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淑华(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红楼梦》中王夫人的原配情结
阳淑华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摘 要:在《红楼梦》塑造的众多形象中,作者对王夫人这一人物形象着墨不多,但其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使她具有不可忽略的价值和意义。论文主要从王夫人与赵姨娘之间的微妙关系、王夫人母爱的异化以及她对宝玉的婚姻态度等情节中展现其行为的矛盾性,将这种矛盾行为的原因归结为“原配情结”;又从封建伦理与道德、家庭环境与教育以及女性心理三方面分析“原配情结”形成的原因,这有助于更为客观地理解王夫人这一可恨又可悲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红楼梦》;王夫人;原配情结
在《红楼梦》中作者对王夫人这一形象着墨并不多,读 者对这一人物的关注自然也相对较少。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与王夫人相关的章节共有九回。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初次提到;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写其正式出场;第三十回写其怒逐金钏;第三十二回写金钏投井自杀,王夫人因愧疚为其以小姐礼发丧;第三十三回写宝玉挨打,王夫人哭劝贾政;第三十四回写袭人向王夫人进言,王夫人感爱不尽;第三十六回写王夫人做主以姨娘之礼待袭人;第七十四回写其带队抄检大观园;第七十七回写其撵司棋、晴雯,逐四儿、芳官出贾府。
以章节论,王夫人实在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但事实并非如此,她作为宝玉的母亲,贾政的正室,在贾府这样一个封建大家庭中她有其存在的独特意义。学术界对王夫人的评价大致分为两派,一派认为王夫人是“伪善”之人,“表面上逍遥自在、四平八稳的王夫人实则牢牢占据了贾府的中心地位”,“王夫人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吃斋念佛,无所作为,实则是威而不露,胸藏杀机,而且手段极其毒辣。她随心所欲给人罗织罪名,害死一条性命如同碾死一只蚂蚁”。[1]另一派则认为王夫人确实是“善人”,“她孝顺婆婆贾母,牵挂在皇宫的女儿元春,顺从并关心、体贴丈夫贾政,疼爱儿子宝玉和孙子贾兰,信任并重用侄女王熙凤,也关怀着妹妹薛姨妈和外甥女薛宝钗、外甥薛蟠……对妯娌邢夫人及大伯子贾赦等人既尊重又不卑不亢,日常交往及言谈话语中从礼节上说从未有任何不妥之处……她平素吃斋念佛,在更多的时间里和大多数事务中,她都显示出宽厚、仁慈、矜持、大度”。[2]但同时也认为“王夫人的性格相当丰富复杂”[2]。相较而言,后一种观点更为中肯。从总体上看,更多的人对王夫人这一形象持一种否定态度,这说明在一定程度上人们对王夫人是有误读的。由于《红楼梦》采用的是客观写实的手法,以人物行为的表现来展示人物的性格形象,我们对于某一人物的理解也就更趋于多样化,也使得人物形象有了进一步探索的可能与必要。我认为王夫人这一形象既不是至善也非至恶,而是一种生命形态的流露,在其性格中表现出来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可视为人性与封建道德冲击下的产物,也就是“原配情结”。
何谓“原配情结”?笔者将之定义为:在一夫多妻制社会环境中,原配妻子在外界的要求下,如社会道德标准、家庭伦理规范等,对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进行压制从而形成具有典型性的矛盾性格。在下文中我将主要从两方面即这种矛盾性格在其日常行为中的体现、矛盾性格形成的原因作进一步阐述。
