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勤 关雅文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 200083)
●语言学
○引进与诠释
俄罗斯语义学的历史经纬
李 勤 关雅文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 200083)
语义学是一门研究语言单位意义的语言学分支学科。本文首先从哲学、语言学、认知科学的角度阐述不同的意义观,然后从研究单位、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出发,按时间段划分出俄罗斯语义学的8个发展阶段,总结每个阶段的语义研究特点、主要思想及代表人物,在此基础上从宏观和微观两个角度探讨俄语语义学发展的总趋势。
语义学;意义;发展阶段;特点;总趋势
语义学是研究意义的语言学分支学科。(Караупов 1997:452)一直以来,语义都是哲学、逻辑学、语法学、修辞学和词典编纂学的研究对象(Васильев 1990:4-5)。但直到19世纪末,法国语文学家布雷阿尔在《语义学探索》(1897)一书中首次提出术语семантика(semantique,semantics),这才标志着语义学正式独立,而俄罗斯语言学界普遍将 М. М. Покровский视为本国语义学的奠基人。意义(значение, meaning)是语义学最基本的概念,也是语义学首先要弄清的问题(Новиков 1982:6),但语言学对意义的关注要远远晚于哲学。早在古希腊时期,哲学家就已经开始讨论“意义”。20世纪初哲学发生语言转向后,“意义”便一直占据着哲学研究的中心地位。此外,它还是符号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逻辑学、认知科学等学科的主要研究对象。同一学科不同流派持有不同的意义观,不同学科对意义的解释虽各有不同,但也并非有绝对界限。这种鲜明的跨学科性和多样性为许多与语义学交叉的学科提供发展契机。因此考察语义学历史进程时不得不考虑其他学科的影响因子。此外,任何时候都不能孤立地探讨俄罗斯语义学的历史发展脉络,因为只有在世界学术土壤的孕育下它才得以产生、发展和繁荣。
从古希腊到现代,学者们以不同的方式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探讨意义问题,形成不同的意义观。哲学最早关注意义,古希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都曾探讨过声音和意义的关系。可以说,哲学意义观是语义学的基础。罗素认为,意义就是指称,“一个词的意义代表并指示一个对象”(Russell 1903:47)。相反,弗雷格区分意义和指称,认为词既有指称也有意义,指称是词的所指对象,意义是词的物质外壳通向所指对象的途径(弗雷格 2006:96-97)。这一思想推动奥格登和理查兹语义三角形理论的形成。洛克把意义理解为观念或概念,认为词的意义代表“使用者头脑中的观念”(洛克 1962:386)。后期维特根斯坦提出“语言游戏论”,认为“词的意义在于它在语言中的使用”(维特根斯坦 1996:31)。弗斯也持意义使用观,认为意义就是用法。Н. Д. Арутюнова等人提出的 “指涉理论” 恰恰反映这个观点。蒯因坚持心理学上的行为主义意义论,从刺激-反应模式系统地探讨词的意义,从语言习得角度探讨词的意义,重点强调刺激意义(陈嘉映 2003:261, 268-269)。戴维森、弗雷格、维特根斯坦等还从逻辑角度用句子的成真条件解释意义,认为“给出一个句子的真值条件就是给了这个句子的意义”(Frege 1959:32)。海德格尔主张意义解释观,他创立的解释学重视人对意义的理解和解释,研究理解的对象——文本。而伽达默尔指出,理解意义要依靠语言环境(Gadamer 1960)。哲学意义观贯穿着整个语义学发展过程。
