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慧玲
(河南大学 图书馆,河南 开封 475001)
《程氏墨苑》中“笑笑生”新史料辨析
邢慧玲
(河南大学 图书馆,河南 开封 475001)
通过详细考证和分析,认为滁州大学张铉博士所发现之《程氏墨苑》中的“笑笑生”可能是徐渭。彭好古此信当写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至《程氏墨苑》最后出版时的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之间。此文通过对《程氏墨苑》版本的分析考证,提出《程氏墨苑》最早的版本基本上是与《方氏墨谱》同时筹备和出版的,最早的一版应筹画于万历十一年(1583年),完成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彭好古的信可能写于《程氏墨苑》初版后不久。另外,笔者发现一封徐渭致“小彭先生”的信,可能与彭好古、程大约和方于鲁有关。
《程氏墨苑》;笑笑生;程大约;彭好古 ;《金瓶梅》;徐渭
2015年8月16日—18日在徐州召开的第十一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上,张铉的参会论文《新见〈程氏墨苑〉中“笑笑生”史料考》引起了笔者高度关注。会议间歇,便开始查找相关资料,回汴后又经过数天文献资料查阅,认为此笑笑生并非屠隆或其他人,可能正是一生落魄、没当过一天官、终日借文字和书画嬉笑怒骂的绍兴老儒徐渭。为抛砖引玉并及时与学界师友商榷探讨,特撰写成文,以就教于方家。
张铉在《程氏墨苑》中发现了彭好古寄给歙县制墨大家程大约的一封书信,信中提到“笑笑生”。该信收于《续修四库全书》第1114册(据明万历程氏滋兰堂刻本影印的《程氏墨苑》),题目是《侍御羲阳彭公书》[1],全文如下:
所刻《墨苑》甚善,而《序》不足以称之。不揣作《序》寄览,倘以为是,附刻可也。刻完幸寄二三本,为老丈广其传。佳墨可无赠乎?闻近时赠人止二三笏,亡论谢序。当多儿孙辈、朋友辈、门生辈,须多得,方足分人。笑笑生七月中行矣,老丈果来,当以月初,迟则无及也。
这封信的意思是说,你所刻的《程氏墨苑》非常好,但请人写的序却不足以令人称道。我写了一篇序寄给您,请观览,如果您认为不错,附在所刻书中即可。刻完新的版本请寄给我两三本,以便让我为老丈您广为宣传。您制的好墨怎么可以不赠人呢?听说最近只送给别人一两块,更不用说索谢语及序言了。应该让您的儿孙辈、朋友辈、亲戚辈、门生辈都一起来做,要多生产,才能多分给别人,也好多得谢及序。笑笑生七月中旬就要走了,您如果真的要来,应当月初就到,迟了就来不及了。
张铉分析,此信中的笑笑生很有可能是屠隆[2]。此史料的发现,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张铉也是功莫大焉。但通过分析,笔者有不同的见解,试解析之,以供相关研究者参考。
要想理清这封信的来龙去脉,我们先要了解《程氏墨苑》一书。《程氏墨苑》是一部万历年间出版的墨模雕刻图谱集。《续修四库全书》所收《程氏墨苑》凡12卷,另附《墨苑人文爵里》9卷。明代万历年间(1573—1620年),该书由歙县制墨大师程君房(程大约)编撰,著名画家丁云鹏绘图,徽州黄氏木刻名工黄鏻、黄应泰、黄应道镌刻,程氏滋兰堂出版。《程氏墨苑》12卷正文分玄工、舆地、人官、物华、儒藏、锱黄等类,附录的9卷包括《墨苑姓氏爵里》《墨苑人文》《墨苑序文》《墨苑名公书启》等部分。但卷数和页数有许多错乱之处,显然是经多次改版而成。《墨苑名公书启》主要记录了文人与程大约之间往来的书信内容,程好古此信,版刻显示在附录的第8卷第6页。
