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爨碑”管窥魏晋南北朝时期南中地区发展及与中原王朝关系

2016-03-06 04:20
关键词:文化

王 航

(西藏民族大学 民族研究院,陕西 咸阳 712082)



从“二爨碑”管窥魏晋南北朝时期南中地区发展及与中原王朝关系

王航

(西藏民族大学 民族研究院,陕西咸阳712082)

[摘要]《爨宝子碑》及《爨龙颜碑》是中国历史上极为少见的南方碑刻,同时也是颇具史料价值的研究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重要文献。两碑刻年代相近,所记叙之人物是南中地区同宗大姓,碑文内容也有一定的承接关系。从书法角度看,前者书体较为怪诞,后者则较为精妙,部分碑文隐藏着深刻的政治因素。“二爨碑”的特色与差异显现出一定的民族特征,也从侧面反映了南中地区与中原王朝的友好关系。

[关键词]爨宝子碑;爨龙颜碑;南中;文化

一、《爨宝子碑》书体碑文初探

《爨宝子碑》全称《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墓碑》,立于东晋安帝乙巳年(公元405年),乾隆年间出土于云南曲靖。如今书法界人士大都将此碑归入隶书之列,着实值得商榷。此碑碑文用笔无定式,不仅缺少隶书的波折,甚至未能遵守隶书“雁不双飞”的重要法度。作者在书写时,将点画写成三角形,横竖笔粗厚如条石,有浓厚的魏碑意蕴,唯有撇捺之笔向上伸展翻挑,以彰显隶书横张之势。这样的“隶书”与同时期北方地区已臻成熟的汉魏隶书对比鲜明,严格来说不属于任何一种现在意义上的书体。针对碑文落款“大亨四年岁在乙巳四月上恂立”字样,清人邓尔恒作跋云:“考晋安帝元兴年壬寅改元大亨,次年仍称元兴二年,乙巳改义熙,碑称大亨四年乙巳,殆不知大亨年号未行,故仍遵用之耳。”邓尔恒认为,消息较为闭塞的南中人颇像陶渊明笔下“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人,不知晋安帝改年号一事,似乎也从侧面反映出碑上怪诞的书体是由于书者不熟悉隶法而造成的。然而,这样的说法却值得推敲。

其一,根据《华阳国志·南中志》的记载,诸葛亮在平定南中后“移南中劲卒青羌万余家于蜀,为五部,所当无前,号为飞军。分其羸弱配大姓焦、雍、娄、爨、孟、量、毛、李为部曲……亮收其俊杰建宁爨习、朱提孟琰及获为官属,习官至领军,琰辅汉将军,获御史中丞”[1](P357)。爨姓先祖本是汉人,在南中日久,渐习当地民族之俗。在三国时期,诸葛亮用兵南中,对南中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治理和开发。从这个角度讲,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南中已经不是闭塞的与世隔绝之地。

其二,《爨龙颜碑》记载“乃祖肃,魏尚书仆射,河南尹,位均九例,舒翮中朝。迁运庸蜀,流薄南入,树安九世,千柯繁茂,万叶云兴乡望标于四姓,邈冠显于上京。瑛豪继体,于兹而美。祖,晋宁、建宁二郡太守,龙骧将军,宁州刺史。考,龙骧辅国将军八郡监军,晋宁、建宁二郡太守,追谥宁州刺史、邛都县侯。金紫累迹,朱黻充庭”。可知爨姓先祖不但早与中原王朝有密切关系,而且身居高位,显赫一时,爨氏家族应当对中原文化有高度的了解。这也能从一定程度上说明“大亨四年”非因无知而错书。

其三,“大亨四年”不见于《晋书·安帝纪》,却见于《晋书·桓玄传》。可知“大亨四年”并非正朔。桓玄本是大将桓温之子,他于晋安帝元兴元年(402年)率兵攻入建康,流放司马道子,杀害司马元显,“改元为大亨。玄让丞相,自署太尉、领平西将军、豫州刺史……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奏不名”[2](P2591),后又称帝,改元“永始”,“玄左右称玄为‘桓诏’”[2](P2599)。据施正声先生考证,爨氏系出于氐,而氐羌语则称王为“诏”[3],“桓诏”即是“桓王”。再者,由于桓玄把持朝政,桓玄的亲信被安插在各个重要职能部门,“南蛮校尉”一职更是被桓氏家族垄断,这显然会对南中地区包括爨姓在内的大姓产生重要影响。从另一方面来说,桓氏若想更好地控制南中,不排除其与爨氏通婚的可能性,《爨龙颜碑》记载爨氏“姻娅媾于公族,振缨蕃乎王室”,似乎从侧面说明这种姻亲关系也会支配着爨氏采用“大亨”纪年的政治倾向。

