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维伟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荒芜现实中的诗意幻想和沉思
——评王安忆新作《匿名》
权维伟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70)
摘要:王安忆在中国当代小说史上是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继承者和发展者,其小说创作强烈依赖于现实世界,写实是她颠扑不破的外衣,秉持文学画廊根植于现实生活的文艺理论原则,这种王氏风格获得了无数人的关爱与认同。然而,在其最新长篇小说《匿名》中,王安忆打破了读者和评论家熟悉的审美期待,借助诗意的幻想,打开了一个偈语的抽象世界,探求着人们关于生死和来处去处的深邃问题。
关键词:王安忆;《匿名》;陌生与先锋;诗意
无论以何种视角来关照和审视中国当代作家王安忆,其都是中国当代小说史上一个独特而复杂的存在。从20世纪80年代初发表《雨,沙沙沙》引起文坛关注以来,王安忆开始步入了小说创作的“兴奋期”,《小鲍庄》、“三恋”(《小城之恋》《锦绣谷之恋》《荒山之恋》)及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恨歌》相继问世,她不间断地抒写着人生体验、生活向往和生命思索,带给读者精神上的飨宴,也引起众多文学研究者的极大关注。作为一名以思考审慎和理性思辨著称的“写实主义”作家,王安忆的小说创作深深地植根于现实世界,创作取材于现实生活,用现实世界的原料构建了一个心灵世界,并开拓出一个内蕴丰富的精神空间。然而,令读者稍显“惊讶”的是,王安忆的最新长篇小说《匿名》诉说了一个非典型和“陌生化”的王安忆式的故事,是自我文学经验的一次重大挑战,同时开启了作者一次史无前例的“冒险”旅程。
一、这是“陌生”和“先锋”的王安忆
《匿名》共35万字,分为上下两部,内容虽然庞杂,但框架非常简洁清晰。小说人物原型脱胎于作者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听闻的一个大学教授失踪的故事。小说开始于一场阴差阳错和匪夷所思的绑架案,一个退休返聘在民营物流公司的老头儿,被误认为是卷钱奔逃的老板“吴宝宝”,在经历了黑道绑架、审讯、失忆的坎坷经历后,被秉持不杀生圭臬的绑匪哑子丢到了一个叫做“林窟”的荒芜大山之中。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被迫停滞,主人公从现代文明的秩序中脱离出来,退回到了文明的原初状态和时间的深处,姓名、身份和来路统统被剥离,面貌身形不复如初,只在被“屏蔽”的深层记忆中残存了些许语言与文字,成为溢出正常社会规范之外“一个除不尽的余数”。英国著名社会人类学家泰勒曾对人类文化下过一个典型的定义:“文化,就其在民族志中的广义而论,是个复合的整体,它包含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和个人作为社会成员所必需的其他能力和习惯。”[1]所以不难理解,当文明的外衣意外被褪去后,他仿佛进入人类最原始和懵懂的精神状态,成为一位“新人”,没有回头路可退,不得不开启重新认识世界和人生的第二次进化过程。在这片看似原始、蒙昧、蛮荒却满蕴人类文明遗迹的无名天地中,混沌和艰难地生存,筑屋、耕种、取火、狩猎、穿衣、吃饭、攀爬……虽然这个艰辛和顽强的生存过程表现得难以预计,但是唯有暂时将自我放置在人类社会最原初的阶段,才可以跳出现实社会无形但有意施加在我们身上的种种物质和精神桎梏,进行一场灵魂的自我反思与洗礼,在蛮荒的世界追寻着生命和社会的痕迹,去探索人类在悠久的历史长河中的自我存在价值和意义,去探求我们在人类的命名背后,被我们所忽略的真切实在。
与王安忆往常注重对日常生活中的琐细事情进行精雕细琢,从而在熟悉的生活中发现感动和奇迹不同,王安忆创作《匿名》有着巨大的“野心”,这个故事承载着作者的潜心认知和思想。她将小说的视角深入人类文明的罅隙之中,去探讨一个被抛出社会秩序之外的文明人的自我进化、自我命名和自我建构过程,去发现被人类文明整体所隔绝的个别区域文明的历史存在价值,去描述被社会主流所遗弃的犄角旮旯里一群“畸零人”的世俗生活图景,牵引出人类语言与文字、自我与历史、文明与时间之间的玄妙关系。小说里充满了精妙绝伦的警语和抽象的诗类隐喻,来介入荒芜的现实生活,管窥人性和文明的罅隙,彰显出作者对人类存在与文明进程种种恶像的严肃叩问和思索。可以说,这是令人感到“陌生”的王安忆,但是又是对自己提出更高期许和挑战的王安忆,正如王安忆所说:“以往的写作偏写实,是对客观事物的描绘,人物言行,故事走向,大多体现了小说本身的逻辑。《匿名》却试图阐释语言、教育、文明、时间这些抽象概念,跟以前不是一个路数的。