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永寿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 510420)
●语言哲学
“行事学术”与禅宗语言哲学的意义观*
霍永寿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 510420)
本文借用国外禅学概念“行事学术”及相关语言哲学理论,形成一个禅宗活句意义生成机制的分析框架,分析和解释禅宗活句使用的4个典型案例。研究发现,禅宗机缘性会话中活句的意义生成乃是以行事为主体的意义建构。由此形成的禅宗语言哲学意义观认为,语用层面的意义是表意过程的主体,语义层面的意义是语用意义生成的基础;语用意义的生成以语义意义的消解、解构甚至破除为前提。
活句;行事学术;意义观;禅宗语言哲学
在禅宗机缘性会话中,一种常见的问答方式是: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一寸龟毛重七斤。”(普济 2011:1330)
以上应对中,徒弟问禅宗祖师(菩提达摩)西来之意图,而师傅的回答则是“一寸龟毛重七斤”。这种应对模式反映出禅宗机缘性会话的通行格式:徒弟问,禅师答。这里,禅师的答语虽然结构上是汉语语句,但其语义(字面意义)却与问句风牛马不相及,在逻辑上也缺乏直接的关联性。文献中这类答语一般称为“活句”。
然而,活句却是禅修过程中禅师接引弟子的有效语言手段,在文献中倍受历代禅师关注。如唐代禅师百丈怀海指出接引弟子时要识解“了义教语”、“遮语”、“别语”、“逆喻语”和“生语”等语句类型(宗杲 2008:204),这是关于活句的最早论述。但“活句”和“死句”概念的区分却始自五代宋初的禅师洞山守初。在宋代,禅师德山缘密指出“但参活句,莫参死句。活句下荐得,永劫无滞”(同上:205),大慧宗杲也强调“夫参学者,须参活句,莫参死句。活句下荐得,永劫不忘;死句下荐得,自救不了”(同上)。显然,活句虽则在逻辑、语义层面上显得怪异(疏志强 2008:91-102),甚至荒谬,但却是禅宗机缘性会话中禅师用于接引弟子、达致弟子开悟的有效语言策略,反映出禅宗生活形式及其语言游戏中语言选择的本质属性,在禅学研究中具有重要意义。
同时,更为重要的是,活句作为禅宗生活形式中特有的语言选择,反映出禅宗语言游戏中特有的表意方式(way of meaning),构成禅宗特有的表意事实,值得从语言哲学的角度细加考察。而且,在当前重视西方语言哲学本土化的背景下把禅宗活句所体现的表意事实作为语言哲学的研究对象对于推进和发展国内语言哲学(尤其是中国后语言哲学)研究意义重大。原因在于:西方语言哲学理论的本土化研究不是单纯引进其理论为我所用,而是以自己的问题为语哲研究的动因和导向。另言之,语言哲学研究要从本土的语言事实出发提出问题。
有鉴于此,本文拟以禅宗活句为研究对象,借用国外禅学概念“行事学术”和相关语言哲学理论,试图回答以下问题:(1)活句反映的表意事实在禅宗机缘性会话中体现一种怎样的意义生成机制?(2)这样一种意义生成机制体现禅宗语言哲学意义观的哪些特征?
