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艳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论张炜小说《半岛哈里哈气》童年书写的自然之维
曾艳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65)
张炜在小说《半岛哈里哈气》中通过对记忆中的童年生活进行审美和理想化的书写,昭示着他向自然和童年回归的姿态。《半岛哈里哈气》中所流露出的对荒野自然的向往,对融入野地的生命的赞美,对儿童纯真自然生存状态的描写,以及他们与大自然之间彼此尊重、共生共荣的生命圆融状态的描摹,体现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美好境界。小说寄寓着作家对人类回归精神生命家园的企盼。
张炜;童年;自然;精神危机
有人将张炜的小说《半岛哈里哈气》(以下简称《半岛》)归为为儿童写作的作品,对此作家提出异议,“真正的儿童文学总是具备应有的诗性,并非浅薄的思想,并为所有人所拥有”,并且进一步指出:“真正适合儿童,让儿童喜欢的文学作品,就视野的开阔与思想的深邃来说,就表达社会生活的广度与深度来说,与一般意义上的‘成人文学’没有什么两样。”张炜在这部作品中选择用儿童视角来书写童年生活,首先是出于对儿童的尊重乃至崇拜,他认为童年对于人生来说是一个纯金般的时段,童年的纯真里有生命的原本质地,是生命深度的体现;此外,儿童视角更能表达人性和生命的真实与复杂之处。《半岛》所叙写的童年故事发生的背景地——大海、丛林、海岛,都曾在张炜的其他作品中反复出现,打上了作家本人童年生活记忆的深刻印记。张炜对记忆中童年生活进行审美和理想化的书写,给读者展现出一个浪漫、诗意、灵性的童年生活画卷,其中涌动着生命原初的激情、本真与梦想,令人神往、充满魅力。
《半岛》中的儿童们亲近自然并融入自然,对大千世界充满了种种幻想与好奇,呈现着人性的本真与自然。以果孩儿、老憨为首的孩子们被作家认为是跟林子里的野物一样的“哈里哈气的东西”,他们生活在一个人烟稀少的海岛上,与大海、丛林及吵吵闹闹的动物为伴。这里是离大自然最近的地方,是神话、童话、传说故事的天然原生地。他们不喜欢枯燥乏味的学校生活,自由自在奔跑于海边、丛林里,与各式动物交朋友,他们的生命与自然水乳交融、血脉相连。孩子们眼中的动物充满灵性,能听得懂人话,它们最喜欢五岁到十四五岁的孩子,人如果是二十岁以上的话就不喜欢,如果人到了七八十岁,对人的兴趣又增加了。也就是说,动物喜欢充满童心的人,拥有一颗童心成为他们之间交往的密码。孩子们与百灵鸟之间的应答对唱,刺猬听到三胜唱歌会手舞足蹈,动物们倾听他们的心曲,懂得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则欣赏尊重动物:“说实在的,我们的品质远远比不上它们,我们长大了,坏心眼一天多似一天,整个人都会变得更加愚蠢。大人们总是很愚蠢的,可是想一想真难过,我们自己也在一天天长大啊!”孩子们与野物的关系是彼此尊重,互为朋友的关系,他们对自然万物的热爱与亲近是朴素、原始、不计功利的。
研究表明,儿童与大自然之间存在天然的本源上的联系,在精神上与大自然相互汇通、相互交流,保存着天赋的与自然万物交流的能力。儿童的心灵没有受到文化的沾染和异化,因而最为完整地保留人类的自然天性。《半岛》中的孩子们在海边丛林游荡玩耍,与广大的野地血脉相连,与大自然相契甚深,这才让他们拥有十足的灵性。他们是生机勃勃、野性十足的孩子,是大自然中的精灵。他们对大自然中的万千生命有着一种本能的敏感与喜爱,与其他生命平等相处,共享生命的和平与幸福。果孩儿、老憨他们亲近自然,从中获得美的享受,在四月开满槐花的海滩,看到高兴极了的兔子们在月光下尽情闹腾、亲嘴,他们也情不自禁想变成一只野兔。儿童能体验到与自然万物的大生命融为一体、主客不分、生机盎然的境界,这是生命意义最终圆满的境界,一如张炜在别的作品中所宣称的那种融入野地后的存在状态。除此之外,大自然还是他们学习和模仿的对象,他们从展翅高飞的老鹰和声音婉转的百灵鸟身上揣摩长跑和歌唱的技巧,明白人类的一切器具都只是在模仿大自然的那些“哈里哈气的”野物而已。大自然激发了果孩儿写作文的灵感,当他在意外获得锅腰叔赠送的两只野兔后,突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写作文如何运用议论的方法。果孩儿们的成长进步由自然来引导和启发,在养育小兔、挽救母兔生命的过程中,他们体味到生的喜悦和面对死亡的悲痛,这引发他们对生命的思考和叩问。孩子们从大自然中寻找生命和成长的密码与智慧,在他们的世界里,自然界的万物都被赋予意识与情感,万物都有其内在的生命,与自己有着紧密的联系。可以说,在他们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里,咏唱的是人与自然最和谐的乐章。