自20世纪初语言学独立门户以来,语言意义无疑也是语言学家关注的重点。索绪尔眼中的“意义”属于结构问题,他认为意义来源于语言符号的差异性,靠语言系统内部关系实现。他指出,“概念是纯粹表示差别的……只能根据它们与系统中其他成员的关系从反面确定它们”(索绪尔 1999:163)。他的语义观完全忽视语言同人和客观世界的联系,但他的结构分析法后来被广泛应用于语义场和语义成分的分析。相反,乔姆斯基坚持认为,语言是人脑的先天属性和心智能力,意义先于词语存在于人脑中,与后天经验无关。后者的语义路途注定寸步难行,因为影响意义理解的因素很多,并非人的大脑机制事先决定,但他的思想为后来解释语义学和生成语义学的产生奠定基础。与这两者不同,格赖斯、奥斯汀、塞尔、里奇等从语境角度重点探讨话语意义。格赖斯指出,话语意义是非自然意义,是说话人的意图;奥斯汀和塞尔将话语意义视为言语行为意义。
认知语言学也绕不开语义,这与它的研究对象(概念化、原型、意象图式、隐喻、认知模型等)有关。认知科学兼顾索绪尔的极端客观意义论和乔姆斯基的极端主观意义论,认为语义是一种基于身体经验且受外部世界影响的心理现象,是人的心智表征。认知学家认为,意义就是概念化,概念只有通过身体、大脑和对世界的体验才能形成和被理解(Lakoff, Johnson 1999:497),阐述概念化的认知加工过程是语义学的最终目的。
意义的广泛性、不确定性和多样性使语义研究成为难题,相反也使语义学成为研究对象最为丰富的语言学分支学科。上述种种意义观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俄罗斯语义学的发展和研究特点,如心理语义和认知语义研究、运用结构分析法、转换生成法和解释法的语义研究、词与事物和精神的关系的探讨、考虑语境的交际语义研究和动态语义分析、指涉理论、解释理论等。
俄罗斯语言学起源于16世纪末,研究对象以古典教会斯拉夫语言为主,直到18世纪语义研究才初见端倪。18世纪中叶,一些俄罗斯学者,如Г.П. Павский,К. С. Аксаков等,开始重视本民族语言的研究,强调俄语区别于古典语言和西欧语言的民族特点,提倡研究鲜活的俄语而不是古板的斯拉夫俄语,反对套用国外语法或大量借用外来词,认为词是物质和精神的统一,不同国家的民族精神不同,因此不能将西欧语言和俄语等同看待。К. С. Аксаков曾说过,“俄语动词时范畴有其自身特点,它不是任何其他语言的复制品” (Аксаков 1875:411)。对俄语民族特性研究的重视是俄罗斯语义学的思想萌芽。
20世纪末,Ю.С. Cтепанов根据研究特点,将俄罗斯语义学研究分为6个发展阶段:与原始语法的创立密切相关的语义研究(19世纪40-50年代);以认识论为基础的语义研究(19世纪60-70年代);运用历史比较语言学方法研究语义(19世纪80-90年代);“词与事物” 派和“词与精神”派对立并存(20世纪初-30年代);运用结构分析方法来研究意义, 确定语义系统性原则(20世纪30-60年代);全面理解语义学概念并将“人”的因素纳入语义学研究(20世纪80年代-20世纪末)(Cтепанов 1997:453-455)。本文认为,Ю.С. Cтепанов将20世纪70年代的语义学发展排除在外的做法实为不妥。自20世纪60年代“语义爆炸”以来,语义学一直都在蓬勃发展,从未间断。此外,21世纪的语义学在研究视角、方法等方面也没有止步不前,而是呈现出一片新景象。
因此,本文将在继承和发展Ю.С. Cтепанов思想的基础上,以研究单位、对象、方法为视角将俄罗斯语义学分为8个发展阶段:语法框架中的语义研究(19世纪40-50年代)、心理层面的语义研究(19世纪60-70年代)、历史比较语言学方法指导下的语义研究(19世纪80-90年代)、结构主义大背景下的共时语义研究(20世纪初-30年代)、语义的系统性研究(20世纪30-60年代)、词汇语义和句法语义并存的语义研究(20世纪60-70年代)、关注 “人” 的多元化语义研究(20世纪80年代-20世纪末)和跨层次、跨学科语义研究(20世纪末-至今)。
2.1 语法框架中的语义研究
