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的找寻 文明的试炼
——论小说《匿名》的叙事策略

2016-03-06 04:20潘丹丹
关键词:叙事策略

潘丹丹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个体的找寻文明的试炼
——论小说《匿名》的叙事策略

潘丹丹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摘要]王安忆善于用作品去平衡来自现实世界的欲望、冲动,用虚构的形式挖掘真实世界的言说限度。《匿名》正是以真实事件为底本,借助一系列虚构的地理空间展现匿名者从被绑架、被弃置荒蛮世界到回归文明、从脱离现代生活轨迹到重新发现自我的过程。在作家理性的非自我中心状态的叙述风格中,主人公穿越时空,揭开蛮荒世界和文明之间不可解的聚散;借助一系列身处文明罅隙中的零余者形象和文明碎片找寻迷失的自我和人类世界。单纯的事件背后隐藏着丰富的主题意义,整部小说想要探讨的核心正是求证人类与文明的关系,阐释作家对人类精神世界和生存向度的关怀和探索。

[关键词]叙事策略;时空穿越;零余者;意象隐喻

从1981年的处女秀《雨,沙沙沙》开始,王安忆在三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或热衷于上海弄堂的古典抒情,或钟情于边缘小城的娓娓道来,丰赡的笔触下流畅着文坛几十年的创作流变。走过《长恨歌》背后浮华的真实与沧桑,走过《纪实与虚构》中的成长与超越,走过《天香》世界的一晌风流……王安忆是坚硬的山,更是流动的水。在一次次自我否定中践行着自我创新,从述说现实到解构历史,从虚构真实到重塑当下,王安忆的每一次言说都是一次文本超越,新篇《匿名》亦然。作家注目当下,人类正处在一个被命名好的社会里,而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到达已经被认可的文明,这文明又是如何形成的?这是小说《匿名》想要追溯的重要问题。前三十年的作品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退化到原初、二次螺旋式的进化,正是代表了整个人类的进化史和文明发展轨迹。王安忆打破以往偏重写实的创作手法,借助小说在时空安排、人物设计、艺术技巧等方面煞费苦心的呈现,使得情节既保持合理性,又能与现实生活拉开距离,带有很强的抽象性。的的确确是作者写作以来“最用力的一次”。

一、时空穿越:追寻文明的记忆

1.时间。在传统的叙事文本中,“时间”一词往往是基于小说的“叙事时间”而存在。“叙事时间”指向故事内容在文本中呈现的时间状态,导引整个事件的发展过程。小说《匿名》,从上下两部的整体框架上看,潜隐于文本背后的“时间”并非只顾直线前进,更像一张会讲故事的大网,网罗住平面上所有与塑造小说人物密切相关的细节,并有条不紊、一一道来。《匿名》讲的是大故事,是关于人、关于人类历史的故事。一方面,原始蛮荒、现代文明本身就暗含“时间”性;另一方面,为了探究人类文明的成长足迹,作者刻意剥离主人公文明的外衣,试炼他在原始状态下的生存能力,而这种试炼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从既成文明到退化,从退化到二次进化,并非一步到位。因此,在这部小说中,“时间”一词从幕后走到台前,成为小说中反复提及的关键点。小说中,“他”被哑子带到山里,作者说:“他企图回溯时间。过去的时间变成黑白两色,交替闪烁……”“时间”的意识是“文明”发明出来的,而“时间”的忽隐忽现正是传达出主人公对现代文明即将消逝的焦虑和危机感。开始习惯生食、用手脚思考、用眼镜片取火……随着时间推移,“他”正慢慢退化到人类原始的自然状态。“时间”终于完成改变物种的过程,文明的通道悄然闭合,相反的通道彻底打开。由于“文明”一词本身从直观意义上难以呈现自身动态的发展过程,所以借助“时间”的流动性、不可回溯性,作为见证个人历史,甚至是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的力证。

2.空间。为了给失踪者找个出路,作者最终选择将主人公放到深山里,并尝试让他大有一番“作为”。因此,故事在三个空间状态中展开。首先,主人公失踪后,现代文明世界的家人消极地寻找,展现了文明空间的人情淡薄。现代文明创造了唯物、唯心理论,物质膨胀滋生了人性冷漠,暗含着作者创作的初衷以及亟待解决的问题。其次,作家无意将小说写成类似于《鲁滨孙漂流记》式的充满艰辛冒险的野外生存实验,所以在安排文明退化的空间场景时,选择“藤了根、林窟、野骨、柴皮”……这些消失于现代文明地图上的“仙人洞”。而事实上,这些地方虽闭塞但仍保有旧时文明的遗存。例如,在小说的上部中,主人公被哑巴带入“三山一水六分田”的“林窟”。“山是个大洁净,什么样的腐朽,进到里头全化了”。“林窟”也曾有人居住过,出现过商品交换,社会级别达到一定的高度。屋架子、床、木梯、石砌的平地、家麦蜕变成的野麦等都为主人公提供了最基本的生活给养。半文明半原始的空间,虽缺乏管制但滋养了自由的氛围。信仰“杂七杂八”的宗教;依赖集日划分时间;生活没有定点,就像山间的流水,流到哪里是哪里。频繁被提及的盘山公路,像时间的匕首,将半原始社会和现代文明隔开,把两边的生活暴露在横截面上,展现现代文明发展的缝隙。最后,王安忆接着安排主人公先到一个文明级别很低的空间——九丈养老院,听觉渐渐恢复,大概记起自己年龄和籍贯。然后再到一个文明级别相对高一点的县城福利院,主人公思想意识逐渐恢复,能够流畅对话。

