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体论述与古今之变

2016-03-07 08:18
关键词:赋体辞赋文体

许 结

(南京大学 中文系,江苏 南京 210093)



赋体论述与古今之变

许结

(南京大学 中文系,江苏 南京 210093)

赋是一种特殊的文体,以“一代之文学”的汉大赋为代表,树立起异乎他体的形象与风貌。随着历史的变迁,赋的变体也多,有诗体赋、骚体赋、散体赋、骈体赋、律体赋、文体赋、股体赋等,直到20世纪郭绍虞还提出当代“语体赋”的构想。而论其大势,赋创作又经历了“做什么”、“是什么”、“怎么写”的认识变迁,并由此伴随其经典化过程。现代赋学因历史化、学科化与理论化而得到长足的发展,但也带来诸多弊病,值得省思。

赋体;做什么;是什么;怎么写;古今演变

中国古典文学的写作最重文体,其中赋是一种特殊的文体,它以修辞的艺术,铺张的描绘与宏整的结构,并以“一代之文学”的汉大赋为代表,树立起异乎他体的形象与风貌。对此,当代西方学者通过“赋”字翻译表达了纷杂的理解,如德国汉学家何可思(Eduard Erkes)将“赋”直接译作“song”(诗),荷兰汉学家高罗佩(Robert Van Gulik)译作“poetical essay”(诗化的散文),美国汉学家华滋生·波顿(Burton Watson)译作“rhymeprose”(有韵的散文),美国华裔学者陈世骧直接译作“essay”(即兴散文,或随笔)等。而美国汉学家康达维(David R.Knechtges)更是列举多种译法,其中包括“Prose Poem”(散文诗或无韵诗)等,且认为赋像多变性的植物品种“石楠花”。正因为赋的特殊性,古人说法也多不同,班固谓“古诗之流”(《两都赋序》),刘勰谓“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文心雕龙·诠赋》),章学诚谓“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校雠通义·汉志诗赋第十五》),刘师培谓“写怀之赋其源出于《诗经》,骋辞之赋其源出于纵横家,阐理之赋其源出于儒、道两家”(《论文杂记》)。而随历史的变迁,赋的变体也多,有诗体赋、骚体赋、散体赋、骈体赋、律体赋,文体赋、股体赋等,直到20世纪郭绍虞还提出当代“语体赋”的构想。进入21世纪,无论是报刊杂志,还是网络媒体,赋体的创作在沉寂数十年后蓦然复兴,于是反思自古迄今有关赋体的论述,以蠡测其古今之变,既有历史的意味,也具现实的价值。

正是这种独特的文体,承载的是最早的署名文人创作的文学样式,她历经两千余年之创作及其理论批评,受到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西京杂记》引录“相如曰”(答盛览问作赋)谓“赋家之心,苞括宇宙”,辞赋的理论批评的历史,实可视为赋家创作心路历程的展示。所以用古今之变的眼光进行赋体论述,首先是对围绕这一类文学“形象”之理论与批评的展示与探寻。这种研究的意义与目的,又呈示在几个方面:其一,作为文体理论的研究,在中国传统文体中如诗学、词学、曲学等,都已有多种理论史(或思想史)的撰写并面世,惟辞赋文体理论史撰述薄弱,这也就不仅限于辞赋创作及理论自身的研究,而且对中国古代传统文体理论的建设有重要意义。其二,作为古代文学理论的研究,辞赋理论既有其独特性,也有与其他文体理论研究的交叉性,而从其独特性进行个案研究,从其交叉性进行综合研究,其对中国文学理论的资源发掘以及其理论体系的建构,均有积极的作用。其三,作为辞赋文学的研究,辞赋理论的文献材料、演进历史、批评形态、理论范畴等方面得以搜集、整理、辨析、探讨,特别是围绕汉赋创作与律赋创作所出现的大量理论文献,进行系统的论述,有助于加强对作为中国特有之辞赋体文学的认知,并推动其研究向深度与广度发展。其四,传统理论与现代研究的结合,树立“通史”意识,而目前文学史家倡导“打通古今”的研究思路,这在具体的“文体”与“理论”研究上尚少颇具规模的实践例证,赋体论述作为学术的探索,正试图改变古今文学研究的人为割裂,进而阐发作为一种传统文体之理论批评的贯通古今的价值。当然,这一探寻,还必须落实到有关赋体起源及其变迁的历史轨迹描述上。