2.1 何谓“行事学术”
把“行事学术”概念引入禅宗活句表意方式的研究反映出本研究的理论取向,即禅宗活句的表意方式及禅宗语言哲学的意义观具有本质上的“行事”特性。何谓“行事”?“行事”概念源自英国哲学家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在言语行为理论(Austin 1962)中,“行事”(performative)乃指“以言行事”(doing things with words)的简称,具体标指语言中的某些动词(如I bet...中的bet)或语句(如与描述性语句形成对应的行事性语句,如I name this ship the Queen Elizabeth)。行事语句的言说构成一个活动(action),在实施活动所发出的3种语力中,体现发话人意图的“行事语力”(illocutionary force)及其对受话人产生的“成事效果”或语效(perlocutionary effect)最能体现语句的行事特性,构成奥斯汀语言哲学意义观的根本特征。
奥斯汀之后,“行事”概念被用于文学(如戏剧理论)、女权主义(如行为理论)等领域的研究。在这类研究中,“行事”被用作形容词,强调对象的行为(performance)维度,标指研究采取的理论视角,即把对象看作一种行动。这样一来,作为名词的“行事性”(performativity)就成为研究对象具有的一般属性,这种属性乃由被看作行为的对象显现出来(Loxley 2007:140)。
作为禅学概念的“行事学术”(performative scholarship)源自法裔美国学者佛尔(Bernard Faure)的相关论著。佛尔(Faure 1993)针对禅学研究中的结构路径(即强调通过禅宗典籍文本的分析探讨禅宗史学问题,如禅宗叙述文本建构的祖师谱系)和诠释学路径(即通过对禅宗文本的分析解读文本意义,一种静态视角)而提出的一种基于奥斯汀言语行为理论的禅宗文本解读方法。与结构路径和诠释学路径不同,行事学术路径考虑文本的会话性质和文本解释的动态特性,强调文本语言使用的行为属性以及文本意义的行事维度。显然,在佛尔看来,禅宗文本的意义乃是体现禅宗语言使用行为特质的行事力量。这一点对本研究至为重要。
2.2 本研究的“行事学术”
本研究针对禅宗机缘性会话(包括公案)层面上活句的表意特性,引入“行事学术”概念,作为解释禅宗活句表意机制的基本思路和框架。同时,根据禅宗机缘性会话(encounter dialogue)及活句表意的特点,研究将适当调整、拓展和充实前人关于“行事”和“行事学术”的定义,以便适应禅宗活句表意方式的特性。
基于语言哲学的学科性质,本研究将禅宗活句看作一种表意事实。何为表意事实?作为语言哲学研究的对象,表意事实(meaning fact)乃指表达意义的语言手段(Lycan 2008:65-74)。这样,一个表意事实涉及两方面的内容:语言手段及其用于表达的意义。
本研究以禅宗活句作为表意事实还基于以下考虑。作为禅宗特有的语言使用现象,活句是适应禅宗机缘性会话意义建构的需要而动用的语言选择。具体地说,活句是会话中禅师为引导徒弟开悟而动用的语用策略。这样一来,活句在会话意义建构过程中的运作必然具有动态性、策略性和语境性等特征。这就是说,对于徒弟的同样发问(如“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禅师可用多种(乃至无限数)方式(如“一寸龟毛重七斤”和“庭前柏树子”等)回答。无论何种回答,只要能引导弟子开悟,均是“方便法门”。何以如此?禅宗意义上的开悟与会话的当下语境(如弟子修行的程度以及会话当下的物理和心智环境等)关系复杂,禅师只能借机行事、甚至“不择手段”才能达此目的。这样,禅宗机缘性会话的意义建构便会呈现出多种而且独具特色的样态。
本研究对禅宗活句表意事实的分析拟在指称与涵义两个层面上进行。这一做法符合语言哲学的意义分析路径:Frege(1998)对语言符号(话语、复合语句、单句和语词)意义的分析。依此路径,本研究也循指称-涵义路径考察活句表意事实对禅宗机缘性会话意义建构的作用。具体做法是:在指称层面,确定活句语词的指称对象,据此分析活句的基本语义结构及其特征;在涵义层面,确定活句语词和语句的涵义及其特征,并据此厘清活句涵义的结构和基本属性。循此路径,研究将逐步考察并揭示禅宗活句的表意方式及其对会话意义建构的作用方式。
