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毅(兰州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文学视域下的知识话语与权力话语
唐 毅
(兰州交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摘 要:福柯将知识话语融入对权力运作过程的考察之中,解析知识话语和权力话语的关系是研究福柯哲学思想的重要内容。弗兰克·富里迪呼吁寻回被功利主义、工具主义等钳制的思想和灵魂。两位思想家从不同角度论证了在历史视域下知识话语与知识分子的定位和变化。以斯当达、阎真等人的作品为主要研读文本,较为深入地发掘知识话语与知识分子在权力背景下的虚构与真实,对我们在文学视野里另辟蹊径地解读知识与权力的话语关系大有裨益。
关键词:知识分子;权力话语;福柯;于连;《沧浪之水》
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话语和权力的分配就是一个亘古常新的可变命题。知识对人类文明的发展起着不可替代的推动作用,知识无处不在,话语附着于知识表层,最终受制于权力的运作。知识分子是社会分工发展所必然产生的社会阶层,是脑力劳动者或受良好教育的高素质群体。知识分子是掌握丰富专业学识、善于运用特定的知识话语并熟谙权力运作的人,也是惟陋室与茅草之榻难眠、心怀千秋兼济天下的智谋之士。在时代交错冲突的契合点上,福柯与富里迪等人振臂擎旗,创造性地阐释了知识与知识分子的功能及其在历史进程中的运行机制,引领着世界思想文化的转向与变革。
“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就其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对于知识的历史形成过程的批判性探索。”[1]426西方思想家如培根就曾试图从知识和社会的关系方面揭示知识的权力实质。“知识就是力量”即语出其口。福柯则以崭新的视角、另类的思维范式和全新的研究方法,对历史进行了解构与重构。他强调知识的基本结构具有历史性和变化性,“强调不同历史时期的科学知识、知识模式的独特性、断裂性、中断性或不连续性,因为产生和维护这些知识基本结构的社会历史条件、社会结构及其相应的思想模式,都是极其不同的”。[1]427因而,知识的基本结构、论述方式、思想模式和社会结构之间存在着紧密的相互制约关系,揭开它的神秘面纱,有助于揭示知识论述与人的思想、行为和话语之间的内在关联,也才能够站在巨人的哲学高度上,一窥社会历史发展的纵横全貌。
福柯认为,权力的概念不应被限制在国家主权、法律形式、统治管理等最终形式上,它还应包括诸多其他力的关系和领域。他进一步将其阐释为寓于某些社会关系中的内在东西,如政治关系、经济关系、家庭关系、婚姻关系、性的关系和思想关系等范畴,[2]223内在地使权力关系发生变化,实现权力的内部运作和转换机制。话语是知识与权力之间的纽带,它从属于一整套严密的论述体系。话语的规则并不是以抽象的心灵结构为基础的,而是所有知识、感觉和真理的先验历史条件,是文化最基本的符号代码,它决定着特定历史时期的经验秩序和社会实践方式。尼采说“上帝死了”,福柯则预言“人的消亡”,在福柯对知识从概念到体系进行全新建构之后,认识主体便被当作是语言、欲望和无意识的产物。福柯主张研究权力尤其是知识与权力在历史过程中的发生和蜕变。在他看来,现代权力是一种“关系型”权力,它在无数支点上被使用,被镶嵌在各种话语和制度堆砌而成的缝隙之中,和知识本身一样,具有随历史进程而变化的不稳定性。
在世俗社会或是文学世界里,无处不在的是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甚至社会自身内部复杂的逻辑关系。知识被历史的大浪千淘万漉,最终与权力隐秘地勾连在一起,从而实现了知识与权力的历史演义。此外,道德、性与历史与知识、权力共同构成了“知识—权力”运作机制的必要条件,在人类文明进程中持续了数千年。
知识与权力在现实世界中的运作复杂多变,与其枯肠搜尽地试图发现深埋于黄尘历史之下的秘闻,莫若掀起文学之门的帷帘,走入一个虚实相生的深幽世界。斯当达笔下的于连·索雷尔和《巴黎圣母院》里的主教神甫,钱钟书笔下的方鸿渐和《沧浪之水》里的池大为,都是不同时空类型的经典文学形象,通过对他们的刻画,作家力求揭示知识话语与权力话语间的关系。