文明退化需要一个过程,进化同样离不开渐进性,因此,“时间”作为主人公退化和进化的线索,俨然成为文明规定的一种形式;文明又是逐渐积累的过程,因此,作家有意创设了这些文明层积的“空间”,促使文本在“时空”交错中,推动个体迷失、找寻自我以及文明演进发展的进程。

二、零余者:通天彻地的文明精灵

正如小说的题目“匿名”,现代文明的缝隙中始终夹含着不为人知或有待发掘的东西,并因此处于匿名的状态。作者有意使小说的主人公成为文明罅隙中的一粒,“他”“吴宝宝”“老新”,都是小说中其他人物赋予主人公的称谓。文明试炼之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作家设计六十几岁的老者形象可谓煞费苦心。首先,文明会产生禁忌,而禁忌会限制个体的生存能力;其次,退化到文明之初,需要以极少的进食维持生息,而年轻人新陈代谢迅速,很难完成整个退化过程。

在退化的过程中,主人公依旧保留了小部分的文明遗存。例如,被哑子带到“林窟”之后,能迅速对房间进行编号;和哑子玩文字对擂的游戏,用文字进行交谈,对文字的记忆依旧保留。火、熟食是文明社会的象征,人类消化系统在熟食的抚育下逐渐衰退。“林窟”内生食幼虫、连壳吞鸟蛋均强化了主人公原始生存的能力。哑子规定“一昼夜一餐饭”,过冬之后,“他的食量大约和一只仓鼠相等”。饮食习惯的改变带动了身体的变化,原先一百七十几厘米的身高降到不足一百六十厘米,身形矫健,可以沿着岩壁迅速上下。其次是思想上的变化。用脑思考是人类作为高等动物的最大特点,退化中的“他”渐渐地习惯用手脚思考,对文字的记忆停留在字形上,纵然可以发出声音,也说不成话。至此,主人公完成文明史上的“基因突变”,成为全新物种。接下来的二次进化又是“新物种”沿着退化的相反方向重新发现文明的记忆。“老新”,又老又新,通过养老院和福利院的生活,“老新”从身边人口中、从视频中慢慢找回记忆、语言和身份。

在小说中,作家精心设置了一系列不寻常的人物,即畸零人:用手脚思想的“哑子”,长不大的“二点”,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小先心”,白化病少年“鹏飞”……王安忆用极尽温情和平实的笔墨展现了这些生长在山村野镇中精灵一般奇异的人物。“同样处在“匿名”的状态,有的只是诨号。他们无来路,无归处,浮萍般的命运都暗含了一段神秘的乡愁、一脉文明的浮沉,成为现代文明除不尽的余数。处在普遍性之外的这些特殊性,“身上有缺损,都是受过天谴,然后才能通天地”,因此在主人公的退化及进化过程中,畸零者们为个体文明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

“哑子”从小被藤了根收容,信仰“不杀生”的戒律,主人公因此躲过了被“撕票”的危险。“哑子”“喜洁”,认为山是净化腐朽的根源,所以选择把主人公带进山里,偶然促成了后者的洁净和退化之旅。“哑子”认识文字,为刚进“林窟”的主人公提供了通过文字熟悉环境的机会。“哑子”不食荤,用手脚思考,保有文明最初的印记,正是作者让主人公最终退化到的顶点。但“哑子”是“麻和尚”的左右臂,最终还是匆匆离开“林窟”,恰巧为主人公提供了独自生存的契机。“哑子”不会说,但有着超出常人的聪明。在小说下部中,多次与主人公、“敦睦”碰面,并趁主人公转身时,向“敦睦”蘸水写下暗示主人公身份的信息,从而推动了情节的进程。“二点”模样、心智都停留在六岁,但通灵犀,会看天象。虽然不认识字,却能认得字底下的事物,所以“二点”能够和主人公交流。“二点”留下的麦饼、军毯、衣服帮助主人公度过了青黄不接日子。也正是在“二点”的间接帮助下,主人公有机会再次走进文明的世界。在养老院,紫孩子“小先心”触动了主人公内心最柔软却消失很久的部分。整日背着“小先心”,形影不离;给孩子取名“乐然”;教孩子认字、算术……冥冥之中都影射出主人公对外孙的记忆,他离文明又近了一步。白化病少年“鹏飞”视力微弱,可是旁人看不见的入微之处,他却能尽收眼底。对于主人公的身世,他有超出常人的敏感。给老人配眼镜,试图从《辞海》中找寻老人过去,将老人身世告知志愿者,引领老人在派出所核对视频信息……