基于此,本研究的行事学术路径内容如下。在语言结构维度,研究以禅师对徒弟发问的回答为基点,以会话上下文为参照,考察禅师所用活句在会话过程意义建构中的运作。在意义维度,研究拟以指称和涵义为基础,考察活句表意过程中指称和涵义的互动和具体表现。
3.1 何谓“活句”
什么是活句?从文献看,活句的最早定义出自五代宋初的著名禅师洞山守初,即“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宗杲 2008:204)。在守初的定义中,活句和死句是相对的,差异即在是否有“语”。什么是“语”?这里的“语”指日常语言使用中使用者所遵循的“义理”和“意路”(袁宾 康健 2010:189),具体表现为发话人在发出语句时预设语句中的语词均有指称对象,受话人在理解语句时也会循此路径为语句中的语词确定指称对象。在西方语言哲学的文献中,如此“义理”和“意路”的意义理论基础是对语言-世界符合(correspondence)或同构(isomorphism)关系的预设(Hallett 1990,霍永寿 2014)。在禅宗文献中,这样的义理和意路在语词层面上就表现为“一尘一佛国、一叶一释迦”(普济 2011:1282)的语词-对象符合关系。由此可见,所谓“死句”便是受话人可依正常义理达致理解的语句,所谓“活句”便是指受话人理解时无正常语词-对象意路可通的语句。显然,传统文献关注语句中的语词。另外,上述“语中有语”和“语中无语”中的第一个“语”意为“语词”。这样的解释也适合于禅宗文献中的“无语”和“无义语”中“语”的含义。
必须指出的是,上述对活句的理解与近期禅学界对活句的研究相契合。周裕锴(1999:280)把活句定义为“一种有语言形式而无语言指义功能的句子”。这里的“指义功能”显然强调语词被用于对实在对象的“指称”(refer to)和“取别”(pick out)等用途,其哲学基础即是上述对语言-世界符合(同构)关系的预设。值得注意的是,周裕锴(1999)的定义强调活句的语句属性,也指出活句表意的特性,即“无语言的指义功能”,但却未说明活句表意功能的本质特征。
基于禅宗语言哲学理论建构的需要,本研究把禅宗活句定义为一种意义不表现为语义而表现为语用的语句。这里,断言禅宗活句的意义不表现为语义是对前人研究的继承与概括,也体现出本研究的理论视角。首先,禅宗活句意义的确定和理解不依赖我们对其语词指称对象的确认,而通常情况下,这是语言理解的第一步。同时,语句的意义也不体现为其语词表征的概念和概念组合而成的语义结构。其三,语句意义也不表现为一组真值条件以及对真值条件进行验证的结果(即西方逻辑中作为命题内容的真值)。由此产生的结果是,在对禅宗活句意义结构的分析中,我们无法动用西方(语言)哲学所用的逻辑语义分析手段及其相关概念。
何以说禅宗活句的意义表现为语用呢?从语言哲学视角看,作为语用意义的禅宗活句意义至少有以下特点。首先,活句意义既然不体现为指称义,则有可能会体现为涵义。在弗雷格(1998)看来,这种涵义体现为对象的呈现方式或描述方式,和对象的认识价值有关;在语句层面上,这种认识价值可表现为一个思想或一个思想的一部分。在奥斯汀(1962)看来,这种意义表现为一种体现发话人意图的行事语力和成事效果。同时,由于这种意义不体现在语句的指称层面,因而可以说这种意义是非真值条件的,和语句在实在中对应、符合的事态无关。而且,这种意义的非语义特性也说明其传递和理解过程不遵循逻辑和理性的运作方式,因为逻辑和理性的基础是语言的语义结构。最后,这种意义还可能有一种特性,即对语境极度敏感(context-sensitive)。当然,这里的语境不是日常交际意义上的语境,而是禅宗文化背景下禅宗师徒为达致徒弟开悟而进行的物理、社会和心智等维度的、以语言为媒介的互动环境。从本体论层面看,这样的语境乃是印度佛教语言哲学思想与中国道家语言哲学思想嵌入中国中古社会生活形式的产物,由此而引发的结果是禅宗语言游戏及其意义生成模式。
3.2 禅宗活句如何行事:案例分析
本节尝试以上述意义分析框架分析禅宗活句在机缘性会话过程中的意义生成机制。这样做的目的有二。其一,通过案例分析验证上述关于禅宗活句表意方式的思考。其二,通过案例分析进一步发现和厘清禅宗活句表意方式的具体特性。
