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性关系出发看托尔斯泰《克鲁采奏鸣曲》中的宗教理想

2016-03-06 05:57高建华
关键词:贞洁兽性托尔斯泰

高建华,曹 爽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从两性关系出发看托尔斯泰《克鲁采奏鸣曲》中的宗教理想

高建华,曹爽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列夫·托尔斯泰作为俄罗斯19世纪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在世界文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托尔斯泰穷极一生来探求人生的意义,寻找救世的良方。他努力使世人警醒,逃脱兽性的驱使向神性靠拢,从而实现完美的人性,同时也在生活中找寻灵魂的寄托与立身处世的合理价值观。而基督教义对这种价值观的形成有着重大的指导意义,犹如海上的灯塔、迷雾中的指南针一般指引着托尔斯泰不断求索。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中渗透着宗教的情怀,文章试从两性关系出发来分析列夫·托尔斯泰在他的中篇小说《克鲁采奏鸣曲》中体现出的宗教理想。

肉欲;贞洁;自我救赎

在19世纪沙皇统治下的俄国,关注普通人生存苦难的俄罗斯作家们在自己的创作中无情地揭露批判农奴制的黑暗和腐败,希望改变现实,实现他们人道主义的理想,但是这种对旧有社会的改革并非轻而易举,社会的腐败和变革的艰难使一些作家转向宗教的救世作用,以寻求灵魂的慰藉。批评家贝尔查也在自己的论著中曾写道:“始自果戈里俄国文学变为教训的,它找觅真理与公正,并教示把真理带进实际生活,俄国文学不是幸运的丰富创造的产物,只是人类痛苦命运的追求拯救全人类的产物,由这一点说来,俄国文学的根本论题是宗教的。”[1]

列夫·托尔斯泰的《克鲁采奏鸣曲》为我们讲述了主人公波兹德内歇夫与妻子的婚姻始末。波兹德内歇夫与妻子的婚姻生活开始还算美满,男主人公为女主人公姣好的身材与妆容倾倒,而步入小说中所说的婚姻的“陷阱”。而婚后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波兹德内歇夫与妻子缺少最起码的精神默契,甚至互相交谈都成为“西绪福斯的苦役”[2](P147)一般的存在。他们因为生育、教导孩子与各种家庭琐事争吵,丈夫由于善妒猜疑而频繁地因为各种事情吃醋。故事在妻子与小提琴手特鲁哈切夫斯基进行音乐合奏后的频繁交往中走向高潮,被忌妒心淹没的波兹德内歇夫最终举起了大马士革匕首刺向了妻子,在妻子的死亡中,故事走向了尾声。

一、肉欲与兽性的释放——信仰的缺失

作为男性代表的波兹德内歇夫是一个充满肉欲与兽性的人类存在。托尔斯泰对男主人公的刻画旨在描写出男性在两性关系中的随意性与男性自我克制的重要性。

《圣经》“十诫”中的第七诫是“不可奸淫”,然而在波兹德内歇夫所处的男权统治的社会中,男性对于两性关系的态度往往是随意的,这与当时社会大环境里制度与习俗的宽容以及小家庭里教育的缺乏有着重要的关系。政府为了维护某一阶层的利益,允许一些诸如妓院类的淫乱场所存在,只为了让男性得到肉欲的满足,男性对于这种两性关系只有金钱上的付出,并不受道德舆论的谴责与法律的制约,同时,在家庭中作为家长的父母对于男性这种两性观念的教育又不够严格,从而造成了男性在两性关系中的随意而轻率的态度。婚外的性关系对于当时的男性来说是一件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而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而这种肉欲的过度膨胀正与《圣经》中的戒律相违背。

对于人身上的动物性本能和欲望,托尔斯泰持有一种厌恶和恐惧的态度,希望人能够摆脱这种兽性的束缚,走向神性,由此走向永恒。托尔斯泰在小说中多次提到“兽性”一词,他把“兽性”理解为被原始欲望左右的交配本能以及动物式的简单爱恨情绪。

