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仪而行离: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居住隔离研究

2016-03-03 08:33杨菊华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流动人口

杨菊华 朱 格

(中国人民大学 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



·居住隔离与社会融合(学术主持人:杨菊华)·

朱格(1991—),女,中国人民大学人口学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流动人口的居住隔离与社会融合。

主持人语:种族或族群之间的居住隔离是西方社会学研究领域一个长期、持续关注的重要议题,有着成熟的研究理论、有效的测量方法,并进行了大量的实证研究。结果表明,居住隔离虽是移民初期难以避免的过程和现象,且对于初入之人可起到较好的正向帮助,如较快地形成新的社会支持网络、获取劳动力市场信息、获得生活互助等,但随着移民居住时间的延长,隔离性的居住将会制约他们进一步的发展,也会带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如强化贫困世袭化或加剧贫困分化、减低移民对主流文化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威胁社会的和谐与稳定。

中国素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之说,阶层分化明显,但空间居住分化问题的日渐突出则是伴随着经济社会加速转型而来。近年,中国同时见证着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和快速的城镇化进程;前者是后者之因,而后者反过来又构成人口空间流动的推动力和吸引力。随着大量流动人口从农村进入城市、或从一个城市进入另一个城市,绝大多数流动人口持续经历着与本地市民的隔离;尽管曾经的“浙江村”“河南村”等逐渐消失,但同村、同乡聚集,本地人与外地人分开居住等隔离现象普遍存在。更为重要的是,这种隔离不仅是地理空间上的,而且也是心理上的,用周大鸣的话来说,就是“二元社区”。流动人口在城市的空间分布特点既是融入流入地社会的重要指征,也是能否全面融入城市社会的重要影响因素,居住隔离程度越弱,社会融合程度越深,反之亦然。

本栏目邀请国内外几位学者,从三个不同层面对隔离问题进行研究:杨菊华等从实证研究的角度,分析了时下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的现状、特点及影响要素;周大鸣教授等基于“二元社区”理论框架,从社区空间构成、住房类型、房屋权属、定居意愿四个方面对当下都市化过程中二元居住空间的形成及变迁进行了描述,广义上阐释了新移民的隔离情况;White教授等就美国的隔离理论与测量指数进行了较为系统的介绍和述评,对未来的发展方向提出了建议,对国内后续的相关研究可以起到一定启示作用。三篇文章各有侧重,但相互补充,在一定程度上可弥补国内相关研究的不足,深化学界对国内流动人口居住隔离问题的认知。

心仪而行离: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居住隔离研究

杨菊华朱格

(中国人民大学 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北京100872)

[摘要]在社会不同阶层群体居住空间不断分化的背景下,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之间的居住隔离状况尤为值得关注。本文使用2014年八城市“流动人口社会融合与心理健康调查”数据,从宏观、社区和个体三个层面,从制度、结构与态度因素三个维度,聚焦居住隔离现象的基本特征及相关要素。分析结果发现,半数流动人口面临居住隔离问题;自我选择对居住隔离固然重要,但不同层面制度、经济和住房结构的束缚和桎梏更为强大。乡-城流动人口,跨省流动人口,租房居住、居于在城中村或棚户区及有工业园区或连片出租屋社区的流动人口,以及感到受歧视的流动人口面临的居住隔离风险更大。因此,尽管他们有较强的与本地人为邻的意愿,但多重因素的阻隔导致心仪而行离的结果。

[关键词]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社区融合;社会融合

欧美诸国的经验表明,居住隔离既是社会分层的结果,也会进一步加剧人群间的社会分层,导致严重的社会后果。2005年法国巴黎骚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巴黎周边聚集着大量的非洲和阿拉伯移民,拥挤混乱、治安恶劣,与白人市民隔离严重,成为贫困、抢劫、吸毒、犯罪等行为的高发地和重灾区,是被遗忘者和被损害者的集结地。近年,欧美多国少数族裔的骚乱事件,亦与族群居住隔离、社会融合不足有关。较低的受教育程度导致高失业率,继而引发贫困的马太效应不断上演;白人本身较高的社会经济地位和声望驱动他们不断逃离黑人社区,人群分居现象更加凸显。