在禅宗活句中,格外句反映出活句意义生成的一种极端模式。这里还是以本文第一节引入的问答为例。
① 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一寸龟毛重七斤。”(普济 2011:1330)
若循正常语言理解路径,我们会发现本例中活句案例“一寸龟毛重七斤”无法理解。原因在于,虽然“一寸龟毛重七斤”结构上是一个合法的句法述谓结构,即包括主语“一寸龟毛”和述语“重七斤”,但我们却无法确定其语义结构:作为主语的“龟毛”在实在(世界)中没有对应的实体作为其指称对象。另外,退一步说,即使世界上可以找到“龟毛”这样的实体,也即是说,“龟毛”的指称对象可以确定,我们还需要确定的是:“龟毛”须满足语句的述语“重七斤”的要求。另言之,“龟毛”要具有“重七斤”这个属性,而常识告诉我们,即使有龟毛,“一寸龟毛”也不可能“重七斤”。这样,既然语句主语的指称对象无法确定,而且语句主语和述语间的满意(satisfaction,具体可见Tarski 1998)关系无法确认,我们就可以说,语句“一寸龟毛重七斤”虽有真值条件,但其真值条件得不到满足,语句的真值无法最终得到验证和确定。这样,至少在语义层面,我们可以说语句“一寸龟毛重七斤”的语义内容被悬置(即其真假值无法判定)了。
然而,上述分析无法说明这样一个事实:作为弟子询问的答语,禅师答句“一寸龟毛重七斤”既切合语境的需要,也有效地传递出意义(本例会话是公案,是地道的禅宗机缘性会话)。从基于“行事学术”的理论视角来看,这种意义是语用的,这种语用意义表现为发话人(禅师)的发话意图以及受话人(弟子)的反应(即弟子理解禅师的意图,并同时做出回应,即达致心智层面上的开悟)。具体到本案例,便是针对弟子的起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弟子起疑的语言标记),禅师的答语“一寸龟毛重七斤”通过对逻辑语义的悬置,阻断作为弟子疑情起点的概念性思维,从而帮助其从思维的概念化运作中松脱出来(Buswell 2009:232)。这一过程的行事性表现在:针对徒弟的问题,禅师答语“一寸龟毛重七斤”于当下语境中同时实施3个言语行为,言事行为述及“一寸龟毛重七斤”这样一个命题,行事行为意在发出阻断弟子概念性思维这样一个行事语力(语用意图),语效行为指向弟子心智层面,意在产生一种语用效果(即帮助弟子真正从概念性思维中松脱出来,这便是禅宗机缘性会话中“于言下大悟”的含义)。
以上分析突显禅宗活句行事功能的一个特点:活句语用意义的理解不是以其语义意义的理解为基础,而是以对语义意义的消解、解构,甚至是破除为起点。这里,语句的语义结构(包括语词的指称以及基于指称的概念和命题结构)不是维特根斯坦的梯子(Wittgenstein 2014:89),因为在其前期哲学中,梯子乃是引导我们走向实在的路径;言事行为和行事行为的关系也和言语行为理论(Austin 1962,Searle 1969)的基本观点不同,因为在言语行为理论看来语句的言事内容(即语义结构)乃是其以言行事(行事语力)和以言取效的基础,二者关系密切(Katz 1980)。而在禅宗活句的意义生成过程中,语句的语义内容乃是其以言行事和以言取效的障碍,因而只有消除此障碍,语句的语用功能才能得以实现。就禅宗机缘性会话而言,就是:禅师通过阻断受话人的语义诉求而将其引向语用层面,从而实施语言的行事功能,语用可以独立于语义(Maoti 2014:21)。如此说来,“一寸龟毛重七斤”不是胡言乱语,而是禅师故意选用以引导弟子走向开悟的语用策略。
但是,格外句只是禅宗活句中的一种极端形式。通常情况下,活句表意过程中语义意义和语用意义并非如此截然对立,如例②所示:
② 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亭前柏树子。”僧云:“和尚莫将境示人。”师云:“我不将境示人。”僧云:“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云:“亭前柏树子。”(静、筠禅僧 2001:590)