张炜在散文《融入野地》里曾说过:“我回想了童年,不是那时的故事,而是那时的愉快心情。令人惊讶的是那种愉悦后来再也没有出现。我多少领悟了:那时还来不及掌握太多的俗词儿,因而反倒能够与大自然对话;那愉悦是来自交流与沟通,那时的我还未完全从自然的母体上剥离开来。”[1]小说《半岛》是对这段话的回应,他通过还原一个本真、自然、诗意的童年,写出了让人们心怀崇敬、令人神往的儿童生活和精神世界。在儿童的世界里,生命与万物相互开放、相互通融、直接交流,在他们的意识里,人与动物没有什么区别,一切都源于大地。张炜书写童年的过程即是面对生命、认识生命本质的过程。他意识到自然是生命的本质所在地,生命源于自然,生命也应该融入自然,自然的所有生命都与人类休戚相关。而在现代技术理性文明中,成人精神与生活是远离或背离自然的,文明慢慢地把自然环境从儿童那里收了回去,人类文化与自然相对立,这导致人类灵魂和思想远离了人的情感世界和美的世界。“那些大好岁月离我们而去了。我们的敏感,对自然莫名的感激,更有一些趣味和向往,如今都离我们非常遥远了。可是我们能否让记忆去复制它们,让它们尽可能鲜活地出现在文字中,这才是人生真正的享受——享受中,我们也会产生许多忧伤和愤怒,我们会为了保存那样的个人心灵,做出不断努力,我们也会为了创造出那样纯真的生活,永不屈服地斗争。”张炜通过表达对童心的崇拜,把儿童作为自然的象征,期望重新唤醒人们生命的回归意识,恢复人类被物质价值观念所扭曲的人性。此外,他还通过对理想中童年生活的书写来表达对当今社会现实中儿童生活现状的批判与否定。
置身于现代文明发展的时空背景,“童年”的概念受到了空前的挑战,童年的意义正远离儿童。现代传媒技术的普及对儿童与成人两个世界之间界限的侵蚀,使得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差距日益缩小,儿童过早被催熟,过早呈现出成人化的特征。城市化的发展则使得儿童与自然的距离越来越远,满目的钢筋水泥消蚀着儿童的感受性,限制着儿童的活动空间;缺乏大自然的陶冶,儿童缺少了天然去雕饰的灵性。童年消逝问题的严峻性在张炜的另一部小说《鹿眼》中得到充分的表现。游戏厅、赌博、色情等成人社会中的负面东西开始侵蚀儿童的世界,他们不再相信童话、传说和故事,儿童的纯真与罪恶的人间社会之间产生了强烈的碰撞与撕裂。性侵女同学、害死男同学的悲剧发生在孩子们身上,让人们深感痛苦和惋惜。社会不良风气对儿童生存和精神空间的挤压,扭曲和摧残了儿童的心灵,让他们小小年纪吞下了精神分裂的苦果。《鹿眼》写出了儿童被迫早熟后所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指出了喧闹和欲望横生的成人生活方式及文化排斥儿童,挤占儿童精神生存空间的社会现实。儿童乃自然之子,是链接人类与自然之间的情感纽带,破坏儿童生活,意即破坏了人类社会自身的自然,当人类失去与自然的联系,他会陷入孤立的境地。正如小说的题目所暗示的,鹿眼——花鹿一样的眼睛,随着最后一只野生花鹿的惨死,在平原上再也看不到这样的鹿眼,这是因为人与其他生灵之间的友谊、信任、真诚、相互抚慰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这预示着人类在与大自然对立的不归路上愈行愈远。
相比《半岛》所营造的诗意、纯净、澄亮的儿童世界来说,《鹿眼》在讲述儿童成长故事时显得压抑、沉重和忧郁,因为它直面危机四伏的现实生活。《半岛》中所呈现的童年是充满诗意、灵性和梦想的人文世界,是一个不同于成人生活的世界。果孩儿们将生命融入野地,在大自然的教化滋养之下健康、茁壮成长,他们的精神状态与《鹿眼》中忧郁迷茫小大人一样的廖若们截然有别,作家以此昭示让儿童回归自然的必要性。卡逊曾指出:“一个孩子的世界是新鲜的、美丽的,充满了惊喜与激动。不幸的是,我们大多数人在长大前就失去了清澈的眼神,对美与畏惧的直觉渐渐暗淡……现在的孩子所拥有的一切是人造的,远离我们力量的自然源泉。”[2]儿童远离了游戏、童话、自然、梦想,远离了诗意,其实也意味着我们整个人类失去了童年。张炜肯定儿童身上所拥有的人文价值,认为儿童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世界,否则他们正在成长的身心将无以为家。儿童的存在状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人类总体的存在状态,认识儿童就是认识人类还原的自我,所以当作家展现儿童的天性及丰富的精神世界时,就是在表述人类自己。张炜书写童年,表达对童年的认识,其实就是面对生命、认识生命本质的过程。儿童的生命最接近自然,最接近生命的本真含义。认识儿童、了解儿童不仅能让人体会到生命之纯、之美,还能让我们通过活生生的灵性和鲜活的体验去感受生命的节奏,去倾听自然生命的回响,尤其在人类高度发展的今天,“人创造了种种新的、更好的方法以征服自然,但他却陷入在这些方法的网罗中,并成为自己所创造的机器的奴隶”[3]。