首先,这种兽性表现为一种被欲望支配的原始交配本能。“一千个男人结婚,难得有一个在婚前没有同女人发生过关系。他们同十个、一百个甚至像唐璜那样同一千个女人发生过关系”[2](P140)。男性在与女性交往中保持着一种随意的态度。这种个体对性的随意态度正是兽性的一种表现。男主人公波兹德内歇夫认为:“女人,特别是经过男子熏染的女人,都十分懂得,冠冕堂皇的谈吐都是空话,男子需要的是她们的肉体和那些使她们肉体富有魅力的一切。”[2](P142)小说中男人看待女人是单纯的肉体评价,被思想所吸引的感情在这里被忽略,男人不屑于关注精神上的契合,而着眼于单纯肉体欲望的满足。波兹德内歇夫与妻子的婚姻自始至终都不是因为彼此真心相爱而结合,而是因为要以一种合理的方式打开肉欲释放的“安全阀”。一切冠冕堂皇得、有内涵的谈吐都被理解成空话,仿佛男女之间的交往从来就不需要精神交流,仅仅欣赏彼此肉体的外在美感即可。这种对个体外在美感与肉欲的寻求使人性无限接近动物的原始兽性。动物原始交配并不关注动物本身的个体内在差异性,因为低智商动物自身并没有过多的精神交流可言,所以兽性的交配往往是雌雄性的荷尔蒙的一种原始冲动,不在于你是谁,而在于你的性别是什么。这种脱离了智慧交流走向肉体交换的男女关系使得男性失去了高智商的人类判断水准,而转向一种原始兽欲的释放与满足。

其次,兽性不仅表现在人如动物一般的交配本能,还表现在其动物式的简单情绪的外露。动物界的猛兽也与人一样保持着对外界基本的喜恶感,人类与野兽的区别恰恰是因为人类作为高智商灵长类动物有其特有的智慧,会隐藏自己的情感,做到喜怒而不形于色,但当这种感情被极端直接地表现出来时,这种情感大概与猛兽求爱的喜悦与争抢地盘的愤怒感无异。波兹德内歇夫与妻子的谈话经常因为家庭琐事而争吵,并且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马车、台布、谁先发牌”等问题而互相咒骂,但之后又会在争吵过后相视微笑而互相亲吻,这正是人类情感的一种极端反应,这种极端情感的显现也是原始兽性外显的一种形式。

托尔斯泰指出,爱情最初的特点就是纵欲无度,这种纵欲被男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男性在释放自己兽欲的同时,并没有从人性角度考虑女性的身体与精神上的真正需求,在这种情况下,个体的兽性战胜了人性,人被感性所支配而失去了理性的思维。动物只有在需要生育后代的时候才进行交配,而人类在这一点上却只顾寻欢作乐,甚至觉得怀孕与哺乳妨碍了欲望的满足。正是精神上的空虚、信仰的缺失造成了托尔斯泰笔下的男性沉迷于肉欲与兽性的释放,而缺乏对女性主体基本的尊重与关怀。

二、婚姻与爱情的渴望——贞洁观

在思考社会中的两性关系时,基督教义中的贞洁观念引起托尔斯泰的重视。托尔斯泰在他为《克鲁采奏鸣曲》所撰写的后序中写道:“贞洁不是规定或是准则,而是理想或理想的一个条件。”[2](P206)他指出这种理想如果轻而易举地实现那么就不再是理想了。这种理想往往是存在实现的可能性,但是这种实现的可能性又是在无限远的未来,人们可以通过不断努力而无限接近理想,但是与完美的理想又总是保持适当的距离。他指出基督的理想就是“在地上建立天国”,“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向这一理想前进,因此追求基督的整个理想,追求作为理想条件之一的贞洁,不仅不排斥生活的可能,而且相反,缺乏这一基督的理想就将失去前进的运动,因此也就排斥生活的可能”[2](P207)。也就是说应该把贞洁作为一种灵魂上完美的追求,这种追求对于两性关系中的女性角色尤为重要,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大多数女人都像小说开头在闲聊中表明自己观点的律师太太一样,她认为真正的爱情是结婚所必要的条件,认为“婚姻首先必须出于倾慕,或者说出于爱情,只有有了爱情,婚姻才可以说是圣洁的”[2](P131),并认为不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缺乏道义上的约束力,也就是缺乏后期婚姻生活的自觉性,这种婚姻很容易导致夫妻双方在精神或者肉体上的出轨,做出逾越伦理道德的事情。