时下,伴随着中国工业化及城镇化进程,越来越多的流动人口从农村涌入城市、小城镇涌入大城市、中西部城市涌入东部城市的流动人口越来越多,以寻求更好的发展机会。作为社会空间的重要表现形式和组成部分,住房是流动人口在生存的物质基础,事关日常生活生产的顺利进行。在不同社会阶层的居住空间不断分化的背景下,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间的居住隔离尤为凸显,“棚户区”、“城中村”、“脏乱差”成为流动人口聚居地的代名词*吴维平、王汉生:《寄居大都市:京沪两地流动人口住房现状分析》,《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3期。,与“安居”梦想相距甚远*何炤华、杨菊华:《安居还是寄居?不同户籍身份流动人口居住状况研究》,《人口研究》2013年第6期。。居住隔离使社会分层的结果以空间语汇表现出来*黄怡:《城市居住隔离及其研究进程》,《城市规划汇刊》2004年第5期。:高耸的商品房社区与多数流动人口的蜗居之所形成鲜明对比。

本文利用2014年具有时效性的大规模调查数据,描述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居住隔离的基本状况与主要特点,并从宏观、中观、微观等多个层面及制度、结构和态度等多个维度,探讨居住隔离的相关要素,剖析隔离背后的种种原因。

流动人口和本地市民割裂式的居住模式,恶化了流动人口的生存空间,阻断了他们社交网络的扩张、群体之间交往沟通的机会,拉大了双方的情感距离,加深了相互之间的隔膜。更为严重的是,可能因群体间的小摩擦而引爆累积的社会负面情绪,从而影响社区稳定,加大社会治安和管理成本,增加社会不稳定因素。把握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现状、掌握其背后的相关和影响要素,可为流动人口和居住隔离这两个交叉领域的研究提供更多的经验性依据,并为制定完善缓解居住隔离的相关政策提供实证参考,推进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合进程。

一、文献回顾

(一)居住隔离概念界定

“隔离”是指“一个群体或阶层中与其他群体或阶层没有社会接触的成员比例”*Blau P M, Inequality and heterogeneity: A primitive theory of social structure, New York: Free Press, 1977.;“居住隔离”是指不同群体在居住空间上的分散程度,是社会距离的重要指针*White M J, Kim A H, and Glick J E, “Mapping social distance ethnic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a multiethnic metro”, in Sociological Methods & Research, Vol.34(February 2005),p. 173-203.,是种族和经济社会地位差异等复杂因素掺杂纠缠而出现的社会现象。不同种族和族群间(如黑人、白人或其他少数族裔)的居住隔离已成为地理空间上一个非常显著的现象*Burr J A, Mutchler J E, and Gerst-Emerson K,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Nativity Status, and Hispanic Living Arrangements in Later Life”, in Population Research and Policy Review, Vol. 32(January 2013),p.25-45.Chan S K, “Segregation dimensions and development differentials of ethnic enclave”, 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Economics, Vol. 42(January 2015),p.82-96.Iceland J, and Sharp G, “White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US metropolitan areas: Conceptual issues, patterns, and trends from the US census, 1980 to 2010”, in Population research and policy review, Vol. 32(May 2013),p. 663-686.。

Massey and Denton*Massey D S, and Denton N A, “The dimensions of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Social Forces, Vol. 67(February 1988),p. 281-315.指出,居住隔离是指两(多)个群体在城市不同区域居住的分离程度,共有概念上相互独立、但数据中互有交叉的五个维度:均衡性、接触性、聚集性、中心化、集群性。与此侧重从群体关系视角界定隔离不同,Taeuber*Taeuber K E, “The effect of income redistribution on racial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Urban Affairs Review, Vol.4(January 1968),p. 5-14.注重地理分异和硬件设施差别,认为由于种族等差别,居住隔离是不同群体在城市空间内明显的地理分异,基础公共设施条件和分布差异导致人群之间的接触和交往产生隔离。出于对城市稀缺土地的经济竞争,从工人阶级、中产阶级到富有阶层,距离城市中心越来越远*Farley R,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urbanized area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1970: an analysis of social class and racial differences”, in Demography, Vol. 14(April 1977),p.497-518.。

