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化生存下的人性书写
——论王跃文的政治文化生态小说

2016-03-07 09:19
关键词:王跃文常人官场

伍 丹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常人”化生存下的人性书写
——论王跃文的政治文化生态小说

伍 丹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王跃文的小说以“官场”为触发点,描摹出了以权力意志和权力话语为核心的政治文化生态,以此刻画出中国特色的社会文明发展现状。而常人化生存成为其小说人性思索的基本前提,并规定了以权力为生存机制的各种游戏规则。常人化让人失去了生命存在的本真,陷入了无根的焦虑。在这种焦虑中,大多数人无所适从地归附于权力意志中,最终成为了常人化的“庸众”。正是大多数“庸众”的普遍麻木导致了“独异个人”的被放逐。诚然,“独异个人”的自我追寻永远不可能成功,但在某种有限的程度上,他们挣脱常人化的束缚,得到暂时的也是可贵的个性精神的展露。

王跃文;政治文化生态;常人化生存;人性书写

从1990年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无头无尾的故事》始,王跃文的写作就聚焦于社会政治文明领域。而后的《很想潇洒》《望发老汉的家事》《花花》……直到《国画》《苍黄》《大清相国》,王跃文的小说不仅刻画了黄之楚、朱怀镜、陈廷敬等官场人物,更叙写了各类人群浸染于当下政治文化生态中的环境和氛围。

王跃文小说通常被称为“官场小说”的范本,但作者本人对此颇为反感。究其实质,王跃文式“官场小说”应该改称为“政治文化生态小说”。因为,他的小说虽然笔指官场但不限于官场。一方面,无论是敏感郁愤而不得志的黄之楚,还是因学会官场游戏规则而飞黄腾达的朱怀镜,甚至是“宽大老成、几近完人”的陈廷敬,他们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在是非善恶的边缘,其命运沉浮似乎全凭一只看不见的手,他们“只能在无可奈何的喟叹中顺应那只手的操纵”,他们“能做的只不过是尽量调整好自己在这只巨掌中的姿势而已”。[1]另一方面,形色各异的人物生存于官场内外和社会其间,共同描摹出一幅以权力为核心的政治文化生态图景。换言之,“官场”只是王跃文小说的借力点和触发处,他的创作其实是在特定的政治文化生态的叙事架构下把握中国特色的社会发展维度。

虽然,随着社会政治文明的发展和推进,“官本位”已无法准确概括当今中国社会的文化生态现状,但政治文化仍然是当今中国最敏感、最令人瞩目、最具有导向性的文化形态。一个社会的政治生态必须建构在一定的价值支配下,这种政治生态建构与政治文化在功能层面和价值层面上必然有机耦合。一种健全而合理的政治文化必然会超越政治本位主义(“官场”)而延伸、扩展到整个社会文化生态体系,并以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为旨归。[2]

一 常人化生存下的权力意志

在海德格尔看来,人是在其“存在”之中,并且与“存在本身相关”的“存在者”。作为人的存在,“此在”在人的“存在”中,并与这一“存在”处于“存在的关系”中。海德格尔将能够与“存在”相比的“此在”称之为“生存”,以此追问“存在”的意义。生存是人的“存在”形式。人是可以借由“存在”了解自己的唯一生物,人一直在“本真性”的存在模式中,谋求不依赖于他者的唯一性和作为自身“最本己的可能性”。人可以深入“存在”之中了解自己,可以向着“可能性”去筹划自身。然而,“可以”不意味着“一定”。人必然是在某种生存境况中完成“此在”,总是“在世界中存在”,以此体验自身。在“生存”中,人在“本真性和非本真性”中不断选择。这种“非本真性”的存在,使得人不是单独地“在场”,必然“与他者的共在”构造自我的“生存”。在此,海德格尔提出了一个无人称的主体:“常人”(das Man)。[3]145-148

“常人”是谁?“常人”为什么能主宰“我们”的生活?“常人”是如何主宰着“我们”的生活?