王夫人与赵姨娘之间的微妙关系是其原配情结的重要体现。她的矛盾性格使她对赵姨娘的态度既宽大又苛刻。表面上看来王夫人待人处事宽厚得体,故探春有“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3]这些话。在王熙凤克扣了赵姨娘的月钱后,王夫人也能出于公平而质询王熙凤,并不因为赵姨娘是贾政之妾而对这些有失公允之事不闻不问。这些行为似乎体现了王夫人的宽厚与仁慈,但并没有这么简单,她的这种大度更多的是一种自我约束的体现,是在封建社会要求下妇德的展示。王夫人对与之共享一个丈夫的赵姨娘不可避免的心怀不满。最为明显的是贾环恶意烫伤宝玉事件,王夫人让贾环抄佛经,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对一向缺少关注与关心的贾环的一次“特别关爱”,当贾环由于嫉妒宝玉而故意用油灯烫伤他后,王熙凤故意在王夫人面前提到赵姨娘,于是王夫人便不骂贾环,而“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倒得了意了,这不益发上来了!’”贝京针对这一情节说:“对猥琐不堪、居心不善的庶子贾环,王夫人也没有明显的歧视。”[4]我并不这样认为,这一段恰恰透漏出王夫人以往对自己真实情绪的隐忍,从王夫人的这段话中可知,之前她就是对赵姨娘心存不满的,只是由于自身的身份与教养等外在因素,把自己对其不满的真实情绪压制下去,而以一种大度宽容之态应之。而且“你们”这一词也反映出王夫人是把贾环与赵姨娘归为一类,在心理上就划出了界限,在这里,贾环就是王夫人对赵姨娘厌恶的延续,所以根本称不上对贾环无歧视,而是王夫人内心隐忍情绪的大爆发、大宣泄。
王夫人对赵姨娘这种微妙的态度,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当然是因为她们共享一个丈夫,出于女性的嫉妒,而且赵姨娘出身非常卑贱,王夫人对于与这样一个卑贱的女人共侍一夫,不免觉得自己的身份也受到侮辱,随之又生出厌恶之情。然而,贾政的妾并不只有赵姨娘一个,在书中提到的还有周姨娘,但王夫人与周姨娘的关系却不如其与赵姨娘的关系紧张。其因何在?这也是笔者要提到的第二个原因——来自子女的“威胁”。周姨娘并无子嗣,而赵姨娘为贾政生了一儿一女。封建家庭中子女尤其是儿子对母亲家庭地位有着重大影响,赵姨娘虽为妾,但生了儿子贾环,这便给她无数翻身的遐想,所以她才会联合马道婆企图害死宝玉,从而为贾环扫清“障碍”,从此母凭子贵。王夫人对于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自然心知肚明,就不可避免的把赵姨娘及贾环放在敌对位置上,然而她的身份与外界环境对她的要求又让她顾全大体,这种内在与外部不相协调的情绪也就自然郁积为王夫人的原配情结,这种情结外化体现为她的矛盾性格。
王夫人的矛盾性格同样体现在他对儿子宝玉的关爱中。作者在文本中细致的描画了许多王夫人宠爱宝玉的场景,建立了一个“慈母”形象。如书中多次描写到王夫人对宝玉身体上的抚摸,以这种肢体的接触来体现她的爱子之情,第二十五回提到,宝玉来到王夫人处“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在封建社会,母子之间这种“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的关爱还是不多见的,在一旁抄佛经的贾环想必从不曾有过这等爱抚,引起他嫉妒并恶意烫伤宝玉的原因并不只是彩霞,这种关爱的缺失是极为重要的内因,贾环或许从没得到过母亲这种爱抚,所以这种“肌肤的饥渴”在王夫人对宝玉关爱的对比下便化作无法拥有的愤怒。
然而,在第三十三回中宝玉挨打,王夫人哭求死劝,从她言语中透露出的信息让我不禁思考,王夫人到底是爱宝玉还是爱自己?王夫人在得知宝玉挨打后“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急忙赶往书房中来,慌的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因心系宝玉连礼节也不顾了。接下来“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苦命的儿吓’,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从王夫人的这一段哭诉中,并不排除她对宝玉的深深母爱,但也可窥见其母爱的复杂性。在中国千百年来的宗法社会里,特别是像荣国府这样的贵族之家里,正室夫人有无儿子,是她在门户中地位的标志。王氏的哭诉不仅在哭宝玉,也是在哭亡子贾珠,更是在哭自己。并且,王夫人虽然疼爱宝玉,但宝玉却未必符合她的期待。贾珠在书中极少提及,但从只言片语中亦可窥其形象。从冷子兴对其作的简要介绍:“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到王夫人口中:“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虽不能确定贾珠是一个求学上进、准备走上仕途的人,但至少可以看出贾珠不是宝玉那样离经叛道之人,符合贾政与王夫人的期许,也许会走上家庭与父母安排的道路。