借鉴国外研究成果,国内学者多从城市空间中社会阶层视角出发界定居住隔离,认为相同阶层聚居在特定社区,而不同群体分开居住,故居住隔离是社会隔离的组成部分和表现形式,是社会阶层的空间物化,反映了社会极化现象;不同经济社会地位、在住房区位的选择意向上具有相似属性的家庭和个体可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同一区域,反之亦然,由此形成相对集中、独立、分化的居住空间分布现象*吴启焰、朱喜钢:《城市空间结构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地理学与国土研究》2001年第2期。。社会隔离在城市生活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居住隔离,人们生活居住在不同层次的社区中。若隔离明显,则各类社区均有自身发展的独特性,邻里单位是组织社区的基本要素*顾朝林:《发展中国家城市管治研究及其对我国的启发》,《城市规划》2001年第9期。。居住隔离也可能因种族、宗教、职业、生活习惯、经济社会地位等特征类似的集聚,形成同质集团*王道勇、郧彦辉:《西方居住隔离理论:发展历程与现实启示》,《城市观察》2014年第1期。;在人口流迁过程中,同样可能因上述原因,族群之间、人群之间彼此分开居住*杨菊华:《混合居住模式:助推流动人口从“寄居”走向“安居”》,《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第7期。。

(二)西方研究理论

西方学者对居住隔离现象的研究十分深入,相关理论视点约可归为以下四类。

一是空间同化论。秉承Park和Gordon等人类生态学派“物竞天择”一脉思想,该理论指出,社会经济地位差别,即由教育、职业、收入测量的横向分异*Farley R,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urbanized area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1970: an analysis of social class and racial differences”, in Demography, Vol. 14(April 1977),p.497-518.Sims M, “High-status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among racial and ethnic groups in five metro areas, 1980-1990”, in Social Science Quarterly, Vol.80(March 1999),p. 556-573.White M J, American Neighborhoods and Residential Differentiation, New York: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1987.共同促成居住隔离现象*Alba R D, and Logan J R, “ Assimilation and stratification in the homeownership patterns of racial and ethnic groups”, in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 Vol. 26(April 1992),p.1314-1341.Spivak A L, and Monnat S M, “The influence of race, class, and metropolitan area characteristics on African-American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Social Science Quarterly, Vol.94(May 2013),p. 1414-1437.。少数族裔群体成员(多为移民)通常无力承担居住在富裕白人社区高昂的生活成本*Alba R D, Logan J R, and Stults B J, “How segregated are middle-class African Americans?”, in Social Problems, Vol. 47(April 2000),p. 543-558.Clark W A V, and Ware J, “Trends in residential integration by socioeconomic status in Southern California”, in Urban Affairs Review, Vol. 32(June 1997),p.825-843.,往往群居在离工作地点较近的各自社区中;换言之,经济社会地位差异必然带来群体间不同程度的居住隔离*Chapman D W., and Lombard J R, “Determinants of neighborhood satisfaction in fee-based gated and nongated communities”, in Urban Affairs Review, Vol. 41(June 2006),p.769-799.White M J, American Neighborhoods and Residential Differentiation, New York: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1987.。较高的经济成就可将其转化为更好质量的居住环境,选择比邻而居的群体类别,而这反过来影响到他们社会、政治的融合进程*Charles C Z, “The dynamics of racial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 29(2003),p.167-207.Fischer C S, Stockmayer G, and Stiles J, et al, “Distinguishing the geographic levels and social dimensions of US metropolitan segregation, 1960-2000”, in Demography, Vol. 41(January 2004),p. 37-59.。

二是地方分层论。主流群体的偏见和心理歧视导致居住隔离现象的发生,限制了少数族群成员选择居住社区的自由,甚至妨碍了他们把获得的经济社会地位优势转化成居住空间上的选择偏好。一个群体的居住隔离和融入情况取决于该群体在社会纵向分层中所处的位置*Charles C Z,“The dynamics of racial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 29(2003),p.167-207。在1940—70年代之间,随着大量非裔黑人移民涌入美国,城市中心的贫民区不断扩大*Massey D S, American Apartheid: Segregation and the Making of the Undercla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3.。白人是主流群体,理所当然居于社会分层之巅,其余群体则据刻板印象依次排列,对黑人群体尤为不利*Lichter D T, Parisi D, and Taquino M C, et al,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new Hispanic destinations: Cities, suburbs, and rural communities compared”, in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Vol. 39(February 2010),p. 215-230.。黑人即使拥有与白人类似的社会经济背景,通常也难自由选择居住地*Adelman R M, “Neighborhood opportunities, race, and class: The Black middle class and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City & Community, Vol. 3(January 2004),p.43-63.Iceland J, Goyette K A, and Nelson K A, et al, “Racial and ethnic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and household structure: A research note”, in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Vol.39(January 2010),p. 39-47.。歧视偏见等态度因素使得在房屋市场上,中介往往引导特定的种族群体到特定社区,且不能与主流群体平等享有贷款抵押,直接导致居住隔离*Iceland J, and Sharp G, “White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US metropolitan areas: Conceptual issues, patterns, and trends from the US census, 1980 to 2010”, in Population research and policy review, Vol. 32(May 2013),p. 663-686.。