海德格尔说,常人不是抽象的人,也不是某一个人,更不是某些人,常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而是一切人;不是作为总和的一切人,而是无人称的、平均化了的、中性的人;不是某个确定的、个性化的、作为此在的人,常人是每一个人丧失了自我的此在,是“无人”。

“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3]156在常人世界中,常人指定着人的日常生活存在方式,这是一种“无声”和“平均化”的生活方式。例外都被扼杀,平均化的“集体意见”“公共舆论”成为了所有人的信念。人们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个人无需做出判断,无需做出选择。集体的声音和共同的行为,让人人都是常人。于是,人人都失去了“本真”的自己。人,不是作为自身而存在,而是消失在他人之中,消失在常人之中。

王跃文在其小说中,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常人化的政治文化生态图景。在这里,常人化就是以权力为生存机制的各种游戏规则。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它无处不在,谁也无法逃离。在《国画》里,王跃文将人比喻成一只蜘蛛,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织一张网。这张网就是特定的政治文化生态环境,任谁都在这张网里爬行,任谁都会被这张网粘住,任谁也别想轻易逃走。朱怀镜看得清楚,李济远想得明白,却都无可奈何,所以在《西州月》中,关隐达总是身心尴尬:他既有读书人对质朴优雅生活的本能追求,又渴望更高的位置和更大权力。即使在寻求到了某种微妙平衡之后,他仍似有所悟:无论是“隐”,或“达”,都不可能是他的自主选择。像关隐达般坚守底线也可走得稳健者,实在是命运的宠儿,但宠儿能有几个,更多的人要么因学会卑鄙而飞黄腾达,要么因自甘颓废而失意消沉。

王跃文的小说以“官场”为触发点,细细描摹出了以权力意志和权力话语为核心的政治文化生态。在这里,政治文化经由长期的浸润早已内化为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的自我意志,以权力为核心的“游戏规则”早已成为政治生活的最高裁判。

王跃文以细腻绵实的笔触还原了人在权力场中的挣扎生存:必须全力认同权力等级,必须自觉维护领导权威,必须无条件服从长官意志……究其实质,官场即权力场,即由权力主导一切的“场”。身处其中的人,他的命运、他的得失……一切,围绕权力展开。权力者经由权力攫取最大利益,获得权力崇拜,从此傲慢而骄横。

为了权力,众人争“位子”,捞“身份”,权色交易、权钱交易等黑幕纷至沓来,人在欲望与绝望中的痛苦挣扎。在这里,拥有了权力,便拥有主导秩序的话语权,便拥有他人对自我地位的绝对肯定与服从。为此,“朱怀镜”们、“李济运”们唯权力马首是瞻,在升迁沉浮中用尽权术谋略。面对这样的游戏规则,“朱怀镜”们左右逢源拓展人脉,“李济运”们谨小慎微曲意逢迎,他们也曾意识到“自我行为的非道德”,终究只能在被权力抛弃与接纳中挣扎着生存,最终也沦为常人。

在以权力为唯一价值取向的常人语境中,每个人都必须按照“规矩”行事。“中国最大的法不是宪法,而是看法。上司对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4]8这些从不冠冕堂皇地正式昭示却获得广泛认可的“规矩”,如同隐秘的游戏规则,既包括必须遵循各种有形的体制化制度,也包括必须依服于权力、舆论等无形的集体无意识。这些隐秘的“规矩”已经超越了“官场”的限制,将目光扩展到了更大的社会文化层面,让整个社会文化体系置于其视野之下,从而让王跃文小说摆脱了传统官场小说的局限,在以人的发展和社会的发展为旨归中进入到了更广阔的意义空间。

例如,人生的“达”与“隐”,全关乎“人脉”。不同于西方在皈依上帝之后形成的宗教式的“神伦关系”,中国的“人伦关系”在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建立起了一张复杂的人伦关系网。这张大网错综复杂,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起这张网赋予他的多重角色。西方传统的“神伦关系”已经无法抵御欲望的侵蚀,中国的“人伦关系”下,神圣和崇高更是无处栖居,价值和意义让位于权力。在王跃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以“权力——关系——更大权力”来进行利益交换的各种行为。张天奇借由朱怀镜,拉近了和市长秘书的关系,甚至主动将两个姑娘送进了皮市长、柳秘书长家中任服务员,其目的无非是拉近和市长、秘书长的关系。“关系”和“权力”纵横交织的网,一旦形成,可以规避制度,可以逃避法律,可以带来无穷的利益。在权力的召唤下,张天奇层层撒网,竭力经营,他把送钱礼卖人情转换成了一种才能,把关系网的维持和运转变成了赤裸裸的买卖,人伦和人性被颠倒,但关系和权力搭建起来的利益桥梁一旦形成,他的个人势力只能越来越大且具有相应的“安全保障”。皮市长失势后,朱怀镜像矮了半截。“围绕权力人物,都会形成一个生态圈,衍生各类物种。权力人物一旦失势,生态圈就不复存在了,那些赖以生存的物种就会退化、变种、迁徙、绝迹。”[4]283因为皮市长的赏识,朱怀镜步步高升,因为皮市长的下台,朱怀镜逐渐被边缘化。精心编制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彻底崩溃了。正所谓,成也“关系”,败也“关系”。

