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宋国风俗刍议
——从《管子·水地》篇谈起
侯磊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继承殷人传统的宋国,在文化上明显有别于其他诸侯国。宋人偏笃理论的固执不仅影响到了宋国的风俗,也影响到了宋国的政治。春秋时期的宋国政治,便明显体现出了这种固执所带来的劲悍和倔强。通过现有的文献,能够看出传统农业经济对宋国民性的影响,更多的应是淳朴和平易,而非战国时期对宋人普遍性的偏见。宋国政治在春秋时期所体现出的劲悍与倔强的性格特征,到战国时期有没有发生转变?其与《水地》篇中所讲的宋国民性,是否存在着上传下效或者是互相呼应的关系?甚至是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些问题我们一时都难以解答。根据现有的史料,我们只能片段式的、分割式的从两个层面上对宋国风俗予以考察。
宋国;风俗;《管子·水地》
“风俗”指社会上长期形成的风尚、礼节、习惯等的总和。用郑玄和应劭的话来说,风俗就是“常所行与所恶”,[1]101“或直或邪,或善或淫”[2]8。“风”与“俗”存在这样两种关系:一是从属关系。广义的“风”,指的是地理环境。如《汉书·地理志》言“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应劭《风俗通义序》言“风者,天气有寒暖,地形有险易,水泉有美恶,草木有刚柔也”,都是此意。这个意义上的“风”,是“俗”之所从出。二是对等关系。狭义的“风”,指“国风”之“风”,这个意义上的“风”,则与“俗”可以对等。《汉书·艺文志》说“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可见早期统治者就有此认识。
广义上的“风”,其实就是地理环境对当地风土人情的影响。今天我们所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是这个意思。下文中我们要谈到的《管子·水地》篇,其实也是这个思路。狭义上的“风”,适用于探讨所谓“十五国风”范围内的那些区域。宋国却不在其列。这对我们来说无疑少了不少资料,而且是直接性的资料,甚是遗憾。虽然司马迁在《宋微子世家》中说《诗经·商颂》是宋襄公时期正考父所作,但似乎不足为信,再加上现存这五篇又都是商家祭祀乐章,对于我们所探讨的话题来说价值也不大。在有关宋国的战国文献中,只有《管子·水地》篇可以作为讨论宋国风俗的直接史料。这导致了我们需要更多的从政治活动所表现出来的风尚和礼节中去挖掘。
即便是仅有的直接性史料——《管子·水地》篇,在文本、作者、写作年代及思想流派等问题上也都存在着不少争议,所以对这篇文献的讨论也存在着诸多不确定性。早年在疑古思潮下,罗根泽言及此篇,曾认为“篇中言各地水性,区以齐、楚、越、秦、晋、燕、宋。越之显著,在春秋之末,前者甚微,故所谓十二诸侯,越无与焉。《史记·越王句践世家》独叙句践、夫差,前此无可记故耳。此篇若作于春秋,不容不记鲁、卫、陈、蔡,而独记边徼无闻之越。若谓春秋末叶,越甚彪炳,作者在春秋之末,鲁、卫、陈、蔡俱已式微,故记此略彼;然则当时吴越并称,不容记越遗吴。至战国,晋分为三,宋灭于齐,又不得再以晋、宋与齐、楚、秦、燕并举。汉世天下一统,诸国久灭,而言地理者,每喜以周末诸侯国名之,马迁《史记》,厥例綦繁,他书亦迭见不鲜。然则即其名地言之,亦当在汉初之世矣。”[3]339后世学者在此基础之上,考订了部分关键文字,如有学者认为“叁”“齐”二字的古文仅一笔之差,形极相似故误。由此可知原文“齐晋”当作“叁晋”,因而当作于三家分晋之后。又因文中提到越国,越国在公元前355年被楚所灭,故此文很可能成文于公元前376至公元前355年之间,时当战国中期。[4]339再辅以与《老子》等相关文献及郭店楚墓竹简《太一生水》篇的对比研究,逐渐将其写作年代修正为战国中前期。[5]102
在文献的年代问题上,我们赞成前辈学者的意见,认为《水地》篇当作于战国中前期。只是在文章作者上欲多言一句,郭沫若因此篇独赞楚而美宋,认为应属西楚霸王都彭城时作品,[6]679实际上也就是说此篇作者为宋人。后来魏启鹏认为郭氏以赞民性为尺度来考证作者并不可从,《水地》篇祖本的作者,当为战国初年由南而入齐的越人。[7]315但是正如下文中将要说到的那样,在战国时期嘲讽宋人已为风气的情况下,此篇如此明显地赞美宋人,那么作者若非宋人又为何如此呢?