三是群族飞地论。Boal*Boal F W, “Ethnic residential segregation”, in Social areas in cities , Vol. 1(1976),p.41-79.指出,对移民而言,种族(或族群)飞地是在一个充满恶意的环境中的安全岛。移民通常以链式迁移模式来到流入地,初始时多居于群族飞地内,既可得到同乡帮助,亦可保持原有生活方式和惯习,即便飞地各方面的环境很差。支持该理论的学者指出,空间同化论模型认为,少数族群一定想要融入主流群体文化的预设为时尚早*Swaroop S, and Krysan M, “The determinants of neighborhood satisfaction: Racial proxy revisited”, in Demography, Vol.48(March 2011),p. 1203-1229.。实证研究也指出,一些非裔中产阶级黑人拒绝空间同化,认为继续居住在黑人社区自由自在,可为社区的福利做贡献*Freeman L, “Minority housing segregation: A test of three perspectives”, in Journal of Urban Affairs, Vol. 21(January 2000),p. 15-35.,且可展示自己的地位,避免其他种族歧视与骚扰*Camina M M, and Wood M J, “Parallel lives: towards a greater understanding of what mixed communities can offer”, in Urban Studies, Vol. 46(February 2009),p.459-480.Krysan M, and Farley R, “The residential preferences of blacks: Do they explain persistent segregation?”, in Social Forces, Vol. 80(March 2002),p. 937-980.。

四是住房阶级论。1967年,雷克斯和摩尔提出“住房阶级”理论,将住房来源分为6类:①整套房子拥有者;②拥有整套房子但需要抵押者;③租赁公房者;④租住私房者;⑤贷款买房但用租金还债者;⑥租住临时住所者。不同住房阶层群体在城市空间中居于不同位置:前三种住房阶层在城市中占据相对独立、设施区位相对较好的地带,如全部产权所有者往往分布在远离城市的郊区;后三种在大多数区域都可能存在,是一种零散集中式分布;公房房客可能会随贫民窟整顿计划的实施而分布在更多区域。

综合来看,空间同化论主要从横向社会经济地位差别的客观角度解读了居住隔离产生的现实基础;地方分层论和群族飞地论如同一个硬币的两面,分别从对立的群体双方分析了居住隔离的影响因素,一面是主流市民歧视偏见的心理态度和刻板印象,一面是移民群体出于自身偏好意愿而做出的主观选择;住房阶级理论则从住房和社区本身入手,试图对居住隔离现象进行解释。

(二)国内研究简述

近年,伴随着改革开放进程,流动人口大量涌入城市,社会急剧转型,住房层级化的特点已然显现*刘精明、李路路:《阶层化:居住空间、生活方式、社会交往与阶层认同——我国城镇社会阶层化问题的实证研究》,《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3期。。作为解释一种普遍社会现象和问题的西方居住隔离理论,在对国内相关研究产生很深影响的同时,也被赋予了新的本土化蕴涵。

相关研究表明,国内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现象普遍存在,他们聚居的“边缘社区”类似西方的“移民社区”*项飚:《社区何为——对北京流动人口聚居区的研究》,《社会学研究》1998年第6期;张万录、陆伟、徐洋:《城市郊区化中居住隔离研究——以大连市凌水街道地区为例》,《规划师》2011年第S1期。。聚居区可划分为自发聚居、简易安置、集中安置三种类型,无论哪一种类型,都存在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间的隔离*罗仁朝、王德:《上海流动人口聚居区类型及其特征研究》,《城市规划》2009年第2期;周建华、周倩:《高房价背景下农民工居住空间的分异——以长沙市为例》,《城市问题》2013年第8期。。在北京的村委会中*张展新:《城中村、外来人口与城市发展——关于北京城中村改造的思考》,《北京规划建设》2005年第3期。,居住隔离下流动人口的居住生态极不理想,多居住在亟待改造的“城中村”、临时搭建的“棚户区”,游离在本地市民居住范围外,成为一个个“孤岛”。