《国画》中,朱怀镜一语道破天机:“人人都得按自己的职务、地位、身份,谨慎地守着这些规矩,不敢轻易出格半步。事实上,没有哪个文件规定了这些规矩,可它比法律条文定了的还要根深蒂固。”[4]151人人不言自明的“规矩”构成的常人专政,具有无形却又巨大的强制力,实实在在地支配着人人生活的运行,使人时刻意识着违背“规矩”将要付出的巨大代价:认同它就能步步高升,违背它则为整个体制所不容。在如此常人化生存状态下,能说谁是真正的坏人? 可有时人们只好坏起来,别无选择。权力之下的绝大多数个人就这样,带着面具向权力的掌控者看齐,自觉或不自觉地属于“他人”之列并且巩固着“他人”的权力。“从来如此”,使人人一步一步放弃“本真自我”。

在常人语境中,作为“第四种权力”的舆论监督也逐渐尴尬和变异。舆论监督原本是在公共论域的言论空间,让舆论力量对权力滥用等不当行为进行监督与制约。这是对权力来自于公民权利的承认,这是为防止权力异化,让人民拥有监督权力运行的权利。然而,当权力罪恶横冲直撞之时,我们发现舆论也无力阻遏。《苍黄》中,宣传部长朱芝的日常工作是摆平媒体的各种监督性报道,让乌柚官场成为一张无声无息的“哑床”:无声便是无事,无事便是好事。公权力试图压制舆论监督的行为背后是决定其行为状态的政治文化因素。而法制报记者成鄂渝用发负面报道敲诈勒索地方官员,居然以此作为其升官发财之捷径。之后的他居然成了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掌管着地方的喉舌,让人不得不唏嘘感叹。

二 权势攀援中的人性沉沦

亚里士多德曾说人是天然的社会动物。既是“动物”,利己便是其本能的生存动力;既是“社会动物”,个体必然是在和他人相互依存、相互合作的社会关系中获取利益。人性之说,古今中外,争论纷纭。人之初,性善或性恶。在后天环境的影响之下,善或恶也会发生变化,因为利益是人生绕不过去的基本问题,对利益的追求与幸福的渴望是人性潜在的原动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在特定的政治文化生态中,这个“利”便转化为以权力为能量的利益追逐。只是,一旦权力没有制约,权力成为资本,权力拥有者以权谋私,导致腐败丛生;当商业化大潮汹涌袭来,权力与金钱联姻,权钱交易,致使丑恶横行。崇高不在,私欲永恒,丑恶恣意。

《苍黄》中,乌柚财政局长吴建军下乡吃狗宴的途中突遇暴雨,车子被泥石流冲入河中,车中四人死亡。财政副局长刘大亮为借空缺上位,给县委书记刘星明送去10万元现金,却没能坐上局长位子。有趣的是,因卖官不成,刘星明的夫人拿错了钱袋,多退了5万元给刘大亮。此事惹恼了刘星明,刘大亮被就地免职。刘大亮不服,上告中纪委,却在上访途中被强行扭送至精神病医院,财政局长之位最终被交通局长李济发谋到。李济发以弟弟名义开办了桃花溪煤矿,证件齐全,县里多数领导都有煤矿干股,每年领取不少红利。桃花溪煤矿突发矿难,原因是相邻的民营企业老板贺飞龙的煤矿违规开采导致透水。贺飞龙外号“三阎王”,很得县委书记刘星明赏识,先后被推选为政协常委、县长助理。在刘星明的亲自“关怀”下,桃花溪煤矿被定性为无证开采的黑煤窑,矿难责任由其全部承担。可见,权力乃至因权力获得的地位、金钱、荣誉都是人们肆意追逐的东西。崇高与永恒,在权力和金钱面前早已失去了魅力;价值和意义,与利益和欲望相比顿显脆弱无力。