第一阶段的语义研究基本在语法框架中进行,研究对象主要是词的语法意义。俄罗斯语言学起步于语法学,М.В. Ломоносов在1757年出版的《俄罗斯语法》一书标志着俄罗斯第一部规范语法的建立。该语法首次从俄语特性出发科学地概括俄语语言结构,是具有本土化特色的俄语语法。作为语言学的又一分支学科,语义学的产生深受语法学的影响,而最初的语义研究恰恰与原创语法的形成密切相关。这一时期关注意义的大多是语法学家,语法意义是他们的研究重点,词汇意义只是偶尔才被提及。Г. В. Павский(1841-1842)指出,语法形式先有意义后有声音,在揭示出不同后缀在同一词位上的相同功能之后,他首次阐述常体语法意义,并提出建立深层语义范畴的方法;Н.П. Некрасов强调语法意义的重要性,认为“纯形式意义有助于理解言语使用中出现的不同意义”(Некрасов 1865:24);К. С. Аксаков虽然提出要区分语法意义和词汇意义,但最终仍没有冲破以语法意义(格形式、动词时)描写为主的局限。
实际上,这种研究思路具有明显的片面性。对于表义的语言单位来说,语法意义和词汇意义是内部统一体,任何一种意义的缺失都会导致该语言单位失去最基本的表义或交际功能。例如,Л.В. Щерба杜撰的句子*Глокая куздра штеко будранула бокра и кудрачит бокренка体现鲜明的语法意义,但这个句子因缺少词汇意义无法实现交际功能。相比之下,*Я видишь молодому девушки这一句子虽然词汇意义正确,但全无章法,这只是个语法意义不通的词的组合,它连句子都称不上,又何谈交际呢?可见,语法意义和词汇意义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在研究中不应顾此失彼。不难看出,该阶段的语义研究只是语义学的一个雏形,它始终未能摆脱语法学的束缚。
2.2 心理层面的语义研究
语义学发展深受哲学的影响。近代哲学发生从本体论到认识论的转向,旨在确定人类所能认识的事物、现象和人类认识客观世界的方法(陈嘉映 2003:14)。19世纪60-70年代,俄罗斯学者们开始关注语言的心理层面,关注语言与人类思维的联系,强调意义对思想内容的反映,这些思想其实都是以认识论为基础发展起来,并在А. А. Потебня的语义研究中得到充分体现。
受洪堡特思想的影响,А. А. Потебня于1862年在《人民教育》杂志上连续发表的论著《思维与语言》是俄罗斯学者首次在语言学视角下研究人类思维和语言的相互关系(Кобозева 2000:23),后来的研究几乎都是对这部著作的继承和发展。А.А. Потебня区分语言内容和语言外意义,认为思维内容存在于语言之外,是语言外意义,人们借助语言可以表达自己的思想,语言内容,特别是词汇意义,是思维内容的体现形式(Потебня 1958:47)。在此基础上,他还进一步区分词的近义和远义,在他看来,词的近义是语言系统内部的意义,包括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具有民族性;而词的远义则是一种概念和映像,因使用者的不同而不同,具有个体性(Потебня 1958:19-36)。
А. А. Потебня始终主张结合人类思维的一般规律研究语言,认为语言不是符号的随意结合,而是按特定的语义规则构成,其中最重要的是常规符号转换,既能用于词汇转换(词的内部形式),又能用于句子重组和句型转换(词类的替换)中。他提出的“词的内部形式”、“实际意义”等术语后来一直应用于词汇语义学的研究中(Кобозева 2000:23)。А. А. Потебня还注意到语言规则与民族性的联系,语言受到民族历史、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的影响。但他混淆思维和历史的发展,混淆人类普遍心理发展规律和具体历史发展规律。尽管如此,А. А. Потебня的语义学思想至今仍具有不可磨灭的价值,他的相关著作为俄罗斯语义学的进一步发展奠定并夯实基础。
这个阶段主要以А. А. Потебня的思想为主导,倾向于研究词汇语义,着重描写词汇意义和思维的联系,尝试寻找心理过程中的语义变化规律,Ю.С. Степанов将该时期称为“心理学和进化时期”(Степанов 2002:439)。
2.3 历史比较语言学方法指导下的语义研究
19世纪初,语言研究逐渐进入历史比较语言学阶段。语言学家开始运用历史方法和比较手段研究亲属语言在语音、语法和词汇等方面的异同以及单一语言的起源、发展历史和亲属关系等。学者们强调历史比较方法的科学性,认为比较是一种重构事实的方法。历史比较研究方法起初在语音学和词汇学中运用普遍,直到19世纪末才开始应用于俄语语义研究,代表人物是М. М. Покровский.