斯当达自幼崇奉拿破仑,并曾写下一言“生平只尊仰一人:拿破仑”。个人英雄崇拜贯穿于《红与黑》故事的始终,于连走出锯木厂的家门,随身带着《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在于连心理变化的关键时刻,这种英雄崇拜左右着于连甚至作家本人的思想。“权势!老兄,这难道不算回事吗?足以引起傻瓜的敬重,孩童的惊诧,阔佬的嫉妒,贤哲的轻蔑。——巴纳夫。”[3]8权力主宰着世俗世界,对于刚在维璃叶崭露头角的于连来说,与西朗神甫的相识,与市长大人特·瑞那先生的接触,都深深地刺痛着青年于连的权力渴望和话语需求。以至后来面对市长盛气凌人的话语威势,于连以聪明才智尤其是熟练圣经典籍和精通拉丁语的长处来从容应对。知识与权力关系的痕迹在于连的脑海里从此挥之不去。在于连到特·瑞那市长家中之前,市长和救济所勒瓦诺先生的较量也不失为对知识话语与权力话语描述颇为生动的范例。瑞那先生雇佣家庭教师于连意在确立自己在维璃叶知识和权力方面的双重权威;而令他担惊受怕的是,某一天于连先生将被救济所所长抢夺过去。于连渐知此中要害,从此便对特·瑞那先生占据了心理上风。这是于连第一次发现知识是可以利用的,此后在神学院学习和步入上流社会的过程中,于连对这一优势运用得恰到好处。
于连与拉穆尔小姐的故事诠释着话语与权力的独特关系。于连对玛蒂尔特的情感从无到有,从无礼傲慢到默然不语,这些变化对拉穆尔小姐的心理产生了巨大的杀伤力。于连的沉默是一种另类的话语,养尊处优的玛蒂尔特于是想入非非:“还有什么好处,命运没给我呢?身世,财富,青春!唉!一切都有了,只差幸福了!”[3]244拉穆尔小姐缺少的不是真的幸福,而是一种对话语和权力的全新体验。在于连进入她的交际圈之前,她沉溺于贵族公子的殷勤逢迎之中,她对话语的感触早已枯竭;于连的到来恰似一捧甘泉,滋润了她高傲而又充满渴望的芳心。世事何以尔尔,而不尔尔?受制于道德风俗等因素,于连最终没能逃脱命运的死亡安排。“舆论固然能造就自由,但其弊端往往在干预不相干的事,比如说,别人的隐私。”[3]435于连的人生,本应是实现雄心抱负的一生,却纠缠于争夺话语、挑战权力的繁琐事务不能自拔。正如著名翻译家罗新璋先生所言,“这部小说实际是写一失败,写于连从锯木厂走向断头台的失败”。作品毕竟是文学的、艺术的,而现实才令人幡然顿悟,“所有的青年,在特定的年龄段,都会或多或少是于连·索雷尔”。
中西方对知识分子的定义不甚相同,中国自古学而优则仕,士人又积极投身于教化民众,启发理性,培植礼俗,以读书明理自诩,成为统治者的左膀右臂。现代西方把知识分子界定为在大学或研究部门供职的,不坐班也不挣大钱的文化人群体。知识分子是一个外在敏感的群体,也是一个内心矛盾的群体。中外知识分子的特征差异明显,但又都做着相同的事情——潜心学问和关注社会,只是所采取的方式截然不同。“中国知识分子关注社会的伦理道德,经常赤膊上阵,论说是非;而外国的知识分子则是以科学为基点,关注人类的未来;即便讨论道德问题,也是以理性为基础的。”[4]37知识的贫富是评定知识分子的基本标准,而知识与权力的适应是知识分子能否长存于群体之中的重要条件。
对于中国知识分子里的古代士人群体的研究,梁漱溟先生乃执牛耳者。他指出士人自觉或不自觉地供统治者行教化之用,“在传统思想中,是要以统治者所握有之权力依存于士人所代表之理性的”,[5]197前后两者相互依存的关系不言自明。自古以降,知识对话语的依附和权力对话语的掌控,主导着社会历史的前进方向。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有一种尴尬的境遇是,士人被迫“转居于君主与民众之间”,以为调和之用。“士人就居间对君主与民众双方作功夫:对君主时常警觉规谏他,要约束自己少用权力,而晓得恤民;对民众则时常教训他们,要忠君敬长,敦厚情谊,各安本分”,[5]198这是知识分子的两难处境,但千百年来无数学富之人依旧选择入仕,亦学亦官者大都走入万劫不复的围城迷阵。
弗兰克·富里迪提出了当代社会较为敏感的话题——知识分子消失或死亡。他尖锐地批判了西方视角下知识分子从历史的顶峰坠落至现今的低谷,对当代社会、科学和文化等领域的问题洞若观火。他指出,“知识分子已自觉地不再充当普遍真理的代表,而是特定群体或特定身份的代言人”,“现代大学不是骄傲地远离商业世界,而是忙着为新发明颁发特许证,或者孵化高科技公司”。富里迪抨击将知识视为产品或者操作工具的观点,对当今社会的庸俗化、弱智化倾向嗤之以鼻。“知识越来越被视为技术性操作的产物,而不是人类智慧的成果”,“知识被定义为易消化的现成品,能够被传递、分发、出售和消费”,“而由知识经济的商人沿街叫卖的知识,事实上是知识的世俗化漫画”。[6]6知识分子已不再单是智慧和自由灵魂的追逐者,知识分子的角色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即富里迪所说的“从立法者变为阐释者”。知识分子的话语越来越狭窄地局限于阐释某些教条和结果,权力的话语掌握在了更高一级的操作者手中。知识分子的用语越来越技术化和专业化,是当代知识阶层的另一特征。在此,知识话语似乎获得了回归,实际上却更加疏离于大众话语,使得知识的话语权力益发紧缩,知识话语的生存受到挑战。