权力是地位的表征,金钱是财富的化身,这些都与幸福和快乐相连。然而,“有些对象本来是工具,并且假如不是取得其它对象的工具,它就是无足轻重的;但这些对象与它的目的联结起来以后,人就为它自身起见而欲望它,并且热烈地欲望它。”[5]权力和金钱能让人产生幸福快乐,名望、地位也与利益相连,它们貌似目的,然而究其实质,它们仍然只是人追求幸福和快乐的工具。当权力、地位、金钱成为追求的对象,当工具转变为对象,这是一种异化,一种从手段转向目的的异化。这种异化用炫目的光,把人心中暗昧自私的欲望激发。

另一方面,常人化生存的“官场”就是一个以权力为内在机理的名利场。这是一个被歪曲和异化的生存领域,生活于其中的人避无可避。在“他们”踏入之前,这个世界早已建构完毕。“他们”在坚守知识分子良知和道义的路上,面对的是同僚的冷眼和家人的误解。当“他们”踏入之后,个体因为丧失自身而陷入虚无,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对自身和世界的困惑,而陷入精神危机。当“朱怀镜”们在权力的诱惑下沦为精神的流浪者,即使身处高位也不得不面对心灵的煎熬和灵魂的拷问。

在这样的政治文化生态下,身处权力旋涡中的人,他的个性、思想都悄然消融在常人中。权利场的常人化生存将“本己的此在”完全地消解在“他人”存在中,个体的所有独特性都被消泯。每个人也许都曾胸怀理想,都曾力图有所作为,但是常人化生存把所有的一切都磨平,所见的只剩下庸碌无为、一团和气,刻板、消极、平庸之下潜藏的是惰性心理和个人私欲。“这样的杂然共在把本己的此在消融在‘他人的’在的方式中,而各具差别和突出之处的他人则更消失不见了。”[3]156

在常人的有效驯化下,“本真自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发现自身,就已经失去了自身。个体消失不见。朱怀镜不由得感叹,活来活去都是为了人家在活,都是活给人家看的。因为,每人都是他人,而没有一个人是他人本身。常人统御下的世界是个可怕的深渊。身处常人世界,个体将自己投入常人,成为他的一份子,貌似是最好的秩序、最好的安排,实际上,个体沦为了常人的牺牲品。个体越是投入常人之中,越是远离“本真”,越是感到孤独,越是感到作为“此在”的人的异化。

深谙“游戏规则”的“朱怀镜”们是常人专政的受益者,他们在权力的魔力下获得了一切:他人的尊重,巨大的利益,甚至是异性的青睐;与此同时,他们也是受害者,他们满怀理想,却被现实粉碎,他们渴望良知,却被规则同化。在王跃文精细描摹之下,生活日常背后的伦理道德和心理嬗变下的心灵逻辑被一一书写,以此展现出权力之剑下个体生命如何一次一次遭遇现实和灵魂的冲突,人性如何一点一点迷失于权力对其的异化。

随着一步步向权力靠近,朱怀镜的人格、道德在蜕变,他内心曾经的坚守在欲望与现实的纠结中慢慢瓦解。朱怀镜的宦海沉浮展现的正是权力攀附下人性光与热的被侵蚀和被消解。《国画》中,朱怀镜和李明溪送画至柳秘书长家中。朱怀镜示意李明溪将画打开让柳秘书长过目。李明溪没有起身,只朝朱怀镜伸了伸手。朱怀镜感觉心里微微不快,虽然抬手取了画,心中想的却是,李明溪真不懂规矩。深谙为官之道的朱怀镜对“规则”早已明了于心。他旁观着、遵守着这些“规则”,然而,不知何时起,他业已成为了这些“规矩”的执行者和维护者,在不自觉中按着这些“规矩”判断他人、自我行事。画放在离朱怀镜更近的矮柜上,在李明溪看来,让身为朋友的朱怀镜伸手取画不过是举手之劳。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不合“规则”。此时,朱怀镜想到了:李明溪好大架子,来指挥我,我还是处长哩!