М. М. Покровский是俄罗斯语义学的奠基人,主要从事词汇语义的历时研究,在论文《古代语言的语义研究》(1896)中开辟研究印欧语系亲属语言中语义变化的新途径,留下许多宝贵的语义学思想。在西欧语言学家普遍认为词义变化规律难寻时,М.М. Покровский首次提出语义变化具有规律性的思想,确定词的语义变化规则,强调研究整个语义群意义和受客观条件制约的词汇体系意义发展历史的必要性,并不断探索动态研究词汇意义的新途径。
他的主要观点有:(1)词义按一定规律发展变化,而语义规律只能反映在一些词群中;(2)词的语义变化受语言、心理、社会、历史等内外部因素共同制约;(3)复杂词群中的词汇在意义关系的基础上结合的方式有两种:以“概念范畴”为依据的语言内部组合和以同一个主题为依据的语言外部组合;(4)词的语义发展多数可形成语义模式;(5)从历时角度探索词汇语义变化规则。
М. М. Покровский主要运用历史比较方法研究单个词的词源和历史,分析意义变化的原因和类型,关注词和词的意义联系,探索语义学的研究方法。同时,他在语义研究中运用丰富的例证,为后来的语言教学与研究提供宝贵的语料。但М. М. Покровский只关注词汇语义,几乎不考虑其他语言单位,且忽略词的语义联系的体系性。总体来说,19世纪末的语义研究还没有从理论上触及到词汇意义的本质。
2.4 结构主义大背景下的共时语义研究
20世纪初语言学家们更多地运用共时方法研究语义。随着结构主义思潮的兴起,世界语言学的研究分成两派,大部分学者拥护结构主义语言学思想,他们只考虑形式,不考虑意义,如布龙菲尔德等。吕叔湘精辟地指出,“结构主义语法拼命回避意义,一头钻进了死胡同”(吕叔湘 1979:12)。另外一批学者强调意义的重要性,如萨皮尔等。在结构主义盛行的时代里,俄罗斯仍有一批语言学家关注语义问题,并取得一些宝贵的研究成果。20世纪初的语义研究呈现两个特点:(1)事物派和精神派对立并存; (2)关注语言内容和思维内容的关系。
从19世纪末起,语义学就逐渐形成“事物”和“精神”两个流派对立并存的趋势。以М. М. Покровский为代表的事物派,集中探讨词汇和事物之间的关系,主张建立词与词对客观事物指称之间的联系,特别是词对物质文化中事物的指称,如М. М. Покровский的“语言外词群”思想。相比之下,精神派更关注精神世界中的术语和概念(сигнификат,смысл),以Я. Грот,В. В. Виноградов为代表的一些语言学家着眼于描写,如свобода,личность等精神世界的概念。
此外,还有一批语言学家积极探讨语言内容和思维内容的关系,如В.П. Сланский阐述语法思维和逻辑思维的关系,认为表达逻辑思维是语法思维的目的,逻辑意义是语言外意义,语法意义是它的语言表现形式(Сланский 1886: 107,126-127)。И. А. Бодуэн де Куртенэ和А. А. Шахматов都强调语言的心理层面,前者认为客观世界中的概念意义反映在语言思维和语言知识中,而语言思维内容受个人心理因素影响(Бодуэн де Куртенэ 1963:281)。后者强调语法范畴和心理范畴的直接联系,注重交际过程中的思维心理活动,认为已知概念属于心理层面,是心理思维的基础(Шахматов 1941:19)。Ф. Ф. Фортунатов强调语言与思维的直接联系,认为语言存在于思维中,语言是思维的表达手段(Фортунатов 1957:434)。А. М. Пешковский重点关注语法范畴的意义,同时提出建立涵盖不同表达手段的语义范畴的思想(Пешковский 2001)。这一系列关于语言与思维的探讨都可以看成对А.А. Потебня学术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2.5 语义的系统性研究
第五阶段的语义学研究确定语义的系统性原则,具体表现为欧美结构分析方法和俄罗斯词汇-语义变体学说的对立。
20世纪30年代,结构语义学在欧洲兴起,该流派主要运用结构分析方法来研究意义,对语义进行系统分析和描写,并创立语义场理论和义素分析法。语义场理论主要是从共时层面研究词义系统,不是孤立地追溯单个词在语义上的发展变化,而是将一种语言的所有词汇看成一个系统,研究词与词在语义上的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关系,体现语言成素在语义方面的聚合关系。(骆峰 2005:55) 语义场理论后来在А. В. Бондарко的研究中得到全面发展。而义素分析法则是对词义微观层次的分析,认为意义是语义因子或义子的组合,如布拉格结构主义。此外,美国结构主义主张运用分布分析法,认为词的意义是语言内部现象,词的搭配性是区分意义的唯一标准。