整篇小说并没有透露波兹德内歇夫妻子的名字,只是用诸如“我的妻子”“她”式的代称,这种代称本身具有普遍意义,表明这篇小说中的这个女人不仅仅指某一女性个体,而是千千万万女性的代表,具有普遍性意义。文本中的这个妻子在婚姻中的角色分为三个时期:一是沉迷于与丈夫肉体欢愉的婚姻初期。小说中没有写妻子是如何深爱自己的丈夫,反而从两个人单独谈话的困难与家庭琐事的争吵中可以看出两个人之间的婚姻仅仅是以满足肉欲为基础,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契合。二是这位妻子为孩子的健康担忧,“千方百计克服想象中的危险和实际存在的危险”[2](P164),在这种对各种危险的预防与担忧中走过了婚姻生活的一个阶段。三是到了后期,这位妻子开始精于打扮,愈发风姿绰约。日常的争吵使得这位妻子在生活中面对自己的丈夫毫无生气,为了一点琐事而与丈夫发生口角,在一次次的争吵中据理力争毫不示弱。在这种乏味无聊且充满咒骂的婚姻生活中,这位妻子开始转向对爱情的追寻。这种追寻在遇到小提琴手特鲁哈切夫斯基的时候取得了成果。妻子在面对这位小提琴手时语调变得温柔可人,享受着与特鲁哈切夫斯基的合奏所带给她的精神契合感与愉悦感。

毫无疑问的是,托尔斯泰对于女性的贞洁与婚姻的忠诚是持有肯定态度的。这种态度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也曾被表现出来,在小说中,他没有让安娜服从于灵魂的准则,而是带着矛盾、恐惧甚至是犯罪似的心情,不无肯定地描写安娜对情欲、对个人幸福的追求,但是,安娜因为过于关注个人幸福,从未通过理性的方式寻找过内心的神性,未曾有过向神性靠近的努力,所以,最后只能在几乎精神错乱的状态下走向死亡。在《克鲁采奏鸣曲》中也是如此,他虽然反对这种仅靠肉体联系的婚姻,但也反对妻子因这种无聊的生活而做出的出轨选择。最终波兹德内歇夫把匕首刺进了妻子的胸膛,了结了妻子的生命。托尔斯泰认为“破坏婚姻时承诺的忠贞至少应受到舆论的谴责”[2](P203),并把这种行为比喻成“抵赖债务”和“商业上的欺骗”,是一种道德的缺失,是应该被批判与否定的。女性应该扮演一种忠诚的角色,爱护自己的贞洁,而不应该放任自己的情感以造成逾越伦理的行为。这种对贞洁的维护作为一种实现基督理想的必要条件而存在。基督教义中所追求的贞洁是能防止诱惑的一种价值观,它指导世人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去实现生命的完美与和谐。

三、在自我救赎中走向灵与肉的统一

托尔斯泰以贝多芬第九小提琴奏鸣曲《克鲁采奏鸣曲》作为这篇小说的篇名有其独特的用意。这不仅是托尔斯泰本人对贝多芬有着深切的喜爱,更重要的是音乐本身和宗教有着精神上的内在联系。小说中波兹德内歇夫虽然对于妻子与小提琴家的合奏充满着醋意,但是他却不能阻止自己真正投入到音乐的轻重缓急中。“音乐使我忘记自己,忘记自己的处境;它把我带进一个新的境界”[2](P183)。音乐的洗涤作用类似宗教的教化作用。“音乐一下子就使我进入作曲家的心灵世界。在心灵上我同他融成一体,并且跟着他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但怎么会这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2](P184)。这种灵魂上的融合与引领同东正教教义中“让上帝进入自己,对上帝与宗教的无条件信仰”的宗旨相吻合。俄罗斯人信奉的宗教属东正教,而这种东方基督教是一种静观式的基督教,它主张“贴在老师胸前”去聆听教义,在接受教义的过程中涤荡灵魂,而较少插入个人的主张。波兹德内歇夫在完全投入音乐的过程中感受到一种上帝的指引,指引着他忘记世俗生活的自己,忘记沉迷肉欲的自己,忘记在嫉妒中迷失的自己,进而洗涤着自己充满功利利己主义的物欲肉身,从而达到灵魂救赎的作用。