《爨宝子碑》碑文中怪诞的书体和“大亨四年”的字样并非南中地区发展落后所致。除了史料的佐证之外,其碑文行文特点也很能说明问题。“……弱冠称仁,咏歌朝乡。在阴嘉和,处渊流芳。宫宇数仞,循得其墙。馨随风烈,耀与云扬。鸿渐羽仪,龙腾凤翔……”如此富丽的文辞、工整的对仗,深得六朝骈文之精髓。可以认为,在爨宝子的时代,中原文化已经深入南中地区,南中地区的文人墨客已经熟练掌握了骈文的书写方式。此外,比《爨宝子碑》立碑更晚的发现于河南登封的《中岳嵩高灵庙碑》,其字体与《爨宝子碑》极为相似,这就更无法说明南中地区书法发展之滞后。笔者认为,《爨宝子碑》中怪诞的书体,并非由于书者不善隶法,而是出于“求变”的目的刻意为之。该碑书体虽然奇异,但无一败笔,每一笔皆是用心之作。由王羲之父子引领的书法改革创新之新风,也吹向了南中地区,对南碑的书写篆刻产生了一定影响。《爨宝子碑》充满了个性,彰显了南中地区人民的粗犷豪爽、不拘一格,是领略和研究南中少数民族文化的宝贵资料。

爨宝子仅仅活了23岁,可谓早亡,但《爨宝子碑》却丝毫不吝对其高度的评价。“矫翮凌霄,将宾乎王。鸣鸾紫闼,濯缨沧浪。庶民子来,挚维同响”,歌颂了爨宝子在任建宁太守时对外宾服于中原王朝,对内实行平等相待、团结和睦之策,使得人民安居乐业,各得其所的伟大功绩。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爨氏治理下的南中地区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二、《爨龙颜碑》形制、书体及碑文初探

《爨龙颜碑》始建于南朝刘宋孝武帝大明二年(458年),距今一千五百余年。与《爨宝子碑》相比,此碑体积更大,字体更成熟,内容更丰富,被阮元称为“云南第一古石”。

《爨龙颜碑》在形制上具有古意。据支云华先生研究,《爨龙颜碑》上两个浮雕圆形及其中刻绘的三足乌和蟾蜍图案,是日和月的标志及象征。日形图案又和象征东方的青龙图案排列方位相一致,月形图案和象征西方的白虎图案排列方位相一致,玄武(龟)碑座象征爨氏政权像长寿的龟一样长久统治南中,这是中原文化对南中的影响所致。对于《爨龙颜碑》碑额上的穿孔,支云华先生认为穿孔碑在东汉末年已经逐渐消失,而立于南朝的《爨龙颜碑》仍保持旧制,说明中原文化艺术影响的南移存在时间差[4]。实际上,穿孔碑自周代便已产生,其完全消失的时间已很难考证,但重树于唐元和六年的江南地区碑刻《平西将军周府君碑》的碑额上还有着与《爨龙颜碑》极为相似的穿孔。《平西将军周府君碑》的碑文由西晋文学家陆机撰写,书体则是集王羲之的行书。如此看来,此碑初立的时间不会早于王羲之所处的东晋时代,而且极有可能距《爨龙颜碑》篆刻的时间不远,因此,支云华先生所言并不准确。从前文对《爨宝子碑》的分析来看,中原文化早已对南中地区产生深远影响,碑孔的出现无法从反方面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相比于极为个性的《爨宝子碑》,《爨龙颜碑》的书体少了几分粗犷,多了几分灵动,虽仍保留了隶书和魏碑的特点,但笔画间已显露出楷意,可以看作从隶入楷的较为成熟的过渡式变体,康有为更是赞其为“隶、楷极则”。《爨龙颜碑》书体的进步,正是后“二王”时代书法变革的一抹余香,同时也反映出南中书法艺术的革新与中原地区是同时进行的。

再看《爨龙颜碑》的碑文。此碑文从爨龙颜的先祖说起,追溯了爨氏家族的渊源,讲述了爨龙颜祖孙三代的履历,凸显了爨氏家族的文治武功和势力的强大,反映出爨氏家族与中原王朝的密切关系。相比于《爨宝子碑》,《爨龙颜碑》碑文少了一些华丽的骈文,多了几分写实之语,文笔凝练,情感流露恰到好处,这体现出作者爨道庆有着极高的文学和史学修养,表明中原文化已深入南中知识分子阶层。“君素怀慷慨,志存远御,万国归阙,除散骑侍郎。进无烋容,退无愠色,忠诚简于帝心,芳风宣于天邑……岁在壬申,百六遘衅,州土扰乱,东西二境,凶竖狼暴,缅成寇场。君收合精锐五千之众,身伉矢石,扑碎千计,肃清边嵎。君南中磐石,人情归望”,文采斐然,情感强烈,赞扬了爨龙颜的文治武功,体现了爨氏坚实稳固的群众基础。碑文中处处透露出家族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反映出南中昔日的繁荣昌盛,体现出爨氏家族与中央政府的友好关系。此外,此碑的阴面刻有大量系统且完整的官职题名,这也成为研究南朝政治制度的最直接的罕见的宝贵依据。总体说来,《爨龙颜碑》为研究爨文化及魏晋南北朝时期南中历史文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史料。