常人化生存的个体,权力“规则”将慢慢渗入其血液,在这存在的“非本真性”状态中,人人渐渐按照“常人”的意志行事,人人终将以他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自觉与否无关紧要。“自觉者”,在常人语境中,自在自得。而那些沉思于“本己”的“不自觉者”,必然遭受“人之死”所带来的荒谬而虚无的围困,在常人世界日益沉沦。“所谓沉沦于世界就是把自己投身于由‘逃生意志’展开出来的世界而与他人相互共在或者说是从世界方面领会自己,且领会他人而与他人共在。在这种沉沦状态中,‘世界’是一个声色货利的世界,也就是一个有意义的世界,而人则是熙来攘往的乌合之众,即常人。此在把自己筹划到这种‘世界’,不是获得自身,恰恰是失去了自身。”[6]为此,朱怀镜主动融入常人,步步高升,而沉迷于艺术世界的李明溪终被现实逼成了疯子。

三 庸众“无声”下的个体“孤独”

王跃文崇拜鲁迅,他曾说:“我爱先生语言的凝炼、精当和飞扬,爱他作品所传达的深刻思想,更爱他为人为文所体现出的硬气和胆气。”[7]鲁迅曾将“独异个人”与“庸众”设置为对立性并置。在他看来,世界是一个没有意义却又不可理解的荒诞存在,即“无物之阵”,惟“黑暗和虚无”,乃是“实有”。“无物之阵”的虚无与荒诞,让置身于其中的人或茫然失措地焦虑或麻木不仁地沉默。正是大多数“庸众”的普遍麻木导致了“独异个人”的被放逐。“独异个人”终将被卑怯的“庸众”所战败。[8]鲁迅所言的“庸众”所构成的世界正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常人”世界。

鲁迅始终是一个“战士”,他满怀战士的激情,在由“庸众”构筑的“无物之阵”中战斗。“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阵则是胜者。”[9]战士注定“孤独”。“孤独的精神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10]选择了“战斗”需要勇气,因为“轨道破坏者”常常“被大众的唾沫淹死”。[11]《苍黄》中李济运少年得志,前途一片光明,但出于良知和道义,他隐忍、退让,甚至联名举报乌柚最高领导,他违背了官场规则,终于被淘汰出局。朱芝聪慧又敬业,在和以成鄂渝为代表的无耻记者周旋中,她厌恶、痛恨,以至心力交瘁。他们都良知未泯,但面对官场现实却只能无奈感叹。

常人统治让人失去了其生存的本真,陷入了无根的沉沦状态。沉沦的结果是异化。在沉沦中,大多数人离开自己的本真,逃避到常人之中,最终成为了“庸众”。《国画》中,朱怀镜之名,作者可谓用心。怀镜,怀中抱镜,以镜照己,盼心如明镜。朱怀镜怀抱明镜,这镜子照的正是特定的政治生态环境,把政治文化生态叙事架构下整个社会文化生态体系照得清晰透亮。但朱怀镜莫可奈何,在尔虞我诈的官场,心如明镜既不讨好,也不讨巧,只好“难得糊涂”。《苍黄》中,曾经愤世嫉俗、敢于仗义执言的熊雄被空降至乌柚当县委书记后,立马摇身一变,成为玩弄权术的高手:李济运外调,朱芝免职,吴德满退居二线,神秘失踪的李济发则生死不明……乌柚依然是乌柚。

“庸众”委身于常人,源于人性深处的怯懦。人性的懦弱、顺从、依附,正源于人害怕受到责难。正如鲁迅所言:他们是“蹲在影子里”逃避个人生存之责的怯懦者。常人社会中,不按照规则行事的个体,需要受到谴责和判罚,但没有具体的人需要承担压迫他人的“罪名”。“常人”从每一个“此在”身上把责任拿走,负起一切责任的是“常人”。被扼杀导致的无声,使得个人失去了独立和自我,也消解了个人应当承担的责任。[3]202-204