然而遗憾的是,当演奏结束时,波兹德内歇夫还是被拉回现实世界,沉迷于音乐中的他忘记了自己对妻子同他人合奏的妒忌,同时也忘记了自己的虚荣心与强烈自尊感。但当音乐结束之时,当这种灵魂的牵引结束之时,波兹德内歇夫回到了世俗世界,他又重新开始审视自己、妻子、提琴手等三人的关系,而最终在嫉妒与猜疑中杀死了妻子,失去了孩子们的信任,使自己处于长久难以排解的痛苦之中。这种结局向我们阐释了仅仅通过宗教教义来实现灵魂的净化是不够的,宗教的教化是必要的外力,而根本的内在动力则是个人自发的自我救赎。只有在自我救赎中才能最终走向灵与肉的统一,达到一种“爱上帝和爱他人”的基督理想。这种自我救赎需要个体自我灵魂的克制,克制本我对于各种诱惑的过分追求,使个体不以利己主义思想去计算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利害关系。

小说写到最后,托尔斯泰想要表达的宗教思想已经不单单是男女之爱,而上升到人与人之间的大爱,爱上帝爱他人,这种他人甚至包括自己的敌人。这种爱的思想体现在人的个体生存中便是不应对敌人怀有不可排解的愤恨,应该怀有一种宽容之心去爱他人,在宽恕他人的同时,也是对束缚自己的种种利益关系的释放与解脱。波兹德内歇夫在对妻子与提琴手的愤恨中刺杀了妻子,与此同时,他陷入一种对过去无法挽回的悲伤中,以至于在叙述自己的故事的最后“哭泣了起来”。这也正反映着托尔斯泰“勿以暴力抵抗邪恶”的宗教思想,正是由于不能真正去爱他人,宽恕他人,用暴力抗击了自己所愤恨的存在,波兹德内歇夫才最终陷入了无限的自责与懊悔之中,进入了自己打造的牢笼之中。

托尔斯泰认为,如果单纯追求神性,人会因此而丧失在尘世生活的动力和意义。但是,如果人只停留在对动物性生命幸福的追求中,会导致人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浪费和悲观,导致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和残杀,这样的生命本身不会是幸福的生命,也就是说,兽性的生命幸福并不是真正的幸福。托尔斯泰的学说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信仰,而是“一种披着宗教外衣的伦理体系”[3],旨在用这种伦理体系对世人进行道德拯救。人类只有发自内心地对自我灵魂进行净化与对个体欲望进行克制,才能在自我救赎中最终达到灵与肉的统一。托尔斯泰认为“基督的理想教义是唯一能引导人类的教义”[2](P214),只有无限相信它,才能把人类从困惑与迷惘中解放出来,而最终实现自我拯救的目的。也就是说,人一旦发现自身存在的神性,那么,他向神性靠近的过程便是获得真正生命的开始。

[1]智量,等.俄国文学与中国[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

[2][俄]托尔斯泰.谢尔基神父[M].草婴,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

[3]潘新华.对托尔斯泰宗教思想的重新认识[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2(5).

[责任编辑孙葳]

2015-09-25

黑龙江省教育厅项目“宗教文化视野下的列夫·托尔斯泰小说研究”(12512161)

高建华,黑龙江省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俄罗斯文化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与比较文学;曹爽,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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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1-012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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