督也就没有复活。假如基督没有复活,那么我们的宣讲便是空的,你们的信仰也是空的。”[2]在老塔沃特看来,人死后被埋在土里,保持尸身完整,并按照体面的基督教仪式安葬是复活的前提。因此在老塔沃特去世前几周,他曾对弗朗西斯说:“我死的时候,把我埋在地下,那是死者的归宿。另外,插一个十字架在我的坟头,表明我在那里。”[1]复活乃是基督教的重要教义信仰的根基,也成了老人人生的终极目标。
一般来说,宗教是一种信仰和实践的体系,信徒们将根据此体系来解释他们认为是神圣的和超自然的事物,而奥康纳笔下的老塔沃特把《圣经》神化了,并把它当做最高权威。正如美国19世纪末著名学者安德鲁·迪克森·怀特在他的《基督教世界科学与神学论战史》中所说:“基督教精神, 它来源于它的神圣创立者的心灵和头脑, ……神学理论, 正如我们业已看到的那样, 它来源于古代迷信的残余物, 而且不断求助于我们的宗教经文而得以维持。”[3]在《暴力夺取》中,读者看到的是一个以《圣经》经文为导向,拒绝现代科学的原教旨主义守护者形象。他自称维护的是宗教,但他实际上要维护的并非是基督教的崇高精神,而是为了维护所谓的人是“堕落的”这一基督教教义。因此,从本质上说,老塔沃特是一名对宗教经典做出偏狭而片面解释和实践的教条主义者。
三、瑞伯:现代进化论思想的捍卫者
1881年,英国著名的科学家托马斯·赫胥黎曾写道:假如一点点知识是危险的话,试问谁又有多少可以脱离危险的知识?若赫胥黎向奥康纳提出此问,她会毫无疑问地向他推荐她的《暴力夺取》。在这部小说中,赫胥黎会发现一位名为瑞伯的青年教师,作为20世纪初所谓“新人”的代表,他沉迷于了解关于人类思想的一切知识。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使他形成新的科学世界观,他认为科学教育是人生的关键。然而他所追求与吸收的知识只不过是一系列短暂的统计数据,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种可疑的人生哲学,这种哲学与维持一个健全人的思想和常识是不相符的,同时他的教育理念也仅仅建立在对可估量的知识的攫取上,甚至坚信科学探索可以解决爱和恨的谜团。
瑞伯在一所高中里任职,他是一名测试专家,他把每一件经过他的眼睛、进入他脑子的活物都变成了书、文章或者图表。作为一名20世纪初的新人,现代进化论思想的跟随者,瑞伯认为自己的舅舅是几乎绝种了的那类人,他曾以做慈善的名义把老塔沃特骗到自己家中,背地里偷偷地进入他的灵魂,他像研究濒危物种那样对自己的亲舅舅进行秘密测试,问他一些模棱两可的问题,布设陷阱,看着他掉下去,然后将这一过程整理成一份书面研究报告,并发表在教师杂志上。他不相信复活,不相信最后审判日,不相信洗礼。当老塔沃特企图为他的儿子毕晓普施洗时,他说:“他永远都不接受洗礼——这只是一个原则问题,别无其他。作为人类尊严的一种姿态,他永远都不接受洗礼。”[1]他说话时的声音里夹杂了一种强烈的压抑,一种与老人相等但又相反的激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瑞伯和老塔沃特都是先知般的人物,老塔沃特预言人终将复活而瑞伯认为人终有一死。
瑞伯身上体现出的是现代世俗思想的盲目自信。当弗朗西斯投奔到他家,并告之老塔沃特离世的消息时,瑞伯说: “他虚度了漫长的一生,对你尤其不公平。你原本可以拥有一切,他却让你一无所有。但从现在开始,事情将不一样了。现在,你属于一个能帮助你、能理解你的人了。我现在把你培养成材,还不算太晚!”[1]在瑞伯看来,无论是从血缘关系、相同病因和拯救经验方面来说,自己都是拯救弗朗西斯的不二人选。他的自信驱使他未征询弗朗西斯的意见,甚至无视弗朗西斯的自主意识而固执地坚持用自己的教育理念,要把男孩拯救到他所信奉的人生哲学的轨迹上来。他决心不遗余力地用自己的知识来净化弗朗西斯,根除老塔沃特在他身上种下的“邪恶的种子”,引领他进入没有救世主只有依靠自己努力的真实世界。他给男孩买来新衣服象征着新生活的开始,带弗朗西斯去参观自然历史博物馆,打算通过介绍男孩的祖先、鱼以及蛮荒时代所有伟大的荒原来开发他的智力。他打算给他一些关于智力和天赋的标准化测试,后来又打算进行经他本人完善的、涉及情感因素的一些测试。但弗朗西斯不接受任何测试,并认为自己是自由的,而他的舅舅却认为弗朗西斯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由。瑞伯所接受的是达尔文关于人类起源的学说以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现代进化论思想,在他对弗朗西斯的教育过程中却忽视了人的道德意识是无法单纯地从自然本能的角度进行解释的,人更不应沦为生物本能的奴隶,因而他的教育理念使意志、理性、自由等主体性概念失去了它们曾经具有的重要意义。正如乔治·莱文指出,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将人类嵌入到一个由自然规律所主宰、剔除了任何个体意愿性的系统中[4]。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教育弗朗西斯的过程中,瑞伯和老塔沃特扮演的是相同的角色,他们都将弗朗西斯推入一个剔除了个体意愿性的系统中。