同一时期,俄罗斯学者提出“词的词汇-语义变体”(лексико-семантический вариант слова)学说。词汇-语义变体可以指词典中以单个义项存在的、处于聚合关系中的某个意义,还可以表示在组合关系、语句和特定语言环境中实现的某个意义(Степанов 1997:454)。В. В. Виноградов最先提出词汇-语义变体思想,他认为,“词是集一系列形式、意义和用法为一身的复杂单位”(Виноградов 1977:164),主张为多义词划分出一些最小词汇单位,每个单位都包括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他还详细地描写影响词意义的6个因素,确定词的词汇意义类型。而第一个提出词的词汇-语义变体这一术语的是А.И. Смирницкий. 他认为,词有多少个义项,就有多少个词汇-语义变体。В. А. Звегинцев把词的意义看做是词汇-语义变体的总和。Д. Н. Шмелёв认为,词汇-语义变体是一种意义扩散。这一系列的思想都说明意义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具有鲜明的系统性。
2.6 词汇语义和句法语义并存的语义研究
20世纪60年代,结构主义开始关注语义问题,这预示着语言学的发展开始从结构研究转向语义研究。在世界语言学界产生出许多语义理论和研究方法,研究范围不断扩大。在 “语义爆炸”的世界大背景下,俄罗斯语义学也在迅速发展。俄语语义学自19世纪末独立形成以来,一直没有得到语言学界的广泛重视,但经过А. А. Потебня, М. М. Покровский,В. В. Виноградов等人的努力,它有了很大的发展。20世纪60年代以来,俄罗斯涌现出一大批语义学家,他们开始尝试扩大语义学的研究视角,语义研究也因此出现词汇语义和句法语义并存的新趋势,最突出的代表是以Ю. Д. Апресян为首的莫斯科语义学派和И. А. Мельчук的“意思⟺文本”模式。
首先,在词汇语义方面,学者们运用过渡法进行语义研究,具体过程为从一些小词群到大词群,从大词群到词汇系统,从词汇系统最终到整个词汇-语法体系,层层递进,不断扩大,体现语义系统性和完整性,这种研究方法可用于词典编纂和计算机数据编程等。其次,在句法语义方面,学者们将语义置于句法或语句整体中研究,采用转换生成法发展出许多不同的研究方向,如转换语义、生成语义、结构语义等,同时还形成一个语义学研究的新途径——研究句子中的词汇-语义转化。这两种趋势对语义学的发展都至关重要,而语义学家并非孤立地进行词汇语义或句法语义研究,而是交叉进行。
莫斯科语义学派代表人物Ю. Д. Апресян主要从事与词典学紧密联系的词汇语义研究,他的专著《词汇语义学:语言的同义手段》(1974)对俄罗斯语义学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提出语言整合描写和词汇系统描写理论,后者为前者服务,语言整合性主张对词义进行全方位考察,进行词汇、语法、语用一体化描写;而词汇系统性就是将词汇单位划分为多个相互联系的“词典释义类别”,并用同一模式描写属于同一词典释义类别且具有共同属性的词汇聚合体。Ю. Д. Апресян坚持词汇描写积极性、整合性、系统性和语言实验性4个原则,这些思想主要反映在他所编纂的一系列词典中。此外,Ю. Д. Апресян还研究动词语义分布转换式、语义元语言和语义配价,对句子的语义结构进行多层次描写,并提出语言世界图景思想。同一时期,И. А. Мельчук提出反映人脑思维活动的“意思⟺文本”模式,属于句法语义研究范畴,跨语音、词法、句法、语义等多个层次,从两个话语角色出发研究意思到话语的双向转变过程和机制,而“意义就是所有同义转换句的常体”(Мельчук 1974:10)。它首先以说话人为视角阐释从意思到文本的综合编码能力,从多个同义表达中选择最恰当的手段准确表达语义;其次是以听话人为视角揭示话语到意思的分析解码能力,按一定规则从多义文本中选出最恰当的语义。“意思⟺文本”模式是对自然语言的动态形式化描写,体现句子的生成和理解两个方面,该模式对计算语言学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