《程氏墨苑》的编撰源于竞争,对手是歙县另一制墨大家,即曾为程大约店中伙计、后自成一家的仇家方于鲁。《程氏墨苑》编于《方氏墨谱》之后,为了造成更大的声势,程大约约请了当时诸多名流作序,除程氏本人写于1594年的自序外,尚有申时行、董其昌、利玛窦等人撰写的序文,文人跋序在《墨苑人文爵里》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此墨谱共收有180余人的数百篇序跋)。程大约搜集文人序跋的过程是漫长的,从他开始准备编纂《程氏墨苑》开始,持续了十几年。由于出版时间有先后,不同版本的《程氏墨苑》所收序跋的数量也是不尽相同,一般呈现出越晚的版本其收录的序跋越丰富。可见,程大约即使在《程氏墨苑》正式出版之后,仍旧不遗余力地搜集文人序跋来充实它[3]。
彭好古的信就收入在《墨苑人文爵里·墨苑名公书启》部分,此书的卷标和页码都比较乱。在第3卷《墨苑序文》中也收有一封彭好古为程氏写的墨苑序,序末署为“万历辛丑季夏廿日楚黄亭洲一壑居士彭好古伯篯甫书于古杭西湖之悦心楼”。
张弦之所以认为彭好古信中所言的“笑笑生”是屠隆,就是因为没有考虑版本的问题,直接将这封信的写作时间及地址,与此篇序的时间及地址重合在了一起,认为彭好古的信与此序是同时在杭州寄出,所以他将笑笑生锁定为是一个在万历辛丑年即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六七月间在杭州且与彭好古熟识的文士。
那么,彭好古信中所说的因为“所刻《墨苑》甚善,序不足以称之”而专为此墨苑所作的序,真的就是第3卷所收的这封彭好古所撰的序言么?其实,《程氏墨苑》第6卷下收有邢侗写于万历十七年(1589年)的《墨谈》,第7卷收有万历十八年(1590年)年程大约的《墨辩》和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邢侗的《墨纪》,还有第3卷程大约写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的《墨苑自序》等。所以,《程氏墨苑》再刻时又搜集了过去的许多资料进去。因此,我们就不能轻率地断定第8卷所收录的彭好古信中所言之序就是第3卷所收彭好古作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的序。要想理清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先来看一下这几位相关人士的生平情况。
写信人彭好古:关于彭好古的生卒年,多数资料都记载为不详,有生卒年的也说法不一,查《万历丙戌科进士同年总录》则有明确记载,彭好古出生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4]。卒年无法确定,但有可靠文献记载其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前后还在世。彭好古,名伯篯,号熙阳,又号一壑居士,湖北麻城人。万历十四年(1586年)进士,历任歙县知县、御史、佥事、问津书院教习等职,曾于万历十四年(1586年)至万历十九年(1591年)期间在徽州歙县任县令。