在战国文献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特点,就是普遍存在的对宋人的嘲讽。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莫过于《孟子·公孙丑上》篇中的揠苗助长者,《韩非子·五蠹》篇中的守株待兔者以及《庄子·逍遥游》篇中资章甫而适越者。*其他如《庄子·逍遥游》篇中的“善为不龟手之药者”,《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篇中的“重带自束者”,《晏子春秋·内篇问上》篇中的“酤酒却在门口置猛狗者”,以及《战国策·魏三》篇中“三年反而名其母者”等。诸如此类,广泛见于战国文献,都把宋人描述成无知、呆板乃至愚蠢的形象。这些记载,或出于杜撰编造,或出于道听途说,自然未必可靠。但如此普遍地将宋人塑造成这种形象,或者说将这些形象都安到宋人头上,本身却很能说明问题。它至少表明在战国时期广泛存在着对宋人的偏见。殷人较之周人更为尊信宗教,富于理想,或许是造成这种现象的重要因素。但其原因自非三言两语所能讨论清楚,囿于篇幅,这里暂且不论。
在这种对宋人几乎众口一词的评价中,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管子·水地》篇。篇末作者以水性论民性,将水之清浊、通滞、劲弱,与其民之贪廉勇诈愚佞巧戆贞贼相因应,其文如下[8] 831-832:
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何以知其然也?夫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麤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越之水浊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冣而稽,淤滞而杂,故其民贪戾,罔而好事。(齐)晋之水枯旱而运,淤滞而杂,故其民谄谀葆诈,巧佞而好利。燕之水萃下而弱,沉滞而杂,故其民愚戆而好贞,轻疾而易死。宋之水轻劲而清,故其民间易而好正。是以圣人之化世也,其解在水。故水一则人心正,水清则民心易。一则欲不污,民心易则行无邪。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不人告也,不户说也,其枢在水。
如上文所见,在《水地》篇作者看来,受当地水性的影响,齐国人贪婪粗暴而好勇,越国人愚蠢妒忌而污秽,秦国人贪婪残暴狡猾而好生事,晋国人谄谀而包藏伪诈,巧佞而好财利,燕国人愚憨而好讲坚贞,轻急而不怕死。因文字有疑,对楚国民性的认识存在着不同意见。郭沫若将旧文“其民轻果而贼”改为“其民轻票而敢”,训为“轻捷、果断而敢为”。[6]697这个观点或被认可,或被批评。但无论郭沫若注解正确与否,都不影响这样一个事实,即《水地》篇几乎是独树一帜地赞扬了宋国的水性和民性。在此文作者看来,宋国的水轻强而清明,所以宋国人就淳朴平易又喜欢公正。这种对宋人的肯定和赞扬,在先秦文献中是非常少见的。
除《水地》篇之外,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也评价了宋国的风俗[9]910:
夫自鸿沟以东,芒、砀以北,属巨野,此梁、宋也。陶、睢阳亦一都会也。昔尧作于成阳,舜渔于雷泽,汤止于亳。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致其蓄藏。
这是大一统之后,司马迁回顾历史所下的评语,明显地少了战国时人的偏见,而多了几分平实。他从文化渊源(先王遗风)和地理情况(无山川)两方面入手来看宋地的风土人情,注意到了当地重农耕和蓄藏的特点,较之《水地》篇着眼于水性和民性相因应,更能突显宋国身处豫东平原所形成的传统农耕经济对民风的影响和塑造。可以说,这种特点时至今日都没有根本性的转变。
还需要指出的是,彭城等地在春秋时归于宋,这个区域在司马迁看来当属西楚,其民“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9]3267,而与上述宋国民性几乎完全相左。这反映出考察民俗问题的复杂性,疆域会有变动,不同地区的民俗差异往往又很大。不过就宋国疆域而言,绝大多数领地都在豫东平原无疑,因此这些并不影响上述我们对宋国民俗的考察。