总之,20世纪60-70年代是俄罗斯语义学发展的转折点,标志着语义学从语言学的边缘学科正式转变为重点学科。除了上述两大主流语义研究思想外,一批学者还进行其他方面的语义研究。И.С.Улуханов(1977)主要研究构词语义及其语言表达手段并阐述描写规则。А.А. Леонтьев(1971)从心理角度探讨词的语义结构。但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这一时期的研究视野已经开始从词的语义转向句子语义,但大部分语义学家还是以词的语义为研究重点。
2.7 关注“人”的多元化语义研究
20世纪80年代起,世界语义学更多地是进行语法、语义和语用的综合研究,同时研究范围逐渐从以词为中心的语义扩展到句子和语篇的意义或深入到语义的微观层次(戚雨村 2006:129)。此时的俄语语义学既迎合世界学术大背景又有自己独特之处。第七阶段的主要特点有:(1)关注“人”的因素。该时期语言学家们开始全面理解语义学概念,并将“人”的因素纳入到语义研究中,认为只有持信息的人才能操控语义体系。(2)多种研究方法并行使用。以往的研究总是孤立地使用一种方法,如历史比较法、结构方法、生成方法等,而这个阶段主张根据不同研究对象和目的采用一种方法为主导、多种方法并行的研究方法,包括语义逻辑分析法、语言语用分析法、认知分析法、解释法等。(3)全面深入地研究句子语义。与以往主要关注词汇意义的语义学相比,该阶段更加注重句子语义的研究。20世纪中叶的“乔姆斯基革命”被认为是句法语义研究的成熟期,并为建立句法语义学打下基础。词汇意义是静态的,具有相对独立性,而句子语义是动态的,具有组合性。句子语义的研究比词汇语义研究更为复杂,要考虑的因素更多,也更具有现实意义。
在第七阶段,俄罗斯涌现出大批优秀的语义学家,形成许多宝贵的语义思想。这些思想主要呈现4种趋势:(1)语义逻辑分析。与以往不同,以Н. Д. Арутюнова,Е. В. Падучева等为代表的语言逻辑分析学派在结合词汇语义的前提下重点关注句子语义,主张运用逻辑学相关理论和研究方法分析句子意义,Н. Д. Арутюнова的《句子及其意思》(1976)是这方面的开山之作(李勤 钱琴 2006:106)。该学派注重语句意义在现实世界中的真值性,区分句子意义与句中的词的意义,强调语言同现实的联系,并提出指涉理论。根据该理论,指涉意义属于外部语义,是词在使用中的意义,是符号对客观现实情景的反映,这一思想迎合维特根斯坦 “意义就是使用” 的观点(李勤 钱琴 2006:119)。反映上述思想的代表作还有Н. Д. Арутюнова的《语言意义类型:评价·事件·事实》(1988),Е. В. Падучева的《语句及其现实关联性》(1985),Г. Е. Крейдлин和Е. В. Рахилина的《动名词的指物地位》(1981),И. Б. Шатуновский的《句子语义与非指称词——意义·交际域·语用》(1996)等。此外,Н. Д. Арутюнова引领的语言逻辑分析课题组自1988年起至今已出版三十多部《语言逻辑分析》系列论文集,涉及语法、语义、语用、文化观念等多方面内容。逻辑分析学派颠覆以往重词轻句的研究模式,指出句子的称名功能,是语义学发展的一大突破。但句子语义毕竟比词的语义复杂得多,因此它的系统性相对差一些,在研究中也比较难把握。(2)语用语义研究注重说话人的观点、评价、目的和预设等语用因素。Е.В. Падучева重视人和语境的作用,将话语语义(语用体现)作为语义学的研究对象(Падучева 1985:30)。同时她在《语义研究》(1996)中还强调语用方面的主观情态性和时空指示功能,致力于描写 “自我中心要素” 的概念。Т. В. Булыгина 和 А.Д. Шмелёв认为,语言语义学和 “语言外” 现象的界限由语言规约现象和具体语言中未被规约的现象来确定,而语义学就是研究被规约化了的意义(Булыгина, Шмелёв 1997:2),也就是语用学领域的规约意义。И.Б. Шатуновский(1996)研究语言中反映现实世界特殊性的句子(命题)的语义结构和交际结构,描写命题的必要成分——系词的语用意义以及动词体的语用语义。Н.И. Формановская区分施为动词和施为语句,重点研究符合语用公式я-ты-здесь-сейчас的语义施为语句(如Благодарю, Прощу прощения),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交际语义群理论。该理论认为,具有同一意向意义(请求、感谢、道歉、承诺等)、在语义上相互关联的施为语句构成交际语义群(Формановская 1998:177,181)。Г.А. Золотова(1982)研究语篇语义,提出5个 “交际类型句”。随着“人” 的因素引入语义学,句子在使用中的意义变得越来越重要,对句子语用语义的研究有助于人们更好地使用语言。