收信人程大约:程大约(1541— ?),字幼博、君房,号筱野、独醒客、玄玄子、玄居士等,徽州歙县岩寺人。曾捐得北直隶太学生资格,后做过近1年的鸿胪寺序班,所以也有人称他为“程鸿胪”。程氏一生事迹颇多,有《程氏墨苑》《程幼博集》《囿中草》《徽郡新刻名公尺犊》著作行世,墨庄号有“还朴斋”“宝墨斋”“玄玄室”等,此外还经营有“滋兰堂”书坊。程大约既是晚明时期著名的制墨大师,又是晚明时期将制墨业推向高峰的重要人物[5]。《程氏墨苑》始撰年代不详,续修本《程氏墨苑》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刊刻于滋兰堂。
方于鲁:方于鲁(1541—1608年)为明代万历年间著名的制墨家,初名大滶,后以字行,更字建元,歙县岩寺人。早年曾被程大约收留,并教他学习制墨,长大后程大约对他十分信任,将家中墨业交给他经营。方于鲁少年起就喜欢作诗,后得到汪道昆的赏识,入“丰干社”,与汪道昆结为姻亲。与程大约反目后,方于鲁在汪道昆等人的帮助下开始独立经营墨坊。方于鲁于明万历十六年(1588年)编辑《方氏墨谱》8卷,汪道昆、汪道贯兄弟俩以及汪氏友人、名家等作《墨赋》《墨铭》《墨书》等评赞。
程大约与方于鲁结仇之事,徐子晋《前尘梦影录》有记载:“程君房(大约)有《墨谱》十六巨册,前题后跋,皆有闻于世。图绘之工,丁云鹏、吴左千居多,雕镂之精,为万历时称绝作。因伙友方于鲁(建元)负心,册后附《中山狼传》并图四幅。所记负心者,不仅于鲁。然于鲁亦以鬻墨起家。《中山狼传》一出,方氏蒙垢,遂刻《墨苑》一书以相敌,并出资购毁程谱,故传世绝少。方氏书刻工不及程氏,即松烟工料亦不逮。”[6]文中所言方于鲁刻《程氏墨苑》与程大约《方氏墨谱》相敌,显然是程大约《程氏墨苑》与方于鲁《方氏墨谱》之误传,但程大约编《程氏墨苑》以敌方于鲁《方氏墨谱》之史实却是明代文献多有记载的,不必置疑。
程大约与方于鲁有宿怨,结怨之因还有情仇。《黄山市徽州区志》记载,方于鲁在少年贫穷之时,曾经跟程君房学习造墨之法,并让他住于馆中,还满足他吃喝等基本生活需求。程大约的妾非常美丽,后因受正妻妒疾而出之,因此妾正是方于鲁仰慕已久之人,就让媒人辗转谋娶。程大约为此与方于鲁对簿公堂,两家遂结下仇怨。不久,程大约因杀人坐牢,更怀疑是方于鲁从中使坏[7],两家积怨更深。
程方两家争斗从方于鲁编撰《方氏墨谱》就开始了,现存最早的版本是1588年版本。据方丽江调查,1588年出版的《方氏墨谱》珍藏于以下各藏书机构:中国上海博物馆、美国柏克莱大学、美国国会图书馆、德国汉堡大学、中国国家图书馆等,1589年出版的《方氏墨谱》珍藏单位有中国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尊经阁文库、中国台湾大学图书馆、日本国会图书馆等[8]。且不说方氏在筹备出版《方氏墨谱》之时,程大约是否知道。既然方于鲁的《方氏墨谱》已于1588年正式出版,难道程大约会置若罔闻,毫无行动么?难道会一直等到15年后的1603年才第一次出版《程氏墨苑》与方于墨的《方氏墨谱》相敌,并进行商业竞争么?不可能!歙县墨工一般都集中住在西园附近的同一墨工聚集区[9],既然两家争斗已久,怎么可能十几年后程氏才有所反应呢?已知现存最早的《程氏墨苑》版本是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滋兰堂刊本[10]。方于鲁与歙县巨公汪道昆关系密切,并结为姻亲,《方氏墨谱》的出版以及方于鲁的制墨生意多借助汪家势力及资金。依汪道昆的财势,将已出版的《程氏墨苑》全部购买并销毁绝非难事。