显然,在这一点上,混迹于姐妹中的宝玉是永远无法满足他们的,由此王夫人对宝玉的爱也并不圆满。总言之,王夫人的母爱是带有自私成分在里面的,她担心自己在贾府中的地位和身份随着宝玉的失去而消失。也因宝玉有违自己期许而存有“恨铁不成钢”的情感,甚至这份母爱里还有王氏把对贾珠的爱转移到宝玉身上的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她爱宝玉其实是在爱自己。王夫人的母爱有其复杂性和自私性,但我们也并不能因此完全否定她的母爱,将其理解为获得家庭地位的派生物,极端的认为王夫人在意的是有没有儿子而不是在意宝玉。这又是其复杂性所在。
王夫人对宝玉的婚姻态度同样可归入其矛盾性格的范畴,之所以这样划分,是因为在自己的婚姻关系中王夫人不敢也无法进行改变和反抗,故而转向儿子的婚姻,企图在儿子的婚姻中弥补自身婚姻的不足。实质上这也是一种潜在的反抗,也是其矛盾所在。
王夫人反感的一类潜在婚姻对象以金钏和晴雯为代表。在第三十回中打骂金钏:“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第七十四回中,对晴雯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做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好事,打量我不知道呢!”除此之外还有四儿和芳官等女孩子也是王夫人所厌恶的对象,在第七十四回中提到四儿:“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见到芳官时,“王夫人道:‘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这一类被王夫人视为“狐狸精”的女子,细察之可找出她们的共同之处,都长得漂亮水灵,聪明灵动而不知隐藏,打扮也与别人不同,而且这些出众的女子在王夫人眼里都是会“勾引”人的。王夫人果断的将这些女子撵逐出府,造成了金钏跳井,晴雯惨死。向来被下人称为宽厚仁慈的王夫人何以对这些并无大错的女子如此狠心毒辣。最主要的是她们戳到了王夫人的痛处。
宝玉喜欢接近的这些风流灵巧的女子可以在王夫人的婚姻关系中可以找到一个原型——赵姨娘。想必赵姨娘年轻时也是风流水秀惹贾政喜爱,不然也不会从丫鬟变为姨娘并生下一儿一女。王夫人当然不能接受贾政爱上一个地位如此卑贱、如此不堪的女人,这严重伤害了她的自尊。出于自我疗伤王夫人便认定赵姨娘是狐狸精,不怕臊的东西,一定是她勾引的贾政。王夫人的这种痛恨影射到宝玉的婚姻对象选择中,就造成了上述现象。
再看王夫人所欣赏的一类婚姻对象,以袭人和宝钗为代表。王夫人对袭人建言深受感动,直呼袭人“我的儿”。而且还做主以姨娘之礼待袭人。以袭人为代表的这类安静、“粗笨”的女子也可以在王夫人的婚姻关系中找到原型——王夫人自己。对于未来要陪伴自己儿子的女人,王夫人当然希望是一个像自己一样的人,而不是像赵姨娘一样的“狐狸精”。所以说,王夫人对宝玉婚姻的态度实则是她自我婚姻的影射。这种影射同时又带有自我疗伤的成分,无法掌控自我的婚姻,便企图掌控儿子的婚姻,无法在自己的婚姻中表示不满与反抗,于是就把这种不满与反抗转移到儿子的婚姻中,从而得到内心的慰藉与胜利。
论及原配情结形成的原因,其形成的土壤——封建礼教及伦理道德这个大环境是不容忽视的。王夫人是一个封建社会的贵族女性,传统的封建思想无疑会在她身上打上时代的烙印,可以说是封建社会生产并培养了王夫人这样一个封建女性的“标本”。她的举止行为也体现着封建伦理道德的要求与标准。
首先王夫人可以称得上是贤妻。女性服从男性是封建社会妇女伦理的总纲即“夫为妻纲”。这种思想被历代统治者和思想家们广泛宣传,成为一种常理。做贤惠的妻子当然也是对已婚女性最为基本的道德要求。王夫人对贾政体贴顺从,毕恭毕敬,从不违拗贾政。其次,她也是实实在在的慈母,她疼爱宝玉,关爱备至,最能体现母子感情融洽的我认为是在第二十八回中讨论药名的一段。王夫人道:“前日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这一段最妙的是王夫人的语言,一个封建贵族的夫人,骂儿子“扯你娘的臊”、“放屁”之类略带粗俗的语言,实际上体现了母子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也是王夫人对宝玉宠爱有加的表现。再者,王氏极孝顺婆婆贾母,晨昏定省,事事躬亲,即使因贾赦要娶鸳鸯一事遭到贾母冤枉,被数落一通,也是“立马站起来,不敢还一言”。从各方面来看,王夫人是很符合封建伦理要求的妇女形象,是封建家庭中正房原配的典型。