四、结语
在《暴力夺取》中,奥康纳营造了一个科学与宗教都试图以自身的方式主宰对世界的解释的对立局面。作者将19世纪有关“天意设计”与“偶然”的争论纳入到一个更大、更具有现实意义的思想框架中,并通过弗朗西斯的最终抉择表达出奥康纳的基督教人文主义思想。这种新的宗教观既推崇原欲的合理满足,一定程度上认可潜意识对人类行为的决定性作用, 也尊崇理性、尊崇信仰对欲望合理制约的一面。正如Michael Levenson所说,我们如何能够在接受科学浸染的同时,仍然保留信念和对美的想象; 我们如何在将自己设想为自然本身的同时,又体现出丰富而独特的人的特性[5]。在《暴力夺取》中,奥康纳通过塑造老塔沃特和瑞伯两个人物形象,重新审视了多年来困扰人类的思想命题——信仰救赎抑或知识救赎,体现了宗教束缚人性、限制追求幸福的一面,也暗示了在享乐主义盛行的现当代生活中缺乏精神支柱所造成的心理危机和社会混乱,从而历史地反思当代西方社会所面临的精神文化困境,这也是她一系列美国南方小说的主旨和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1]弗兰纳里·奥康纳.暴力夺取[M].仲召明,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
[2]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圣经·哥林多前书[M].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1998.
[3]安德鲁·迪克森·怀特.基督教世界科学与神学论战史[M].鲁旭东,译.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6:105.
[4]George Levine. By Knowledge Possessed: Darwin,Nature,and Victorian Narrative [J].New Literary History,1993,(2):370-376.
[5]Michael Levenson. Essays on the Fiction of A. S. Byatt [M]. London: Greenwood,2001: 168.
(责任编辑蒋涛涌)
Redeemed by Salvation or Knowledge:
Dispute between Science and Religion inTheViolentBearItAway
FANG Hai-xi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hui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uainan 232001, China)
Abstract:In American southern woman writer Flannery O'Connor's second novelTheViolentBearItAway, the conflict of conception and ideas between Rayber and Old Tarwater is described to reveal that Catholics and non-Catholics have faced the similar spiritual dilemma and life stress in the contemporary society where religious doctrines have lost their credibility and faith has lost its popularity. The author's recognition of belief regression and personal reformation of religious faith are also conveyed.
Key words:fundamentalism; Darwinism; redemption; O'Connor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3634(2016)01-0118-04
作者简介:方海霞(1979-),女,安徽桐城人,讲师,硕士。
基金项目: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项目(SK2014A229)
收稿日期:2015-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