(3)认知框架中的语义研究。80年代以后,一批学者尝试运用认知语言学的方法研究语义,并取得一定的成就。Е.С. Кубрякова强调语言认知功能和交际功能的统一,从认知角度出发探讨构词意义(1981)以及语言中人的因素对话语生成的影响(1991),并对言语交际活动进行称名研究(1986),同时还参与主编《认知术语简明词典》(1997)。她的认知语义研究在俄罗斯语义学界占据重要地位。Т.В. Булыгина和А.Д. Шмелёв关注语言意义的认知方面,将语言外现实看成人们用以理解的世界,认为理解语言的过程就是对世界的概念化;语言间接地反映世界,却直接地反映人们对世界的概念化过程,因此语义学要描写的不是现实世界,而是“世界概念化”问题(Булыгина, Шмелёв 1997:1)。这是一种创新思想,对语义学的定义、研究对象等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基于认知科学В.З. Демьянков(1990),从听话人或读者的立场出发创立解释理论,并运用于计算语言学和自然语言信息化处理中。该理论认为,解释是一种认知活动,它的核心是“人”,语句的意义和意思是人们解释的结果,解释程度与语言结构、语境及社会心理因素有关。Е.В. Рахилина(1998),Р.М. Фрумкина (1989),А.Е. Кибрик(1992),Г. И. Кустова(2000)等也是认知语义研究的主力军。语义的认知研究是一种新兴的研究范式,研究成果几乎覆盖语言单位各个层面。
此外,在第七阶段还有其他的优秀研究成果。如В.А. Белошапкова研究社会语义学,探讨社会因素如何影响语言单位的意义和使用,确定人们在言语活动中使用的语言变体和社会特性间的对应关系,指出语言单位社会方面的内容,挖掘其产生的深层机制(Белошапкова 1997:270);А. В. Бондарко(1984)描写语义范畴,对功能语义场进行分类;Ю.Н. Шведова(1998)研究词汇语义的系统性并撰写俄语语义词典。
20世纪80年代以来,语义学发展进入空前繁荣的阶段,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不再单一,研究成果层出不穷,语义理论各具特点,而加入“人”的因素使这一时期的语义研究更具备前所未有的现实意义。
2.8 跨层次、跨学科全面发展的语义研究
20世纪末的俄语语义学已从传统语义学转为现代语义学(Апресян 1999)。与传统语义学相比,现代语义学可谓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该阶段语义研究的新特点表现为:(1)研究对象范围扩大。现代语义学的研究对象涉及各层级语言单位的语义,如构词语义、词汇语义、句法语义、篇章语义、语法语义和语用语义等,这种语言内部跨层次、多角度的语义研究可以统称为“语言语义学”(лингвистическая семантика)。语言语义学是涵盖所有语言领域的“层级间语言学科”,它可以联结所有语言学学科(杜桂枝 2013:5)。其代表成果有:И.М. Кобозева的《语言语义学》(2000),М.А. Кронгауз的《语义学》(2005),Ю.П. Князев的《语法语义学:类型学视角下的俄语》(2007),Е. В. Падучева的《词汇语义的动态模式》(2004),М.В. Никитин的《语言语义学教程》(2007),А.Б. Пеньковский《语义学概论》(2004)等。(2)语义的跨学科交叉研究。目前,语义学与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多个领域都有交集,形成许多语义学交叉学科,如心理语义学、逻辑语义学、社会语义学、认知语义学、计算机语义学、神话语义学等。这种交叉研究的方法不仅扩大语义学研究的广度,而且还加强相关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研究的深度。(3)研究方法不断丰富。首先,语义学家开始运用动态模式法和参数法分析语义,提出动态语义学理论(Падучева 2004),这是对传统语义学理念的颠覆。其次,现代语义学采用一种全新描写语义的方法——运用计算机技术分析和检验建立的语义模式。计算机可以从词法、句法等多个层面对句子同义手段进行语义转换和运作,也可以从词序、语义准确性和语用恰当性等多个方面检验例句,但目前仍不能将计算机技术游刃有余地运用到整个语言体系分析中。计算机革命改变语义学的研究方法,并为多语词典的机器编纂提供可能,从本质上改变语义范畴和语义关系研究的视角。其次,心理实验法、原型法等新方法也开始在语义研究中逐渐运用。