这些文明边缘人眼中看到的世界更具有客观性和可靠性,作者有意让他们成为主人公的引路人,引领主人公看世界,看人类自己,以此来见证主人公在每个文明期的变化,也使得主人公退化至进化过程不至于像个人冒险。

三、意象隐喻:捡拾文明的碎片

之所以把《匿名》看成是作家王安忆的一次大胆性的尝试,不仅仅在于小说跳出固有的写实世界,试图阐述时间、语言、文明这些具抽象性质的概念,还在于作者首次尝试将这些形而上的概念转为具有隐喻意义的具体意象。“隐喻”一词最早产生于语言学,“隐喻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此类事物的心理行为、语言行为和文化行为”[1](P1)。同时,形成隐喻关系的二者之间必须具有“相似性”。因此,在小说中,某意象贯穿全篇,与作者旨在传达的某抽象概念具有相似性,并指向小说的整体意义时,就可以认定该意象具有隐喻性。《匿名》中前后出现的绑架、失忆等情节看似带有传统的隐喻意义,但实际上只是作者阐释的事实。真正具有隐喻意义的是贯穿全篇的文字和骰子。

1.文字。人类的文字体系,能够反射同文明层次上的语言习惯、思维方式和社会历史,因此,无论是表音文字,还是表意文字,都是文明的有力杠杆。在《匿名》中,“文字”贯穿全篇,具有文明的隐喻意义。“麻和尚”在地上蘸水写下“壹、贰、叁、肆、伍”几个字后,不识字的对方就败下阵来,乖乖交出地盘。可见,文字是文明存在的标志,在半文明半开化的社会中往往具有制敌、变革的作用。进入“林窟”后,主人公给房子做标记,只取文字之形,好比原始人在陶器上绘画,“而他则是反方向,从文字退到图案”,可见环境对文字意识的重要影响。显然,退化期间的主人公,语言和文字被分解成独立的两部分,随着说普通话的能力逐渐丧失,主人公依然熟晓文字。与此同时,作家设置的环境仍保有文明遗存,为了防止主人公演变成文明之外的“野人”,作家赋予“哑子”识文字的能力。虽然“哑子”把文字看成鬼画符的一种,但毕竟可以同主人公进行笔谈。一夜间,“满目草木山水都变成字”,从而挽留住主人公对文字的记忆和山间半文明的脚步。以文字的形式编码世界上所有的存在,进而实现系统化的分类。从林窟到柴皮,从柴皮到九丈,主人公身上发生众多变化,唯一始终存在的就是关于文字的记忆。

2.骰子。文明介入,“洪荒的时间切分成历史”。小说开篇,主人公随“哑子”进入废弃的旧世界——林窟,一颗木骰子引起了“哑子”的注意。骰子从旧世界走来,见证仓颉造字、周易卜卦等等,带有接洽新旧历史的遗产特性。骰子是多面体,定点投掷,落地向上的一面带有随机性。林窟的男人走到哪都带有天命论;病中的“张乐然”像握着自己小命一般握着骰子;“老新”用骰子给乐然算凶吉。无论“一点”“二点”,尽是概率、天数、天意,是掷骰人的命数。同时,骰子上的字对应纸币上的字、对应秤杆上的刻度。因此,骰子是天命观的古往今来,也是历史的过去、现在与将来。正因为天命观、历史又可以看成是文明的一部分,骰子滚落到方向正是对新世界的指引,因此,小说中的“骰子”意象同样带有文明的隐喻义。

除此之外,小说中的普通话、盘山公路同样也可以看作文明的隐喻。文明退化和进化均是潜隐的过程,必须依靠具象世界的呈现。文字、“骰子”为“名”,文明为“实”,当文明逐渐退去时,主人公还记得文字、记得骰子,找回文明记忆、实现进化就有希望。

四、结语

王安忆大胆尝试创建“匿名”的生息、文明层积的世界,在即将吻合某一传统情节和叙事线索之前斗转星移,促使读者在大开大阖的虚拟情境中拂尘前进,继续阅读的期待与片刻的失落感不断交织。这既是作家的一次冒险尝试,也是对于读者的一次想象力的挑战。“这个人的第二次文明进化肯定不能回到原点,所以我让他进入永恒的时间。水代表流逝的时间”。在一定意义上,小说主人公就是一部文明史,他的身上又呈现了整个人类文明发生发展的历史。《匿名》旨在探讨的核心正是人类与文明的关系,凝聚着作家对个体精神世界和人类生存向度的温情关怀。从这个角度出发,匿名者最终能否上岸、回归原有的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

[参考文献]

[1][英]霍克斯.隐喻[M].穆楠,译.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孙葳]

[收稿日期]2016-01-16

[作者简介]潘丹丹,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16)02-01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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