周大鸣*周大鸣:《外来工与“二元社区”——珠江三角洲的考察》,《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针对本地和外来人形成的两个不同系统,从分配制度、职业分布、消费娱乐、聚居方式、社会心理等五个方面,对农民工的居住隔离进行分析,提出了“二元社区”概念,指出珠三角的外来工或居住在有专人看管的集中封闭式宿舍,或租住当地农民的空房,而本地人则居住在规划、治安、设施、条件均较好的文明小区内。形成这种二分模式的主要因素包括“地方本位”政策(特别是户籍、社会保障和土地制度)和“寄生性”经济,即当地经济发展依赖外来资本投入和外来人口的体力支撑,但保障制度政策却仅覆盖本地人,而将大部分流动人口排除在外。

实证研究发现,“二元社区”不仅未随历史变迁而消除,反而不断加重*骆腾:《冲突中的调适: 城市二元社区新探——基于东莞市增埗村的实证研究》,《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在1990—2000年间,广州市外来人口居住隔离程度在加深,形成了以散点状为主的隔离空间模式,而“本地/非本地”的户籍“属地差别”是影响外来人口住房选择、居住隔离的根本原因,作用超过“城市/农村”户籍“身份差别”*袁媛、许学强:《广州市外来人口居住隔离及影响因素研究》,《人文地理》2008年第5期。。除制度和结构要素外,流动人口个体自身的经济社会地位,情感诉求,对房租、交通等的要求,“外来人”的标签*周建华、周倩:《高房价背景下农民工居住空间的分异——以长沙市为例》,《城市问题》2013年第8期。等内在和外在、客观和主观因素,共同固化了隔离空间的分布模式。

总体而言,相较于国外丰硕和成熟的研究成果,居住隔离的本土化研究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无论国外理论和国内的相关研究,都为下文的理论假设和变量选择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依据。本文将从以下方面推进现有研究:一是加强理论和数据分析的结合。在现有研究中,多数研究或缺乏理论支撑,或主要是理论思辨。前者难免陷入数据驱动的陷阱中,数据分析是用来检验理论的。通过文献梳理有助于进行理论思考,加深对问题的了解和认识,明确研究思路和视角,进而指导数据分析,从而真正地解析问题。后者却又缺乏数据对理论的支撑,本文试图结合二者。二是采用直接测量,从制度、结构和主观态度等维度,从宏观、社区和个体等层面,考察居住隔离的相关或影响要素,展示居住隔离这一社会现象背后的潜因,并关注不同测量指标之间的关联,包括社区类型对人群隔离的作用。现有研究或仅关注流动人口的居住状况,或仅关注居住隔离造成的诸如“城中村”等后果,对居住隔离现象本身、因素间相互影响的关切还略显不足,且往往缺乏对政策和主观态度的测量。三是利用更有时效性、可比性和规模较大的调查数据,分析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的最新状况与特点。

二、研究思路和研究假设

综上,结合研究问题和目的,本文对居住隔离进行如下界定:是指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形成的相对独立、集中、分化的居住空间分布现象,既可是物理上的区隔,也可是在同一空间中,人群的相对集中度。换言之,居住隔离的直接表现是,在城市空间中存在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聚居分异现象。借鉴国内外的相关研究成果,下面将从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考察流动人口的居住隔离现象。

在宏观层面,关注制度和结构因素对居住隔离的影响。对流动人口而言,具有“双二元属性”的户籍制度带来的“城乡之分”与“内外之别”是时下中国社会分层之源,具有最重要的制度分割意义。作为一种“包罗万象”的母体制度,户籍决定了公共资源的分配,决定了城乡间、城市间的福利差距。虽然14年来户籍制度改革在全国各省市进行得如火如荼,但多年来累积的发展鸿沟和差距很难在短期内消弭,统一登记为居民户口背后却名亡实存的“双二元属性”格局仍将长期存在。本地人与外来人、乡—城流动人口与城—城流动人口因户籍地点和类型不同,人力和社会资本迥异、阶层地位有别,乡—城流动人口往往面临户口性质和属地的双重排斥。这些都已得到较系统的理论阐释*杨菊华:《中国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入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2期。和大量实证研究的证实,无需重复。同时,“双二元属性”的结构性矛盾随着城镇化的进程而逐渐凸显在不同区域和不同级别的城市间,也体现在流动所跨越的不同区域之间。比如,流动人口流动跨越的行政区域越大,地方政府破除居住隔离的制度性和结构性障碍会相应增加;又如,相较于中西部城市,东南沿海城市的经济社会更发达、各种资源更丰厚,社会的异质性更强,人情味更淡薄,多数处于社会低层的流动人口面临的居住隔离程度可能更高。故此,我们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1a:制度对流动人口的排斥越大,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的风险越大。