须要强调,每个发展阶段的特点并非绝对,而是体现当时的研究重点,同时语义学理论的发展是连续的,以上各发展阶段的时间节点并非泾渭分明,而是自然的交叉过渡。
从宏观角度来看,语义学总的发展趋势可以概括为4个阶段。19世纪末以前,语义学始终依附于逻辑学、语法学、心理学、修辞学、词典学等其他学科,并没有独立出来。到19世纪末,语义学终于摆脱其它学科的束缚,成为独立的语言学分支学科,具有自己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研究原则。语义学独立以后,语言学家开始研究词素、词、句子、语篇等各语言单位的不同意义方面,发展出许多语义学分支学科,如构词语义学、词法语义学、句法语义学和语篇语义学等。从20世纪末以来,语义学又一次扩大研究范围,开始与其他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进行交叉研究,形成许多和语义学相关的交叉学科,如社会语义学、逻辑语义学等。
从微观角度来看,语义学研究以词为中心向更小或更大的语言单位扩展。20世纪60年代以前,语义学更多是研究词汇语义:词的语法意义→单个词的词源及历史意义→词的词汇-语义变体(词义)。20世纪60年代以后,语义学的研究开始逐渐向比词更大或更小的单位转移:词素←词→句子→语篇→言语,并形成许多语义学分支学科。对于任何一个有意义的语言单位而言,语言学家都尝试进行多角度、多方法、全面详尽地语义描写。
进入21世纪,语义学在语言学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研究成果也越来越丰富。语义学的最终任务是研究不受具体语言限制的深层语义,创立语义元语言。但目前语义学只触及表层语义,对深层语义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因此,现代语义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了解和掌握俄罗斯语义学发展脉络是宏观或微观语义研究的基础,也是实现语义研究最终任务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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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庆斌】
TheDevelopmentoftheRussianSemantics
Li Qin Guan Ya-wen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Semantics is one of the branches of linguistics devoted to the study of linguistic meaning. Firstly, this paper describes diffe-rent views of meaning in philosophy, linguistics and cognitive science. Secondly, from the angle of research units, research objects, and research methods, the paper divides the development of Russian semantics into eight stages, summarize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each stage including the main ideas and representatives, and analyzes general trends in Russian semantics from macro and micro perspectives respectively.
semantics; meaning; development stages; features; general trend
H030
A
1000-0100(2016)02-0015-8
10.16263/j.cnki.23-1071/h.2016.02.004
定稿日期:2015-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