程大约是否在方于鲁出版《方氏墨谱》的当年,即1588年就同时出版了最早的《程氏墨苑》一书呢?出版于1588年的《方氏墨谱》首篇是汪道昆的《方于鲁墨谱引》[11],共记曰:
方于鲁舍儒而攻墨,故以墨擅场;不为厚利而为名高,故举室务专攻而不贰价。顷年倾九牧,特两都,褒然以此名家,不啻隋侯、和氏。族贾鱼目而鼠腊,亦将称照桑而冒连城,试之不必其中程,售之不必其中誉,一朝什倍,畴能讨其不然?于是平杓之良史而示之真谱所由作也。嘻,抑末也。吾党为之制矣,并其制而盗之;为之铭矣,并其铭而盗之;亦既系之姓名矣,则又并盗其姓名。乃令以谱益之,又将并盗其谱,借曰:示之真也。得无以真乱真乎?方生唯然。谱也者,有不谱也。是故以耳视者昏,以目视者哲,以心视者神。闻声而雷同,耳视也;按图而索骥,目视也;观其象以求其真,心视也。好玄者苟得其真,隋、和具在,彼其鱼也鼠也,其玄尚白也,焉能为有亡?太函氏曰:“善”。
在歙县制墨业之“族贾”中,能对方于鲁之墨以假乱真并鱼目混珠者,除程大约外,并无第二人有此能力,而且方于鲁在歙县制墨业上的竞争对手也只有程氏一家。汪氏认为:方于鲁并没有学墨于程大约,反倒是有“族贾”盗窃方于鲁的制墨方法及姓名、铭记。汪家遂令方于鲁制作墨谱,但“族贾”又打算盗其谱,盗窃了别人的东西还说自己的是真的,并质问难道能以真乱真么?程大约一直对外宣传是方于鲁在自己家受恩学艺,最后盗窃了程氏的制墨方法和招牌,此引中汪道昆却说是“族贾”(指程大约)盗窃了方于鲁的制墨方法和招牌,甚至准备盗窃方于鲁的墨谱。此引撰写于万历癸未年,即万历十一年(1583年),可见程氏在此时已有制作墨谱的预谋。但是“又将并盗其谱”并能不证明已经盗其谱。潘之恒撰写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的《水母泉记》则除了说“族贾”窃法、窃名外,又于谱终成后窃谱[11]228:
建元技成而进于是,殆所谓天授,非人力与?泰茅氏闻之日:“异矣!建元之为墨逾神,而族贾之相失逾远也。”初建元以法鸣,则窃法者犹得其似;继以名高,则窃名者已宾于法;终于谱成,则窃谱者又宾于名。乃今得天得泉,其品无上,其泽无方,其声施无穷;族贾莫测其朕,无敢窃者,退而反走矣。嗟乎!玄德既衰,汉以水德王,则甘泉知名,昭休征也。
可见,《程氏墨苑》最早的版本几乎是与《方氏墨谱》同时筹备和出版的,比《方氏墨谱》晚不了多久,应该是筹画于万历十一年(1583年),完成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
万历十六年(1588年)彭好古刚中进士不久,可能尚未到歙县做县令,或者刚到歙县就职还与地方不熟,所以第1版《程氏墨苑》未让他作序。万历十六至十七年(1588—1589年)他到任后,虽然可能经常住在别墅杭州西湖之悦心楼,但他也必须主持歙县政务,并与各色名流交往。万历十七年(1589年)方程两家墨谱首次出版发行并交锋竞争时,彭好古可能收到程大约新版的《程氏墨苑》后,看到为《程氏墨苑》写序及谢言的名流并不多,且序言写得也不好,所以在信中尊称并告诫比自己年长10岁的本县子民、制墨高手程大约,要多生产佳墨、多赠人、多获得谢言与佳序,并毛遂自荐,自己写序相赠。此序可能并非写于万历二十九年辛丑(1601年)季夏廿日,而是《程氏墨苑》初版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之后的序。