三、从“二爨碑”管窥南中地区与中原王朝关系

先看《爨宝子碑》。此碑碑文颇得六朝骈文之精髓,但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碑文处处用典,与中原古典文学结合甚为紧密。“道兼行苇”语出《诗·大雅·行苇》“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意为仁义兼及草木。“道隆黄裳”中“黄裳”本意为黄色的裙子。《易经》谓臣居尊位,必以黄裳自足,明哲保身。“永显勿翦”中“勿翦”语出《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后以此喻德政。“鸿渐羽仪”出自《周易·渐卦·上九》“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羽仪”,比喻任用于朝廷,仪卫于皇帝身边。“羽仪”比喻居高位而有才德,被人尊重或堪为楷模。这同时也反映出爨宝子绝非称霸一方之豪强,而是奉中原王朝为正朔,以臣子自称的地方官员。“濯缨沧浪”语出《孟子·离娄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指在清水中洗涤冠缨,比喻超脱尘俗,操守高洁。以上这些语句,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南中知识分子高超的文化素养,而文化的大发展大繁荣总是与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分不开的。“位才之绪,遂居本邦。志邺方熙,道隆黄裳。当保南岳,不骞不崩。享年不永,一匮始倡。如何不吊,歼我忠良。”爨宝子配合中央政府尽心治理南中,其统治下的南中可谓地富民安,一片祥和,以致爨宝子薨逝后“寝疾丧官,莫不嗟痛,人百其躬,情恸发中,相与铭诔,休扬令终,永显勿翦”。

再看《爨龙颜碑》。此碑碑文主要是讲述爨氏家族的事迹,歌颂爨龙颜的高尚品德和政治军事才能。“本州礼命主簿不就,三辟别驾从事史,正式当朝,靖拱端右”,说明爨龙颜本无心为官,亦不屈从权贵,但一旦当朝为官,却能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君素怀慷慨,志存远御,万国归阙,除散骑侍郎。进无烋容,退无愠色,忠诚简于帝心,芳风宣于天邑”,充分体现了爨龙颜“剖符本邦”(即主政云南)后,忠心于当朝皇帝,秉持皇帝旨意行事,教化一方民众,维护一方安定,广受赞誉。这充分说明在爨龙颜主政时期,西南地区的民族关系总体上呈现和谐融洽的局面,即使面对“州土扰乱,东西二境,凶竖狼暴,缅成寇场”的危急局势,爨龙颜也可以不借助朝廷之兵,“收合精锐五千之众,身伉矢石,扑碎千计,肃清边嵎”。这充分证明了他是一位果敢机智的封疆大吏。爨龙颜逝世后,“天朝远感,追赠中牢之馈”。“中牢”即羊豕,是一种高规格的牺牲。汉高祖刘邦到鲁地,曾以中牢祭祀孔子。得享此待遇的多是德高望重之人或皇帝亲信,可见爨龙颜地位之高。

四、结语

“二爨”碑是爨文化乃至南中地区历史文化的活化石,不仅在书法界享有崇高地位,在史学界的影响也不容忽视。其面貌特异的书体彰显了南中人民悍勇豪放的个性,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书法变革之潮流;其碑文反映了爨氏家族傲人的文治武功、南中文化的高度发展,以及魏晋南北朝时期南中与中原王朝和谐融洽的关系。

[参考文献]

[1](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84.

[2]晋书:卷九十九·列传第六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施正声.小爨碑使用“大亨”年号之谜[J].曲靖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2).

[4]支云华.《爨龙颜碑》形制面貌及碑文意义探析[J].民族艺术研究,1998(1).

[责任编辑薄刚]

The Relation between Nanzhong Area and Zhongyuan Dynasty in The South and North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steles of Cuan Bao zi and Cuan Long yan

WANGHang

(Tibe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Xianyang 712082,China)

Abstract:The steles of Cuan Bao zi and Cuan Long yan are the extremely rare south inscriptions in Chinese history, and the important documents with the value of historical data for the research of southwest ethnic minority areas.The persons narrated in the two inscriptions in very close times are from a local prominent families, and the contents of them have certain continuous relationship.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alligraphy,the former is a little weird while the latter is very subtle.Parts of the inscriptions are hidden with profound political elements. The features and differnces between the two tablets can show certain national characters.

Key words:cuan bao-zi tombstone;cuan long-yan tombstone;nanzhong;culture

[收稿日期]2015-12-10

[作者简介]王航,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史。

[中图分类号]K23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16)02-014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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