自周公乘成王命封微子启国于宋(公元前1024年)始,至齐湣王联合魏、楚杀宋王偃而三分其地(公元前286年)终,宋立国大致七百余年。纵观宋国历史,其在战国时期的史料较少,这或许跟宋国在战国时期所面临的处境及战略位置的下降有关。但是在春秋时期,宋国因处于齐、晋、楚、吴等大国争霸的中间区域,尤其是彭城这个地区,不仅是晋、吴两国相通的必经之道,更是楚国的眼中钉肉中刺。顾栋高在《宋疆域论》中言“宋常为天下轻重者,以其有彭城也”[10]529,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晋国在景公时期便开始“教吴乘车,教之战阵,教之叛楚”[11]835,扶持吴国以使楚国腹背受敌,希望在晋楚争霸过程中用吴来牵制楚国,并坚持这个战略直至春秋晚期。在此背景之下,宋国与中原诸小国一样,不可避免地沦为晋楚长期争霸的前沿阵地和角斗场。也正因为宋国这种非常重要的角色,所以在《左传》中保留了大量有关宋国的记载。一个诸侯国的政治情况并不等于风俗,但是他们在处理问题时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至少也可以反映出统治阶级的“常所行与所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便是统治阶级层面上的“风俗”。
关于春秋时期的宋国,顾栋高在《春秋郑执政表》中曾将其形容为是猘犬,也就是疯狗的意思。与之相对的是秦、楚被形容为虎狼,郑则被形容为黠鼠。“犬之噬人也以暴,宋襄甫嗣齐伯,而即执滕子婴齐,用鄫子于次睢之社。宋景当晋、楚之衰,天下无伯,伐邾侵郑,遂执曹伯以归,杀之,狂燄四出,不可向迩。盖终始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宋立国之大较也”[10]1894。在顾氏看来,春秋时期的宋之立国有如疯狗一样,不仅四处乱咬,而且下嘴又快又狠,让其他国家很难接近。显然,这里对宋的评价过于偏激。之所以如此偏激,是因为在坚守礼教和华夷之辨的顾氏看来,宋在处理与大国之间的关系时,本应以中原华夏之国为先,他们却往往先吴楚后齐晋,从而导致霸统绝而蛮夷横。[10]1843,1980明白于此,如若我们抛开礼教和华夷之辨这些价值预设,再来看顾氏对宋立国情形的这些形容,无疑便是宋国在春秋时期劲悍与刚狠的最好说明。
除了劲悍,宋国的立国情形表现出来更多的还有倔强。这种倔强对于依赖于在大国之间平衡和转移的宋国来说,尤为难得。同样是在大国之间的夹缝中求生存,宋并没有像郑国那样选择首鼠两端、唯强是从。所以即便是对宋颇有偏见的顾栋高,也不得不承认春秋时期“宋为中国门户,常倔强不肯即楚,以为东诸侯之冲”。[10]1980对此我们再以两个事例来说明。
首先就是宋国名气最大的一位人物——宋襄公。虽然他在争霸过程中或灵活或刚狠地处理问题同样见于史料,但更为人所熟知的却是他的“迂腐”。宋襄公与楚军在泓交战,本身就是以小敌大,正常情况下基本无取胜之可能。宋襄公却在战争中固守礼仪,屡失良机,最终落得兵败身残,并于次年夏天死去。他的这种固守并非偶然或者一时糊涂,因为除泓之战以外文献还记载了另外一件事情与此类似。《公羊传·僖公二十一年》记道,宋襄公与楚成王约定在盂会盟,双方约定不带兵车。去之前有人提醒宋襄公要提防楚国失信,但宋襄公坚守信约不带武力赴会,结果被楚国武力拘押。
因为上述所作所为,导致在后人的评价中,宋襄公沦为被嘲笑的对象,是伪善者,是“蠢猪式”的人物,几乎成了迂腐不堪的化身。若单从结果来看,宋襄公在泓之战的失败直接结束了宋国的争霸之路,自此之后宋国安分于二流国家的地位,再无觊觎过霸权。从这个角度来说,《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记战后“国人皆咎公”,倒也无可厚非。但若分析他缘何会如此偏执地固守礼仪,或许我们会抛弃一贯的偏见,重新认识宋襄公。学界对此问题的研究,将宋襄公固守礼仪的原因主要归为两点:其一是有别于周人的殷人特征。钱穆曾指出,殷人习性与周人不同,殷人尚贵,尊信宗教,富于理论想象而长艺术。周人尚文,擅政治与军事之组织而重现实。春秋以下之宋人,大率偏笃理论,不顾事实,有一往无前之概,盖犹不失古先之遗风。[12]374其二是宋襄公偏执地迎合中原各国在齐桓公去世后对一位礼义英雄的期待。这是当时霸政以来历史气氛的产物,宋襄公看准了时势,主观偏执地试图在一场力量悬殊的战役中靠坚守礼仪,来动员诸夏国家对蛮夷的敌忾之气。从这个角度来看宋襄公的失败,是他过高估计了文化力量在实际政治事务中所能发挥的作用。[13]明白于此,我们自然会对宋襄公多一份同情和理解,相比于给他贴上愚蠢的标签,我更愿意将其视为狂想式倔强的理想守卫者。