作为歙县县令,歙县是自己的执政地,当然会常在歙县工作,因此为程大约写多少篇序都没有问题。因为,为当地百姓服务,推动本县制墨业发展,本是他的业绩需要。而说“族贾莫测其朕,无敢窃者,退而反走矣”,大概是说此时程大约又回了北京。总之,彭好古此信当写于万历十六年(1588年)至《程氏墨苑》最后出版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之间,最有可能是在万历十六年(1588年)至万历十七年(1589年)《方氏墨谱》完成,初刻《程氏墨苑》(已失传)已经完成后(前几版《程氏墨苑》现均无传本)。写此信时,程大约可能在北京,笑笑生既可能在杭州,也可能在歙县。彭好古写信告诉在北京的程大约,笑笑生七月就要走了,你要在七月初赶回来,晚了就来不及了。这封信彭好古既可能写于杭州,也可能写于歙县。他人在杭州,照样能通过书信形式过问和关心自己负责的歙县事务。当然,他与程大约和笑笑生都是熟悉的。作为歙县令,歙县的重要情况他都会非常熟悉,而远在外地的程大约可能并不知道,所以他给程大约写信让他早些回家也是完全可能的。笑笑生和彭好古既可能在杭州附近,也可能在歙县,这是写信人彭好古及收信人程大约的身份及情况决定的。不能如某些学者所断定的二人必在杭州,并以此为由,将许多作者候选人排除在外。彭好古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也早已不再任歙县令,但歙县的人脉不会断,他可能仍然经常住在杭州家中,所以用于最新版本的彭序也应写于杭州。
彭好古写给程大约的信,以及笑笑生的身份,都与徽州府所在地歙县有关。笔者为考证《金瓶梅》作者是徐渭,曾经两下徽州,在歙县找到《金瓶梅》故事发生地之一西园,并撰写了论文《〈金瓶梅〉与明代徽州府》[9]。虽然笔者的老师及好友、加拿大双博士、中国古代历史与文化资深研究者胡令毅先生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现[12],但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两下徽州使笔者对徽州文化产生了极大兴趣,搜集和阅读了许多徽州文献,印象中此信可能与胡宗宪幕府有一定关系,原以为程大约也许和徐渭一样为胡宗宪幕僚,但资料显示,他只是曾经的“待诏金马门”。由于胡宗宪与程君房的对头及仇家汪道昆、方于鲁的关系非常密切,所以一直未接纳他,不得已只好赴京捐了个小官做,但不久又放弃。程大约显然与常驻徽州府歙县的胡宗宪幕府及家眷亲友非常熟悉,与徐渭也非常熟悉。而徐渭与任歙县令的彭好古也是认识的,他常在胡宗宪府参与各种公务,并在歙县留下不少趣闻逸事,同时也少不了与歙县地方打交道。
自徐州会议回汴后,笔者在熟悉了《程氏墨苑》相关版本情况之后,便认真阅读《徐渭集》,发现在《徐文长佚草》中的一封信《致小彭先生》[13]可能与《程氏墨苑》中彭好古关于笑笑生的那封信有关。经与原版本校正,照录如下:
二月三月间,两寄书奉候,一为罗文峰,文峰云托张某转寄;一为渭主家外甥,是歪头者。固是病死之余,一致情曲,却大约。知李仰城今为兄寓处官,旧时有长歌,写竹卷上赠之,颇适意。今失稿,托兄一索寄来也。然仰城旧辱知爱,本欲一通问,亦坐病后懒作书,况又是官人,不可草草。索稿时泥为弟拜上,千万千万!行者倚鞭而待,故于兄柬亦不能多悉,徒有翘首而已。