这种复杂思辨的书写,又必须找到具象载体,对小说本身负荷提出了很大挑战,简直是一场冒险。”[2]众所周知,自从《长恨歌》的华丽超群之后,王安忆进入到从容不迫的创作状态,而且她拥有了相对固定的读者群,多部小说销量稳定在平均10万册,其创作风格被许多读者广泛接纳和认可,但是她没有迎合读者和消费市场的审美趣味来复制小说创作风格。她开始觉得小说的表达手法已经不能描摹出现实世界的问题,也难以满足作者对世界的好奇发问。因此,王安忆用《匿名》“颠覆”了自己和读者熟悉的审美思维和定型的欣赏趣味,开启了小说叙事的另一种可能,创建出陌生化的特殊效果,显示出自我独特的文学追求和价值。《匿名》的写作历时两年零五个月,这是王安忆写作生涯里心情最跌宕沉浮的一回。没有了以往写《小鲍庄》《天香》时胸有成竹的宁静与踏实,她时常陷入无休止的精神恍惚和自我怀疑中,怀疑自己这么写下去能否成功。米兰·昆德拉说:“一个对自身的创造力和文明的更新力抱有责任感的作家,却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是某个僵死秩序的‘害群之马’。”[3]王安忆以自身的智慧、才华与道德的勇气,“固执”地挑战着外部与自我设定的双重边界与局限,但是这是一次和谐的冒险,王安忆凭借《匿名》延续了令人瞩目和鼎盛的艺术生命力。这种从叙事者日常小事着眼,从荒草丛生的景象出发,从而将问题引申至人类深邃文明史意义的大故事、大叙述,便是王安忆的先锋,是王安忆潜心营造并布置的全新隐喻。
二、匿名世界:被隔绝的另一种真实存在
王安忆的《匿名》是一部重塑生命常识和寻找人类文明源头的写作,是关于当下荒芜现实社会的大寓言,它通过跌宕故事中流淌的诗意的幻想与沉思,探求着人类另一种文明再生的可能,挑战着“人类文明进化史”。
《匿名》为我们塑造出在“必然性”原则支配的现实世界中,人们迷失于日新月异的大时代,浑浑噩噩,被动前行,唯有在某种紧急情况或某种机缘之下,人们才能在广阔天地中放逐自己,重新认识自我和世界,所以她故意“驱逐”故事的主人公卸下文明的束缚,轻车远行,以至于阅读时,我们发现沿途的风景都是陌生的,但唯有这样才能直抵人类精神最清澈、最自由和最简单的纯粹状态。当失踪者被抛入万籁俱寂的原始蛮荒中,主人公与绑匪哑子在遍布杂草的麦地上书写着一个个意味深长的古字,这是人类文明最初的状态;他邂逅从“林窟”移居“野骨”的傻子二点,如父如友的真情很快建立起来,并逐渐寻找到遗失的文明碎片,还原出一个即将灭绝的山村的生存图景和文明史;他与充满灵性的鸟儿咿咿对答,借着记忆中的残余认知,重新识别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开始最真挚的交谈,散发出奇妙的玄机色彩;他在遗忘的忐忑中孜孜不倦地将事物分类、命名,这点点滴滴发现和拼凑的过程,更新着他的认知系统,是一个人存在的开始,所以我们感喟王安忆对文明史的精准概括:“漫长的瞬息,尽头啊,起头啊,都是人为的定义,人就是忙着到处命名,下定义,做规矩,称其为文明史。”[4]一个饱浸文明熏陶的现代人,偶然陷入如此不堪的困境,语言和文字能力消失殆尽,像婴儿般笨拙地重新建构对周遭世界的再认知,重新进入人间,成为“新人”,汇入永恒的时间长河,叩问着人类文明循环和周期的状态。
王安忆以往从不担忧小说失去自我构建的读者群,唯有这次,她很怕读者只读了上半部就匆匆给这本书下了结论,甚至把它当作一部科幻或者冒险类题材类型小说,而她却将小说的主轴放置在小说的下半部分。当主人公适应了深山的生活之后,一场预料之外的大火迫使他再次进入久违的尘世生活,重新回到建构着严格社会秩序中的社会,目不暇接的“匿名”的人和事相继走入他的生命。在这个混沌与光明交互、被主流社会忽略不计的偏僻一隅,独存着一群畸零人所建构的奇特和温情的世界,这个世界与他生活的上海社会形态相差无几,一路测量与检验着“吴宝宝”的进化效果。无论是遭受先天性心脏病折磨的“小先心”,还是从山坳里走出的江湖人士敦睦,还是逃离奇异的枸杞生长地的白化病少年鹏飞,抑或患难与共而又关系奥妙的绑匪麻和尚和哑子二人……这些生存在山野村镇中精灵一般的奇异人物都似乎来路不明、归处未定,各自的生命线索背后都隐秘着无可诉说的乡愁。他们各自表征了一段文明的跌宕,成为被正常社会规范隔离后那些不可名状的“余数”。然而他们之间的濡沫涸辙、淡雅笃定的从容心态,无不令人感受到处于人生困境中满含的世道温情。王安忆用诚恳、平静,充满静穆的语言,娓娓道出一个苦难与温情交叉、灵性与缺陷并行的奇异世界。除此之外,这里又摆在我们眼前一个哈姆雷特式的疑难问题,当书中的主人公跨越文明与原始两种社会秩序时,我们很难说作者用后者蛮荒世界的温情与善良来批判文明社会中人类的尔虞我诈,我们也很难说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社会阶段,哪一个是进化,哪一个是退化,唯有永恒的时间可以给予我们人类文明最合适的答案。
三、寻找人类精神的家园