关于宋国倔强的另一件事例是宋拒绝与楚签订城下之盟。《左传·宣公十五年》记楚军围攻宋,宋人拼死抵抗了九个月,已经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即无粮食、无燃料的地步。楚军在做了长期围困的准备之后,宋人无奈才与楚军谈判。既便如此,宋人仍然坚持楚军必须后撤三十里后方会投降。宋人在败局已定,且毫无谈判资本的情况下坚持这一点,就是为了避免签订城下之盟的耻辱。其实《左传·桓公十二年》记楚伐绞及文公十五年记晋伐蔡,绞和蔡就分别与楚和晋签订了城下之盟。或许也只有倔强的宋国,才宁肯亡国都不愿意忍受城下之盟的羞辱感。
宋国政治在春秋时期所体现出的劲悍与倔强的性格特征,到战国时期有没有发生转变?《水地》篇中所讲的宋国民性,与其是否存在着上传下效或者是互相呼应的关系?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些问题我们都一时难以解答。根据现有的史料,我们只能片段式地、分割式地从两个层面上对宋国风俗予以考察。
《汉书·地理志》言“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可见除地理环境之外,古人又重上层阶级对风俗的影响和引领作用。孔子在《论语·颜渊》中所说的“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以及孟子在《孟子·滕文公上》所说的“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其实也正是这个意思。这种儒家理念自有其理想成分在内,政治人物或君子对普通大众的影响,也就是风俗随君上之情欲的程度,事实上或许并没有那么深。至少就本文我们所观察的宋国风俗而言,即是如此。
[1] 郑玄,孔颖达.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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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10] 顾栋高,吴树平,李解民.春秋大事表[M].北京:中华书局,1993.
[11]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
[12] 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G].台北:东大图书有限公司,1976.
[13] 颜世安.华夷之辨与春秋泓之战[J],南京工业大学学报,2004(3):68-83.
(责任编辑:李晔)
Discussion on Custom of Song—Based on Shuidi of Guanzi
HOU Lei
(School of History,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State of Song inherited the tradition of the Shang Dynasty. The culture of song is different of other countries. The stubborn personality not only affected the custom of Song, also affected Song’s politics. The political behavior of Song showed strong characteristics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We can see that, the simple and common touch of Song, is the result of traditional agriculture economy’s impact.
state of Song; custom;ShuidiofGuanzi
2016-06-01
郑州中华之源与嵩山文明研究会资助课题(Q2015-13)
侯磊(1983—),男,河南西华人,郑州大学历史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先秦思想史。
K225
A
1008—4444(2016)06—014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