这种道德的约束是两方面的,在行为上要求事事得体且顺从,在观念上将种种规范潜化为必然,可以说是从精神与肉体上双重束缚了女性,然而这种束缚的目的不过就是压制女性的真实情感以免其破坏封建伦理道德。由此观,如果说王夫人的原配情结是在两种力量冲突下产生的,那么这种封建礼教和伦理道德就是人物身处其中而又不自知的外在力量,它是使人物产生这种情结的大环境,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相对于封建礼教及伦理道德这个大环境来说,王夫人的家庭环境及与之相应的家庭教育对其影响应该更加明显,这是立足于大环境之上的另一重要成因。中国的家训作为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可谓源远流长。宋元明清是家训的鼎盛时期。这种以血缘关系为依托的家庭教育,从道德情感方面入手对家族的子女后代进行各方面的教育。其目的也是培养出认同并服务宗法制文化秩序的子孙后代。这是封建家族、封建王朝和封建社会都需要的。封建家族对女子主要是文化教育和家政伦理教育,文化教育是为了女子知礼仪,在宋元以后,理学家提出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之后,家庭对女子的教育则主要集中在了家政伦理方面。
“家族痕迹”在王夫人的身上有着明显的体现,尤其在与同样是嫁入贾府的邢夫人比较之下。二者都是封建大家庭的正室,却有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王夫人端庄大方、行事得体,又好静少言,颇具大家风范,在贾府众人的眼中也是个“宽仁慈厚”之人。在贾母眼里也是个孝媳——贾母对薛姨妈夸到“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而邢夫人则不同,她身为长媳,但地位却远不及王夫人,在为人处世方面更是比不上,在第四十六回中,通过王熙凤之口,我们可窥一斑——“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个不靠,一言不听。”她在贾母面前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婆婆面前不过应个景儿”。最能显示其愚钝的莫过于为贾赦娶鸳鸯一事,她看不清事态,亲自做媒讨鸳鸯为妾,被贾母痛斥一顿,她想不到鸳鸯会在贾母面前那般表现,以为鸳鸯会为摆脱丫鬟的命运、当上姨娘而欢天喜地,这显露出邢夫人的思想已经完全被封建礼教所吞噬,连丫鬟都不屑的“腐朽人生”,邢夫人却毫无抗拒之情,反而乐在其中,不得不说这是自我人格与精神的缺失。虽说在封建社会,尤其是贾府这种大家族,男性三妻四妾被视为正常,而且封建道德也要求妇女有“不妒”之德,若把邢夫人这种愚钝的行为归因于其“妇德”,未免有失全面。这种“以德报怨”实则是其化解自身被遗弃的心理恐惧。
相较而言,王夫人虽然对贾政的纳妾并无违拗,但事实上她对赵姨娘之辈还是耿耿于怀的,只是由于自己身为正室,要树立起一个大度的形象来。但如果要她像邢夫人那样亲自为丈夫做媒讨小老婆,王夫人是绝对不会做的,恐怕贾政也不敢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究其原因,与她的家庭出生不无关系。王氏出生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大家族,当时四大家族互有姻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在这种情况下王夫人嫁入贾家存在着某种必然性,王氏与贾政的婚姻也带有“政治联姻”的成分,王家必然会更加注重对王夫人的“培养”,使其成为一个符合封建社会,封建大家庭要求的贤妻良母。因为她不仅代表着自己,更是代表了王家,她的仪态举止关乎到王家的家教和脸面。王氏虽然处处顺着贾政,但她是有话语权的,所以她敢在“老爷也不同意”的情况下私自做主以姨娘之礼待袭人。而邢夫人的出生背景不甚好,无权无势,虽说她作为填房嫁入贾府,又无子嗣也是影响她在贾府中地位的重要因素。但这些只是影响其家族地位,而为人处世、行事作风方面家庭的影响则更为深远持久。这是邢、王二人不同的根本所在。家庭出生决定了她们在贾府中的话语权,邢氏相对来说出身寒微,能嫁入贾家在她来看是大翻身,所以她对这种“荣华富贵”相当珍惜,对贾赦也是百依百顺,甚至到了讨好的地步,这是话语权的缺失和对“荣华富贵”缺失担忧的双重作用的结果。也正因如此,贾赦才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邢夫人提出荒唐至极的要求。