针对徒弟的疑情“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禅师的答句是“亭前柏树子”,而且从话轮2看,禅师的答句明显不是一个单纯提供环境描写的陈述语句,而是针对弟子的起疑,阻断由该问句可能引出的概念(或语义)性思维,从而引导弟子走向开悟。换句话说,这里“亭前柏树子”的意义不在发话行为的言事层面,而在于其行事层面。和上例不同的是,“亭前柏树子”表达出命题“亭前有柏树子”:“亭前”和“柏树子”都可以有其确切的指称对象。由此可见,禅宗活句是可以有语义内容的,关键在于:在禅宗机缘性会话中,这种语义内容被悬置了。此时,语句的意义必须表现在其语用(行事)层面,否则语句就会成为前述的“死句”。由此说来,“活句”与“死句”的界限并非如前人所言那样泾渭分明、有明确的语言特征,而是由解释者的解释路径决定。
由此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形是,禅师的语句是活句,而弟子却循字面意义的理路将其理解为死句。这样一来,会话就会出现误解,甚至接引归于失败。请看以下案例:
③ 僧问:“如何是玄妙之说?”师曰:“莫道我解佛法。”僧曰:“争奈学人疑滞何?”师曰:“何不问老僧?”僧曰:“问了也。”师曰:“去!不是汝存泊处。”(道元 2011:388)
这里,禅师道悟针对徒弟疑情的答句“莫道我解佛法”虽则字面上声明自己不解佛法(因而无法提供答案),而实际上意在提醒弟子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来自于反观自性,而不是向外求索。在弟子因未能理解上述意图而继续沿原来的意路进一步追问之时,道悟只好反问“何不问老僧”。这里“老僧”显然不指道悟本人,而指弟子自己,反问句“何不问老僧?”也意在再次提醒弟子不可向外索求,而应反观自性。可惜弟子仍然未能理解,禅师只好将其赶走。这里,禅师在话轮1和话轮2中的答语在语义(字面意义)层面上有前后矛盾之嫌,但在语用(行事意图和语效)层面上并无矛盾,而是前后如一。徒弟耽于常识,死究义理,始终把活句理解为死句,便出现逻辑矛盾。
另外,禅宗师徒互动中还有一种活句因其表意前后矛盾、违背常理而被称为荒谬句。如郢州芭蕉山慧清禅师上堂说法时曾拈拄杖示众,并说:
④“你有拄杖子,我与你拄杖子。你无拄杖子,我夺却你拄杖子。”(普济 2011:754)
周裕锴(1999:291)认为这类活句是“故意瞎扯”、“一派胡言”的荒谬性语句,因为“既然手中无拄杖子,又怎么会夺手中的拄杖子呢?”。而在江蓝生看来,慧清禅师藉此意在阐述一个禅理,即接引弟子需等弟子慧根成熟:若弟子能体悟自性(“你有拄杖子”),禅师便加以接引(“我与你拄杖子”);若弟子不能自省(“你无拄杖子”),反而向外索求觉悟,禅师便采取措施,打破此念头(“我夺却你拄杖子”)(江蓝生 2008:228)。这样一来,本例活句不但不是“故意瞎扯”、“一派胡言”的荒谬性语句,还是对禅宗接引方式的绝妙阐述。
何以如此?从语义层面看,例中的“拄杖子”(俗称“拐棍”,禅师外出行脚和防身之物)确实可指禅师上堂时手中所拈之物,但若循此义路理解便与语句的语义(存在性)预设相悖:给予之物逻辑上乃对方所缺之物,夺取之物逻辑上必是对方拥有之物。这便是上述荒谬性断言(周裕锴 1999:291)的依据。
从语用层面看,情形则不然。此时,案例的表意体现于两个维度。认知上,会话中的4个“拄杖子”表现为3个隐喻,其中拄杖子1、3喻指徒弟(修禅者)的自性,拄杖子2喻指禅师所动用的接引手段,拄杖子4喻指徒弟向外求索的念头。以此为基础,行事维度(本研究理论框架之核心内容)的解释便可成立。禅师通过上述语句意在向在场的修禅者说明:接引方式须依徒弟的慧根和自性而定;接引活动乃是禅师和徒弟各负其责的互动过程。另需指出的是,这里禅师以拄杖子说法恐非常规,而仅是物理语境(禅师上堂说法时手中碰巧有拄杖子)的驱动使然,“拄杖子”的隐喻性使用切合当下语境的需要。
须要指出,虽然本例涉及活句的隐喻性使用,但与上述各例相同,这里语词“拄杖子”的隐喻性解读及其引发的语句行事性解读均由语句在语义层面上存在的非逻辑性、非理性现象启动。这是本研究的基本观点,也是上述案例分析意在证明的论点之一。