与鲁迅向庸众举起投枪不同的是,王跃文在小说中并不对“失去自我”的常人做价值论批判。他在“本真”与“常人”的并置关系中,呼唤良知。

接受良知召唤的人,在“自身的静默中”审视权力,渴望在良知的呼唤中回归本真;接受良知召唤的人,试图阻止自己离开自身而转向“常人”,或者听从良知的声音或良知的呼唤,从自我遗忘中努力挣脱,并找到自己。当然,良知并非道德。良知呼唤的是“本真”,呼唤“此在”走出“非本真性”的存在,呼唤回归“自身的静默”,回归“本真”的自由生存。[3]352-353

《国画》中的李明溪、卜老先生消极避世,对灵魂以及生命意义的执着,使他们获得了精神的一方净土。他们人数虽少,却如一片镜子,映照着整个社会。贫穷和威胁都无法动摇其坚定的信念的曾俚,恪守着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勇气,虽渺小无助,却如一道光照亮了众人浑浑噩噩的人生。

然而,他们注定孤独,孤独是常人专政中“独异个人”的本然处境。在认识到世界本身的虚无和人生的荒诞之后,面对世人的不解、他人的敌意,“独异个人”这种本然的、不可侵犯的孤独,表征的正是人和自身的关系,是作为实存的人对其自身存在的自觉体验。对于他们来说,连人自身都空无所有,真正的自我是一种未来的可能性,等待他们去实现。在这里,“独异个人”所依靠的是其作为人的自由意志,他所追寻的是其本真的存在。远方代表的是未来的无限可能,前方正是人的本真自我或本真存在的象征。

小说中,淡泊自持的卜老先生年老去世,憨态卓然的李明溪狂放似癫,耿直不羁的曾俚更是落拓无为、不知所归。“独异个人”的结局让我们看到在权力意志独断一切的政治文化生态环境,孤独和失落是其必然的归宿。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温暖和亮光,即使它所召现的只是黑暗和寒夜里的烛光。诚然,这种自我追寻永远不可能成功,但在这一不断探寻又永无完成中,他们确证了自身的存在。他们自由地选择,勇敢地探寻,这是人对现有一切的自我否定、自我超越。在这极其艰难和痛苦的过程中,人挣脱异己之物的束缚,得到自由。虽然说,独异之声被不声不响地压住,常人式独裁最终化为弥漫在政治文化生态下的无形力量。然而,本真的自我、本真的存在,从来都不是一个确切的目标,这是一种永远朝向远方、未来的可能。

[1] 王跃文.二十年小说创作之检讨[J].创作与评论,2011(2):60.

[2] 杨经建.“爱历”之后无“元年”:王跃文《爱历元年》蠡测[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4):3.

[3]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

[4] 王跃文.国画[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5] 约翰·穆勒.功用主义[M].唐 钺,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39.

[6] 黄裕生.时间与永恒: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66.

[7] 赵颖慧,徐海瑞.王跃文新身份:是生活选择了我[N].潇湘晨报,2016-04-17(4).

[8] 鲁 迅.热风·随感录四十一[M]//鲁 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25-333.

[9] 鲁 迅.野草·这样的战士[M]//鲁 迅.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14.

[10] 鲁 迅.华盖集·这个与那个[M]//鲁 迅.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38.

[11] 鲁 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M]//鲁 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2.

责任编辑:黄声波

Humanity Writing under the Survival of "Ordinary People"——On Wang Yue-wen’s Political and Cultural Ecological Novels

WU D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

Wang Yue-wen’s novels focus on "officialdom", and describe a political and cultural ecology in the exercise of power, in order to draw the social status in China .The survival of ordinary people has become the basic humanity thinking in his novels, and provides a variety of rules to the survival mechanism of power. In this state, members of society will be in anxiety. Most of the people depend on power, eventually become the "mediocre ordinary people". Because of their numbness, "unique individual" are banished. Although the "unique individual" self search will never be successful in this process, but in a limited elegree, they get a valuable personality.

Wang Yue-wen;political and cultural ecology;the survival of "ordinary people";humanity writing

2016-08-20

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从王跃文小说看湖南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16C0986)

伍 丹(1981-),女,湖南湘潭人,湖南师范大学讲师,湖南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

I207.42

A

1674-117X(2016)05-00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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