徐渭的信《致小彭先生》应该是写给彭好古的,说彭好古曾在二三月间,两次写信给徐渭,并等候回音。一是为罗文峰捎东西的事,因罗文峰说托张某转寄,无须再费心。另一封信是为徐渭的主家胡宗宪的外甥,就是那个歪头的。因为徐渭身体病重,病死之余,无暇顾及,就推却了程大约,并托彭好古一件事:李如松(字仰城)现在是彭县令,家住杭州,让彭好古前往探望并拜上,将自己过去曾在北京赠与李如松的一幅《竹歌》索回,因为自己的原稿已经佚失。还说本应自己亲自写信索稿,但因病后懒得写信,又因对方是高官,不可草率写信,让彭好古一定要代替自己去拜访和问候。自己出门在外,随时准备启程,彭兄的信也不能多读,只有翘首盼望早些如愿。
徐渭(1521—1593年),绍兴府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号青藤老人、青藤道士、天池生、天池山人、天池渔隐、金垒、 金回山人、山阴布衣、白鹇山人、鹅鼻山侬、田丹水、田水月,明代著名文学家、书画家、戏曲家,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大才子”,著有《四声猿》《歌代啸》《南词叙录》《云合奇纵》(《英烈传》)等作品。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徐渭23岁,与萧勉、陈鹤、杨珂、朱公节、沈炼、钱鞭、姚林、诸大绶、吕光升号称“越中十子”。徐渭曾为胡宗宪幕僚,当时胡宗宪总揽江南七省军务,负责剿除沿海倭患,位高权重。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胡宗宪被捕下狱,其幕府解散。郑板桥对徐文长非常敬服,曾刻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木心评其为“英才天纵”。
徐渭比彭好古大30岁,所以称小彭先生,彭好古又身为胡宗宪幕常驻地歙县的父母官,作为幕客,理应对彭好古有所尊重,所以文内称小彭先生为兄,自称弟。在徐渭的交往圈里,并无第二个小彭先生值得徐渭如此尊重。短短的一封信,涉及到《程氏墨苑》中彭好古给程大约信件中的3个主要人物:比徐渭小30岁又是县令的小彭先生、同样是晚辈的程大约、方于鲁。
小彭先生在二三月间,曾经2次写信给徐渭,其中一次就是为了徐渭主家的外甥,那个歪头的。徐渭因为身体的原因拒绝了程大约。程大约比徐渭小20岁,既是一介书生,又经常有求于胡宗宪幕府中的官僚,彼此相熟,就直接以其名大约相称了。徐渭的主家当指胡宗宪,胡宗宪的外甥并且与大约有关系的是谁呢?
胡宗宪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为其母亲家族撰写的《磻溪成性堂记》说得很清楚:“磻溪,余母族也,诸舅氏经营祖庙,堂寝落成,额曰‘成性’,函书远抵和门,属余为之记。”又说:“余为方氏所自出,时切仰止,亦用时记之弗谖云。”[14]可见,胡宗宪的母亲姓方。而李维桢(1547—1616年)在为方于鲁写的墓志铭中也有详细记载:“建元父时通,初娶于胡,生伯子大衍,已贾江陵;娶于陈,生建元。”其中的建元就是方于鲁。看来,方于鲁确实是胡宗宪的外甥。也正因为方于鲁是胡宗宪的外甥,与徐渭相熟,程大约才请彭好古写信,为仇家方于鲁的事相求于徐渭(或为从中调解?),而徐渭大概由于多种原因,比如碍于和巨公胡宗宪的亲属及汪道昆的关系,又因为身体等原因拒绝了程大约。一切都合情合理。那么李仰城是何许人呢?又在何处做官?此时程大约又寓于何处呢?
