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砍柴
明代冯梦龙所撰的《古今笑史》记载宋朝一则轶事:某年元宵节,宋庠在办公室里读了一夜的《周易》,而他弟弟宋祁却张灯结彩,倚红偎翠,喝酒游乐通宵达旦。宋庠作为宰相,是百官的榜样,得知弟弟如此穷奢极欲,自然很难堪,于是叫人去传话,教训弟弟:“记得我们兄弟俩早年在某州州学吃咸菜就饭的往事么?”可弟弟的回答恐怕让哥哥无话可说:我们当初吃咸菜发奋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宋祁的答案不言自明:早年贫苦,发奋读书,做官发达,就是为了享受。
宋庠、宋祁兄弟俩迥乎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观,和他们的性格和人生经历大有关系。
一个家庭中,兄弟的性格往往和其排序大有关系。一般而言,长兄稳重温厚,而弟弟更为活泼甚至娇气。这应该和后天的家庭角色定位大有关系,父母和家族总会强调大哥的威仪和责任。
宋庠便是这样一位有责任感、厚重温和的长兄,从出仕开始,他就是一位兢兢业业、秉公执法、有着强烈道德自律的循吏。而弟弟宋祁,仕途不如哥哥亨通,却在诗词方面的才华更胜一筹,文名盖过了乃兄。兄弟俩的命运几乎被固定了:一个做老成持重、公忠体国的宰相,一个做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文臣。
但谁心甘情愿地做文臣?做文臣、发牢骚往往是不得已的排遣,宋祁何尝不希望做一个安邦定国的宰相呢?但上天更眷顾其兄长。那句“不知某年同在某处吃齑煮饭是为甚底”流露出太多不便明说的幽怨:大哥你做了宰相,天下所系的重臣,却来教训仕途不顺只好追求享乐的弟弟。
宋庠、宋祁两兄弟的对话,揭示了一个数千年来困扰士人或曰知识人的大问题;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中国古代社会的标准答案是“学而优则仕”,那么通过读书做官,做官又为了什么呢?分析这个问题其实可以参考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马斯洛把人类需求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按层次分为五种,分别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
读书做官,首先和从事其他职业一样,目的是解决生理、安全、社交这三种起码的需求。只是在中国古代社会,士为四民之首,官员又是士人中选拔出来的精英,他们掌握更多的资源,因此在满足其衣食住行、安全、社交等需求时,比其他职业比如农民、工匠或商人更具有优势,因此多数人对做官趋之若鹜。
宋祁反问其兄长“不知某年同在某处吃齑煮饭是为甚底”,其实就是认为做官要满足人性中最基本的欲望:美食、美色的享受。
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答案,甚至可以说是古今同理。这是基本的人性,不能轻易以道德的高标来否定之。
而宋庠对弟弟略带责备的质问,其实讲的就是读书做官还有更高的目的,套用马斯洛的理论,即要满足“自我实现的需求”,这是最高层次的需求。对宋庠这样的大儒来说,要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除了满足最基本的物质需求外,要心系天下苍生,而不是一味追求享乐。
可以说,哥哥宋庠的人生观值得尊重,但弟弟宋祁的人生观也可以理解。清代名臣曾国藩曾以“不为圣贤,便为禽兽”来勉励自己,实则道出了人性的复杂性,没有谁天生能当圣贤,食色是人之大欲,几乎人人不能免除这样的需求。但人之区别于动物,是人可以也应该控制一些欲望。
宋朝自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后,获得了百余年的和平。且宋朝政治相对清明,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促进,经济、文化、科技成就非凡,人们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水平高于以前任何一个时代。因此,公众消费力惊人,享乐之风盛行也是很自然的事,人性的欲望普遍地被激发。但是,理学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张载先生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读书为什么”的最高标准的答案,也是那时候儒生的人生最高层次需求即自我实现的目标。
通过宋庠、宋祁兄弟的对话,或许可以一窥宋代的士风甚至民风是多元价值观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