知识催生话语,话语联结权力。知识话语和权力话语的演义在现实和文学的世界里屡见不鲜。在吏治历史漫长的中国,自秦朝“以吏为师”以来,天地君亲师的宗法教条便根植于中国文化体系。中国知识分子具有浓厚的家国情怀和仁孝之心,也熟识世故中庸的儒道之术,这一阶层历史性地处在思想与现实的矛盾之中。
阎真笔下的池大为和于连有着异曲同工的神似之处。以父亲为镜鉴初涉世事的池大为,相信公正会在时间的路口等待自己。在卫生厅的工作经历是从明到暗又由暗而明的一个蜕变过程,从对知识权威的绝对信任,到对知识话语毫无用处的残酷体会,再到主动接近权力并最终主导话语,池大为也曾想过做民与官之间的纽带,做传递话语的中间人,却不知话语从来都是由掌握话语权力的人来诉说,他者可以不做瞎子聋子,但不得不做哑巴。《沧浪之水》论述着一种沉默的话语,即不表态在别人看来就是态度的情状,传神地展现出时代的某些话题。中国知识分子自古有士之传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们将虚构的意义世界当作真实,以此获得灵魂的归宿。人需要一个终极,否则他的心就会一直悬着而得不到安宁”,“天下千秋是孔子的教导,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本能,还是他们的宗教”[7]146。一旦将自身身份与家国天下联系在一起,知识分子便主动丧失了对知识话语的表述空间,而屈从于权力话语的盖棺定论。
池大为仕途攀升过程中的困扰具有普遍共性,《沧浪之水》被认为道破了某些深藏于仕途尽头的天机。阎真指出:“利润最大化渗透到知识分子的圈子里来,大批的操作大师便催生出来。他们有文凭、有学问、有成果、有资历、有职称、有风度、有口才”[7]337,但这些都必须附着于权力的支撑之上,主动去实现与权力的无缝对接。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权力与知识相应而生、相互依附,权力话语主导着社会历史的演进。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当知识分子不再是历史进程的主体时,知识便显得势单力微,权力必然逆势上扬,主导着社会的演进。此状使人想起柏杨先生所谓“起敬起畏之哲学”,即以权势崇拜为基石的中国几千年文化的哲学根本。知识与生存、知识与权力紧密地结合为一个相辅相成的体系,融入这一体系,便掌握了随俗入世的不二法门,也掌握了肢解和重构社会历史的理论根基。
参考文献:
[1]高宣扬.当代法国哲学导论[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 2004.
[2][美]理查德·塔纳斯.西方思想史[M].吴象婴,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1.
[3][法]斯当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12.
[4]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
[5]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6][英]弗兰克·富里迪.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对抗21世纪的庸人主义[M].戴从容,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2012.
[7]阎真.沧浪之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责任编校:张京华)
中图分类号:I1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219(2016)06-0029-02
收稿日期:2016-01-22
作者简介:唐毅(1986-),男,四川广元人,硕士,兰州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法国文学与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