在与邢夫人相比较的情况下,我们可以看到家庭环境对王夫人性格的重要影响,家庭的实力以及教育培养使她形成了具有大家风度的仪态举止以及行为观念,但这也正是压抑其真实情感的外在壁垒,是其形成矛盾性格的重要成因。相对于封建礼教和伦理道德这个“大环境”来说,家庭及其教育便是“定向培养”,二者“点”“面”结合,共同压制真实情感,从而塑造一个符合封建大家庭需要的人物。
王夫人原配情结形成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女性心理。封建礼教以及家庭出身与教养塑造了她的“外”面,这一面也是许多人所认为其虚伪的一面。而女性心理则是与之相对的“里”面,这一面是真实的,甚至是原始的。“外”面不断地压制压抑“里”面,“里”面同时又不停地对抗“外”面,这就形成了王夫人思想上、行为上的复杂性、矛盾性。
王夫人的这种女性心理主要是嫉妒心理。自古以来关于女性嫉妒的事例不胜枚举。而且,在封建婚姻中也将“妒”定为“七出”的大罪之一,封建道德也一再提倡妇女“不妒之德”。用逆向思维忖之,正是因为这种嫉妒心理在女性中的普遍性,封建道德才会大力堵之。
对于这种嫉妒心理形成的原因,孙绍先在《女性嫉妒心理探源》中有比较合理可信的阐述。“在父系文化的专制时期,社会为女性安排的唯一‘职业’,是结婚通过为人妻、为人母的途径,实现客体的依附性存在,走不通婚姻之路或婚姻中的失败者,如果她还不想成为或明或暗的妓女,那么她就成这个社会的‘多余人’,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如果实行严格的一夫一妻制,那么几乎所有的女性都能较顺利地实现依附性存在,而不至于在彼此之间产生深深的敌意;然而,一夫多妻制的普遍存在,使得女性这条唯一的通路也长满了荆棘。男性,特别是有条件过一夫多妻制生活的男性,大都获得了个人意志较自由发展的条件,他们在众多的妻妾面前,势必要以自我的好恶而恩宠有别……已得宠者要全力吸引男子的注意力,排挤有竞争力的妻妾;未受宠者,也会极力挑唆破坏得宠者与夫主的关系这是处于依附地位的女性企求安全的必然心理。只有得到男人的特别宠信,名份地位才较有保障,这就是女性嫉妒心理的真正根源。”[5]王夫人处于这种社会状态下,不可避免的或多或少带有这种女性的嫉妒意识。
虽然说王夫人有强大的家庭靠山,她正室的尊贵地位不会轻易受到他人的威胁,但她的嫉妒意识却不会因此泯灭。在她的婚姻关系中,赵姨娘就是最具杀伤力的“荆棘”。上文中提到赵姨娘育有一儿一女,撇开来自儿女的“威胁”不提,实际上这也从侧面反映出贾政对赵姨娘似乎更加“宠爱”。作为女性的王夫人对这种现象不可能无动于衷,对于丈夫喜爱这种在她眼种如糟粕的女人,除了嫉妒还有愤恨。但她自己又无法放下身段像她自己所鄙弃的一类女人一样去讨好贾政,于是这种嫉妒愈演愈烈,但情绪总要找到宣泄口,于是就产生了王夫人一系列有违其宽厚仁慈形象的行为。
这种“性嫉妒”不仅会表现在对婚姻关系中竞争对象的嫉妒和痛恨,同时对子女婚姻关系的选择观也是这种“性嫉妒”的衍生物。她以一双敏锐的眼睛观察搜索,选择以自己为原型的儿媳,而把那些潜在的风流灵巧的婚姻对象以各种手段驱逐出府,这实际上是王夫人心中的“嫉妒对象群”。这不得不说也是其“性嫉妒”的延伸。
总之,王夫人是封建男权下的标本式的原配形象,表面上端庄大方,而内心却极度焦虑、极度苦闷,有着难以诉说的心理痛苦。这一形象在封建社会具有典型性。以往对其善或恶的争论我认为是没有必要的,人性本复杂,所以不能以一种纯粹的眼光去审视一个人,对其提出过于苛刻的要求。如果我们理解到了王夫人所处的环境,和这种“原配情结”,理解她的心理暗伤,再来看王夫人一系列行为中体现出的善恶的矛盾,也许就不会觉得冲突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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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孙绍先.女性嫉妒心理探源[J].中华女子学院学报,1989,(11):40-41.
(责任编校:呙艳妮)
作者简介:阳淑华(1993-),女,湖南怀化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1-19
中图分类号:I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219(2016)03-002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