李如松(1549—1598年),字子茂,号仰城,辽东铁岭卫人,为辽东总兵李成梁之长子。李如松为明朝名将,指挥过平定宁夏哮拜叛乱、闻名于世的壬辰抗倭援朝战争,并以其抗倭成就声名远扬,之后出任辽东总兵,后在与蒙古部落的交战中阵亡。死后,朝廷追赠少保宁远伯,立祠谥忠烈。李如松平时最常用的别名就是李仰城和李子茂。徐渭与李如松的关系有些特殊,万历四年(1576年)四月,宣镇巡抚吴兑邀请徐渭北上,途经北京时,在禅寺结识李如松,两人很快便成忘年之交,徐渭画竹相赠,并题有《写竹赠李长公诗》[15]:
公子远从辽东来,宝刀向人拔不开。昨朝大战平虏堡,血冷辘轳连鞘埋……公子何事常忧愁?一言未了一叹息,双袖那禁双泪流。却言阿翁经百战,箭镞刀锋密如霰。幸余兄弟两三人,眼见家丁百无半。往往弯弓上马鞍,但有生去无生还。只今金玉光腰带,终是铜瓶坠井干。兼之阿翁不敢说,曾经千里空胡穴。武人谁是百足虫,世事全凭三寸笔。山人听罢公子言,一虱攻腰手漫扪。欲答一言无可答,只写寒梢卷赠君。
徐渭此信中托彭好古索要的就是这幅带有题诗的竹画。因此篇的底稿徐渭未存,所以请彭好古代为索要。徐渭和李如松为多年至交,徐渭曾写信向李如松借马,玩笑口气,轻松随便。李如松将徐渭的书信和作品都完好地收藏着,徐渭去世后出版的文集中收有多篇。
万历八年(1580年)新春正月,徐渭因受北京之聘,带着儿子徐枳第4次到北京,这时李如松已由游击升任马水口参将,派人送礼及书信,让徐渭到马水口相见。李如松在马水口莲花峰盛情款待徐渭,徐渭留下多篇文字,李如松临别赠徐渭红拂一柄,徐枳也因此得以结识李如松。
万历十四年(1586年),李如松自京师捎来白银5两;徐渭回赠画1幅、扇1把,作诗《十四年端午辽东李长公寄酒银五两》,并托李如松安排次子一职事。万历十五年(1587年),李如松提升为宣化总兵,邀徐渭北上。徐渭也想旧地重游,不料行至杭州,便因病体不支返回。
万历十六年(1588年)正月,徐枳别父,北上宣镇入李如松幕。
万历十七年(1589年)二月,徐渭醉酒后跌倒,致肩骨脱臼,恰于此时收到徐枳的书信和李如松的礼物:参0.5千克、参人2躯、川扇2把等。徐渭回复李如松时,希望李如松能送他7.5千克人参,以便将自己的诗文及书稿付梓,并流传后世。这大 概也是徐渭信中让彭好古代索自己作品的缘故。可能正是这一年的二三月收到了彭好古的两封信,其中一封便是请徐渭为方于鲁之事帮程大约的忙,但徐渭以自己身体有病为由,推却了程大约。
万历十七年(1589年)冬,徐枳归来,为妇翁作寿,并带回李如松赠给徐渭出文集的费用。徐渭亦在此年,刊印了《徐文长集》16卷、《阙编》10卷等。彭好古给程大约的信大概是在万历十七年(1589年)六月中旬,先是程大约请县令彭好古给徐渭写信帮忙,因徐渭作为长辈,与方于鲁的舅舅胡宗宪关系密切,与方于鲁也比较熟,让徐渭以长辈的身份说服方于鲁与自己缓解矛盾,但徐渭没有回信。徐渭写给彭好古的这封信可能是在七月之后,他可能在这一年为出版自己的著作奔走在外,或因其他事情短暂出门。
万历十七年(1589年)六月,徐渭的幕主胡宗宪得以彻底平反昭雪,明王朝不仅全面肯定了胡宗宪的抗倭功绩,并全部恢复其过去的官衔,还赐予“襄懋”谥号和御赐归葬。沈明臣《丰对楼诗选》第41卷有诗《万历十七年六月九日圣恩许复胡少保大司马梅林公官爵,复与祭葬,门生沈嘉则闻之不胜舞抃欣跃,赋诗三章,以志我公泉下之喜》[16]。此次祭奠,徐渭是否参加,一时找不到确切的证明材料。如果此年六月徐渭在歙县,可能性很大;如果在离杭州仅50千米的绍兴,具体情况怎样,笔者一时还难以论断。
记载“笑笑生”史料的《程氏墨苑》和彭好古信中所涉及之人物均为徽州的人与事,希望文献之乡徽州史料的研究者能够从徽州文献中寻觅更多的线索。此条文献由于源于明代万历年间,离《金瓶梅》成书时间很近,起码使我们可以明确地知道万历年间确有一个“笑笑生”存在。笔者认为,此“笑笑生”就是徐渭。所谓“笑笑生”当为一生儒业,未当过一天官的下等人士,虽为大名士,但绝非巨公,是绍兴老儒为一代巨公所作的寓言。连仅做过极短时间小吏的程大约尚被人称为程鸿庐,何况中过进士、曾任礼部主事的屠隆,至于左右大司马王世贞和汪道昆更没人敢在书信里称他们为“笑笑生”。《金瓶梅》作者诸说中,唯有徐渭符合明代所留下文献的诸多特征,后世的猜测性研究是不科学的。
我们认识了明代士人眼中的“笑笑生”,而“兰陵笑笑生”之“兰陵”可能为地望,也可能是“笑笑生”死后的陵墓所在地。我们只知道中国有南兰陵和北兰陵,但对最古老的勾践种兰之地越兰陵却知之者甚少。而越兰陵正是徐渭死后陵园所在地,相关考证笔者已有论文,只是尚未正式发表。