对赋体源起的认知,清人刘熙载认为:“古人赋诗与后世作赋,事异而事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二:一以讽谏,《周语》‘瞍赋矇诵’是也;一以言志,《左传》赵孟曰‘请皆赋以卒君贶……’是也。”(《艺概·赋概》)叙述周王朝赋诗观政与春秋时行人赋诗言志,虽与赋体有关联,但绝非赋体之本。所以,观汉人最初的赋论,如“与《诗》之风谏何异”(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扬雄《法言·吾子》)、“不歌而诵谓之赋”(《汉书·艺文志》)、“赋者,古诗之流也”(班固《两都赋序》)等,其主旨是“赋做什么”,非“赋是什么”,皆为“赋用”论,而不是“赋体”论。因此,纵览古今赋论历史,对赋体的真正认知肇端于“赋是什么”的思考,即魏晋时代开启的“赋体”论。概述其要,又经历了“明体”(魏晋)、“破体”(唐宋)、“辨体”与“尊体”(元明清)几个重要的阶段。

文体犹如人体,而对人体的内涵与结构,至人体科学兴起而始明;文必有体,而对文体的体类、体貌、体性之认识,也有待文体理论的兴起而始明。中国文学批评,自魏晋以降,如刘勰提出“曲昭文体”的思想,“昭体”即“明体”,成为我国古代文体论成熟时期最鲜明的理论口号。可以说,曹丕“诗赋欲丽”(《典论·论文》)、陆机“赋体物而浏亮”(《文赋》),已欲彰明赋“体”,而论及由汉代“赋用”到魏晋“赋体”的理论转折,则在皇甫谧的《三都赋序》,其继汉人“赋者,古诗之流”、“不歌而诵”的思路,又将汉人论《诗》之“六义”说纳入赋域,构成“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美丽之文,赋之作也”、“诗人之作,杂有赋体”的新思想。这到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开篇明义,首彰“诗有六义,其二曰赋”,然后追述“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瞍赋。《传》云‘登髙能赋,可为大夫’”、“不歌而颂”、“古诗之流”等,将《左传》《国语》所载“献诗”、“赋诗”,《毛传》所述“登高能赋”以及《序》《传》之义绾合在一起,形成以“诗之六义”笼罩,统合诸端,明确“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之赋体。由此,再把扬雄赋用观的“丽则”说转换成赋体论,其最典型的表述就是“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

理论的构建因缘于创作,魏晋时代的赋体论是依据楚、汉辞赋以及当世创作而来,然随着由魏晋到唐宋赋创作的变迁,在前此骚、散赋体的基础上又出现了“骈”、“律”、“文”诸体赋创作,于是诗与赋、文与赋的交互,将唐宋时代的“破体为文”引入赋域,形成赋论史上的“破体”批评。而从“明体”到“破体”,又经历赋论由“赋是什么”到“怎么写赋”的变化,唐宋时代开始出现的“赋谱”、“赋格”类撰述,就是示人写赋津筏之用,其中一结穴则在科举“诗赋取士”制度,使赋入闱场,而为程文。作为程文,进士科考试赋体在唐代先称“甲赋”、“新体”,到中晚唐时渐演为八韵体“律赋”。于是授举子写赋之法的赋格应运而生,如唐无名氏《赋谱》对“壮”、“紧”、“长”、“隔”、“漫”、“发”、“送”等句式的示范,宋人郑起潜《声律关键》对律赋的“认题”、“命意”、“择事”、“琢句”、“压韵”的要求。由于考赋维系国家选材与士子前程,唐宋时代出现了考赋与否和如何考的争论,如何解决?又呈两种形态,一是“罢赋”,如宋代的“熙宁罢赋”等;一是改造,就是力争闱场律赋予经义结合,使之成为不拘于“声病”的有用之文。这就出现了如以“策”、“论”入赋等程文互通,程文互通的“出位”影响到全社会层面的文学创作,比如宋代的苏轼由闱场赋《通其变使民不倦》“以策论手段施之帖括”,到其他创作“寓议论于排偶之中”(李调元《赋话》),就是一个典型例证。这种互通与出位,形成赋的“破体”,其在拓展创作视域或方法的同时,也造成赋体定准的游离与丧失。元明清学者论赋倡导由“辨体”而“尊体”,正以唐宋时期创作之“破体”现象为逻辑起点。