本文借助禅学“行事学术”概念以及语言哲学相关理论,初步形成一个禅宗活句表意方式分析的基本思路和框架,并藉此分析4个禅宗活句典型案例。研究发现,禅宗活句的表意乃是以语用为主体的意义生成模式。在这一过程中,语义是被消解、被解构、甚至是被破除的对象,语义的存在阻碍禅宗机缘性会话的成功推进,消解、解构、甚至是破除语义为行事语力的推导和理解提供基础。这是禅宗语言哲学异于西方语言哲学之处。禅宗表意的解构性表明,禅宗语言的使用与语境关系密切,体现出当下性、动态性和多变性。以此为基础,可以为禅宗语言使用过程的种种反理性、反逻辑现象提供一个合理解释。理性和逻辑建立在语言的语义结构上,而禅宗的语言使用遵循的是语用规律。
上述发现为禅宗机缘性会话意义生成方式的研究提供一个新思路,从而为禅宗语言哲学的研究奠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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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谢 群】
“PerformativeScholarship”andMeaningintheZenPhilosophyofLanguage
Huo Yong-shou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420, China)
Drawing on the concept of “performative scholarship” in Zen studies abroad and related theor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evelop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for meaning generation of Zen live utterances and thereupon analyze four representative live utterances from Zen encounter dialogues. The study finds that meaning of live utterances in Zen encounter dialogues is constructed mainly on the performative (i.e. illocutionary and perlocutionary) dimension of the utterances. The Zen philosophy of language bases on this maintains that pragmatic meaning is the matrix of the meaning generation while semantic meaning serves as the basis of the pragmatic meaning, but this basis, as verified by the four cases analyzed, means that the pragmatic meaning is constructed based on the dissolution, deconstruction and even destruction of the semantic meaning.
live utterance; performative scholarship; meaning; Zen philosophy of language
B089
A
1000-0100(2016)02-0001-5
*本文系广东省社科基金项目“南宗禅学的语言哲学维度”(GD13CWW08)和广东省人文社科项目“禅宗语言哲学研究”(2013WYXM0036)的阶段性成果。本文根据作者“第五届中西语言哲学国际研讨会”的大会发言修改而成,部分内容曾与参会代表进行过讨论,在此一并致谢。
10.16263/j.cnki.23-1071/h.2016.02.001
定稿日期:2015-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