虽然王安忆一直对《匿名》表示出超乎寻常的担忧,但是这部作品无疑是她文学创作四十年中最重要的一次颠覆性尝试,也是一本对于她而言的“不安”之书,亦是她全新写作历程的肇端。王安忆企图在自己的作品中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改变,这种改变同样来源于现实社会问题的存在,改变的很可能还有她观察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匿名》试图阐释教育、语言、文明、时间这些抽象概念,并通过一个隐匿但充实的小世界,反映出一个造化弄人、难以评估的大世界,也开拓出一个人类的“神界”,引导我们潜心思考以下令人深思的问题:人类如何身处自我所处的现世状态?人类失落的文明源头在哪里?在时间的无限性和浩瀚的宇宙中,人类究竟是怎样的存在?那些曾经生机盎然却又黯然退场的文明,是否属于整体文明的一部分?生活在文明夹缝中的那些“除不尽的余数”,是否真正应该被弃之荒野?
诚然,《匿名》这本关注社会的现实主义作品,是王安忆达到一定程度之上对人类、世界和文明的自觉和焦虑,掺入了诸多关于人生、文明、社会和宇宙的沉思,企图用小说筑造一个新的美学世界,是独属于王安忆抽象美学世界的人文精神与情怀。王安忆尝试从一个人的经历隐喻人类命运,借助隐喻与象征书写时下社会的矛盾与冲突。《匿名》还像是人类社会发展和成长的警示,一部寻找“我是谁”的故事,一部关于生活世界的解说词,它唤醒了那些藏匿在旧时光中我们亟须直面反思的文明符号,引发出人性之深的思考,寻找着人类生存最原初的意义,拼凑出一块块被整体文明遮蔽的智慧和真理碎片。
参考文献:
[1]黄淑娉,龚佩华.文化人类学理论方法研究[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9.
[2]宋强,李汶瑾.《匿名》:一个非典型王安忆式故事[N].楚天都市报,2016-01-14(6).
[3]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165.
[4]王安忆.匿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263.
Poetic Fantasy and Meditation in the Barren Reality——ReviewofWangAnyi’sNewNovelThe Anonymous
QUAN Weiwei
(College of Literature,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Gansu 730070, China)
Abstract: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fiction, Wang Anyi is the successor and developer of the literary tradition of realism. His fiction creation is strongly dependent on the real world. Realism is her irrefutable coat. She upholds the principles of the literary theory that literature gallery is rooted in the real life. This style of Wang won the love and recognition of countless people. However, in his latest novelTheAnonymous, Wang Anyi broke the aesthetic look familiar to readers and critics. With the help of poetic fantasy, Wang has opened the abstract world of perestroika, exploring the profound questions people are concerned about life and death, the place where they are from and where to go.
Key words:Wang Anyi;TheAnonymous; strange and pioneer; poetry
收稿日期:2016-03-19
作者简介:权维伟(1991-),男,甘肃成县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469X(2016)03-004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