张炜曾说过:“除了没有对神、对大自然的敬畏,当代文学还缺少与大自然中的其他生灵之间的联系,好像这个时期的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是天地之间的独夫。这多么可怕:人处于可怕的孤独状态,却没有多少孤独感。”《半岛》的创作就是尽最大可能突破这种孤独感,把儿童与大自然的心魂交流展示出来。果孩儿他们在生活中也遭遇了不公平、不公正的待遇,特殊年代政治文化桎梏之下的软弱父亲,无法为他们的成长撑起一片宁静的天空,因此,他们向大自然汲取向善和美的力量,锻造坚强健康的心灵,因为他们知道大自然里的“哈里哈气的动物”永远不会抛弃和背叛他们。然而,当下现实中儿童们的生活却在逐步远离自然,童年沦为人类社会经济高速发展之下的牺牲品。人类生存环境和个人生活世界的危机日渐严重,进而演化为社会信念崩溃、欲望泛滥、唯利是图的人文精神危机。人类内在精神系统的自我瓦解促使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有识之士们再度觉醒思考,并进行深刻反思,以重建人类的精神家园。张炜在《半岛》中精心构筑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相处的儿童生活和精神世界版图,是为了给真正和谐完整的人类精神文化的构建提供启示。
王泉根指出:“儿童文学对儿童生命成长的关注还有另一向度。这一向度主要是从自然的、精神的、心理的、原始思维与原生态的角度,观照儿童(而不是成人的)生命存在状态与生命向力,力图寻求儿童心理深处所潜伏的幽远隐秘的原始生命密码与人类往昔生命历史的血脉联系,着眼于对最富于人类自由天性与最接近人类自然灵性的儿童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如动物世界、植物世界、原始人类世界)的描绘与展示,对人类生命发生与发展的一些本体性与永恒性的命题作象征的表现和艺术的思考。”[4]
儿童身上承蒙着人类的人文关怀,是构筑理想精神家园的开始,也是我们精神回归的最后家园。蒙台梭利说过:“儿童不仅作为一种物体的存在,更作为一种精神的存在,它能给人类的改善提供一个强有力的刺激。正是儿童的精神可以决定人类进步的进程,它还引导人类进入更高形式的一种文明。”[5]人类精神的人文性复归是从人生之初的儿童时期成长起来,舍弃童年的起点,人文性精神的培育与构筑只能是残缺、修补性的,甚至是虚无、悬置的。张炜通过书写记忆中顽固而强大的童年经验,以此来缅怀人类与大自然亲近的儿童时代:“我相信自己从小就跟那片绿野及绿野上聪慧的生灵有了血肉般的连结,我一生都不背叛它们。它们与我为伴,永远也不会欺辱我、歧视我,与我为善……唯有大自然给我永恒的启示。”[6]可以说,童年与故乡是我们个体生命的根,也是我们个体精神文化的根,童年蓄养着我们的生命与精神。而现实世界已经为现代化、都市化、世俗化所沾染,人类变成了单纯的商品经济动物,在以金钱和欲望为中心的世界上,人类的生命和观念中早已丧失了绿色之维。张炜在《半岛》中用酣畅淋漓的笔墨尽情挥洒描摹儿童与大自然之间和谐共生的种种状态,意为人类文化及精神发展指出一条道路,这也就是他在很多作品里一再重申的——人类只有和自然和谐智慧相处,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因此,不能简单地将《半岛》认作是一部为儿童而写的作品,因为其所关注及思考问题的永恒性与终极性,使成人读者的心灵也得到润泽。
[1]张炜.绿色的遥思[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
[2][美]布鲁克斯.生命之家:蕾切尔·卡逊传[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3][美]弗洛姆.为自己的人[M].孙依依,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
[4]王泉根.现代中国儿童文学主潮[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4.
[5]翟瑞青.童年经验和现代作家的文学创作[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6]张炜,王光东.张炜王光东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孙葳]
2015-10-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5YJA740056)
曾艳,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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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6)01-011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