文体理论由变革而尊体的阶段,在元明清三代,其核心理论就是从“辨体”到“尊体”。虽然宋代已兴辨体之风,但以“辨体”命名之著述首在元人祝尧的《古赋辨体》,继后出现的有如吴讷的《文章辨体》、徐师曾的《文体明辨》、许学夷的《诗源辩体》、贺复徵《文章辨体汇编》等。而围绕这一思潮或受其影响的论赋撰述,又有如朱荃宰的《文通》、王之绩的《铁立文起》、储欣的《唐宋十大家类选》、王士禛的《古诗笺》、姚鼐的《古文辞类纂》、《近体诗钞》、李兆洛的《骈体文钞》、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以及章太炎的《文学总略》等,均具有规范与总结古代文体的意义。由于明体制,辨异同,明清的文学批评理论出现了如汤显祖的“本色说”、王士禛的“神韵说”、朱彝尊的“雅正说”、方苞的“义法说”、李渔的“主脑说”、袁枚的“性灵说”、沈德潜的“格调说”、翁方纲的“肌理说”等等,表面上是对各类文体创作审美境界的追求,本质仍是由“体类”勘进于“体貌”、“体性”的“尊体”意识的彰显。落实到赋体的讨论,如果说从魏晋时的“赋是什么”到唐宋时的“赋怎么写”标志了由明体到破体,那么,元明清从辨体到尊体又显然呈示出由“赋怎么写”回归“赋是什么”,但却立足于“赋怎么写”而示范以“赋是什么”的“经典”,这就是论古赋的“祖骚宗汉”与论律赋的“尊唐”思想。祝尧“心乎古赋者,诚当祖骚而宗汉,去其所以淫而取其所以则可也”(《古赋辨体》卷三《两汉体序》),是论古体的代表言说,欧阳保极“李唐……为律赋正宗”(《选注六朝唐赋序》)、赵楫“规范唐贤”(《律赋新编笺注序》)、鲍桂星“律则以唐为准绳”(《赋则序》)等,又是论律体的代表话语。可以说,至清人会通古、律,成为以往千余年有关赋体论述的总结。

近百年来赋体的论述与演变,因摆脱了古代“献赋”与“考赋”的制度约束,取得了异乎前人的新成就,这得益于新文化时代之学术研究的历史化、学科化与理论化。就历史化而言,百年间文学研究的最大特色在“中国文学史”课程的设立与研究,其优点在以历史的眼光审视中国文学的变迁与发展,赋体作为重要的一环取得自身的位置;而其问题则在“文学研究”的“史学化”,在很大程度上伤害了“文学”本身,甚至造成诸多文学研究论文成为历史考据学的附庸。就学科化而言,百年间学术研究的分科成为新教育体制与思想的一个重要走向,专业研究造就了专业人才,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而问题则在学科的细化又造成兼才的缺失,甚至“语言”与“文学”也两歧而扞格,这对“兼才学”的赋体之研究,其缺失也愈见明显。就理论化而言,百年间赋学脱离古代赋用的文化土壤,使赋体由“依附”政教、追逐“功名”而成为独立的学术,其义甚显,成绩亦多,然则脱离创作实践的理论又往往“捉襟见肘”、“隔靴搔痒”,回归文本,体味文本,又成为当今研究辞赋不可不思量的问题。尤其是新世纪辞赋创作的复兴,实与“盛世作赋”及赋体为“雅颂之亚”相关,如此旧体类的新风采,必将引起我们对古代文学的省思与对现当代文学的拷问。

[责任编辑:张树武]

On the Ode Style: Ancient-Contemporary Variations

XU Ji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China)

As a specific literary form,Funamely the Ode style featuring withDaFuof “ a generation of literature” in Han Dynasty,establishes its own images and styles different from others’.With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y,Fuevolves into many varieties like PoeticFu,Sao-styleFu,ProsaicFu,Pareller-styleFu,Metrical-styleFu,StylisticFu,Eight-leg-essayFuand etc.Guo Shaoyu,a Chinese litterateur,still put forward the contemporary conception: StylisticFuuntil the 20thcentury.When it refers to its tendency,the creation ofFubased on its cognition also transits from “what to do”,“what it is” to “ how to write”,meanwhile,it tends to be canonization.ContemporaryFu’s studies have undergone long-term development thanks to historization and disciplinization and theorization,however,it gives rise to quite a few defects worthwhile to be introspected as well.

FuStyle;What to Do;What It Is;How to Write;Ancient-contemporary Evolution

2016-05-2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9BZW073)。

许结(1957-),男,安徽桐城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赋学会会长。

I207.22

A

1001-6201(2016)05-0008-03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5.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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