本文只是笔者的浅陋之见,也未有确证证明笑笑生定是徐渭。本文写成后曾经征求加拿大学者胡令毅先生的意见,但他却另有高见,认为明代“笑”与“咲”虽互为异体字,但并不通用。《程氏墨苑》中所云“咲咲生”非“兰陵笑笑生”,“兰陵笑笑生”是徐渭,“咲咲生”和“咲咲先生”是徐渭之子徐枳,邓志谟、方汝浩等皆是徐枳别名,并从《儒林外史》中找到“真假笑笑生”的线索,认为《儒林外史》为明代著作,并以此撰成5万余字的宏篇论文[17发表于《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学者可参阅。
另外,笔者还在清代齐学裘《见闻续笔》中发现齐学裘也曾自称“笑笑先生”。最早被称为“笑笑先生”的是宋代画竹名家文同,徐渭曾经学文同画竹,所以常在文中使用“一笑”“笑笑”,并以“哂”为自己命名,应该是受到了文同的影响。宋代文同和清代齐学裘都用的是“咲咲先生”。明代却有“笑笑生”和“咲咲生”,是否徐渭父子,尚需继续深入考证,并取得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此文若能起到抛砖引玉之借鉴作用,也不枉笔者一番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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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玉东]
An Analysis of the New Historical Data of Xiaoxiaosheng in Cheng’ s Ink Painting
XING Huiling
(LibraryofHenanUniversity,Kaifeng475001,Henan,China)
Through detailed research and analysis, the author believes that Xiaoxiaosheng inCheng’sInkPaintingmust be Xu Wei. Peng Haogu wrote the letter between 1588 (the 16th year of Wanli) and 1605 (the 33rd year of Wanli when Cheng’s Ink Painting was published ). The author proposes that the earlist edition ofCheng’sInkPaintingwas designed in 1583 (the 11th year of Wanli) and published in 1588 (the 16th year of Wanli), almost in the same period as the publication ofFang’sInkPainting. Peng Haogu’s letter was written shortly after the publication ofCheng’sInkPainting. The author also found a letter Xu Wei wrote to Mr. Peng, which may be related to Peng Haogu, Cheng Dayue and Fang Yulu.
Cheng’sInkPainting; Xiaoxiaosheng; Cheng Dayue; Peng Haogu;TheGoldenLotus; Xu Wei
2016-08-14
邢慧玲(1957—),女,河北威县人,研究馆员,主要从事明清小说、图书馆史、中国古典文学文献考证等研究。 E-mail:shufeng312@126.com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6.04.014
I207.419
A
1673-9779(2016)04-0001-07
邢慧玲.《程氏墨苑》中“笑笑生”新史料辨析[J].2016,17(4):475-4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