假设1b:随着流动跨越的区域的扩大,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的风险越大。

假设1c:相较于中西部地区,沿海地区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的风险更大。

在中观层面,本文强调社区的结构性因素与居住隔离的关系。结合上文中的住房阶级理论,若流动人口住房来源多为出租私房、居住条件脏乱差、社区多分布在城中村、棚户区、城郊结合部,与本地市民间出现隔离是迟早之事。“城市外来人口正在形成一个新的社会空间,具有不同于其他社会群体的生存方式、行为规则、关系网络乃至观念形态……成为一种结构化的东西”*项飚:《传统与新社会空间的生成──一个中国流动人口聚居区的历史》,《战略与管理》1996年第6期。。城中村、棚户区等流动人口聚居地俨然演变成为“不受欢迎的非正式移民居住区”,导致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间的居住隔离不断加深*Friedmann J, “China's urbanization”, 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Urban & Regional Research, Vol. 27(March 2003),p.745-758.。同理,如周大鸣所言,若社区的经济结构依靠流动人口的人力支撑或对其人力资源有较大需求,则这样的社区多为流动人口聚集之所(即具有该群体聚居倾向的特征),而非本地市民愿意居住之地,导致本地市民逃离,反之亦然。据此,我们假设:

假设2a:社区类型越差,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的风险越大。

假设2b:社区的经济结构越有利于人群交融,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的风险越小。

假设2c:社区住房结构越亲流动人口,其面临的隔离风险越大。

居住隔离是复杂的社会问题,既是“能不能”的客观命题,也是“想不想”的主观命题,故在微观层面,本文将结合地方分层理论和群族飞地理论,从个体主观选择或本地市民的态度出发,考虑主观要素对居住隔离的影响。人群彼此间开放包容和接纳的态度有助于降低居住隔离,但单方面的意愿并不能解决隔离问题,若只是流动人口“剃头挑子一头热”,本地居民避之不及,则会出现尴尬无奈境况。一方面,若本地市民视流动人口为抢夺饭碗、挤占资源和加重管理负担的“外来人口”,在认识上存有偏见,便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态度和行为中表现出来,进而使得两类人群虽同处一个大的物理和社会空间,但双方的社会交往和心理意识却十分疏远,表现在居住上“各自为营”,居住隔离问题难以缓解。另一方面,鲍曼*鲍曼:《共同体》,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认为,为阻止外来人进入,存在一种自愿性隔离。若流动人口对现地生活存有抵触和排斥的自卑心态,可能采取自我选择性居住隔离,弥补由制度结构等要素形成的寄人篱下、低人一等的过客心态。在“农民工”身份的社会建构和普遍认同下,以居住区为单位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生存和生活空间正在城市结构中慢慢发展起来;这种“移民空间”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建筑群或居住区,而是一个典型群体的空间符号和身份符号*赵晔琴:《农民工:日常生活中的身份建构与空间型构》,《社会》2007年第6期。,城市化进程中的“二元社区”不仅是指空间和地理上的,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隔离*周大鸣:《20年来农民工的几点变迁——关于珠江三角洲农民工形象思考》,《深圳特区报》2012年9月18日第D02版。。但是,若流动人口有较强的融入意愿,就更可能排除困难,致力消除与本地人之间的区隔。据此,我们假设:

假设3a:本地市民的歧视排斥越强,隔离风险越大。

假设3b:流动人口的融入意愿越强,隔离风险越小。

假设3c:流动人口的自我选择越强,隔离风险越大。

三、数据与方法

(一)数据与样本

本文使用2014年“流动人口社会融合与心理健康调查”(下称“融合调查”)数据,探究流动人口的居住隔离状况,检验上述假设。融合调查在北京朝阳区、浙江嘉兴市、福建厦门市、山东青岛市、河南郑州市、广东深圳市和中山市、四川成都市进行,内容涵盖流动人口个人和家庭基本信息、劳动就业、社会融合和心理健康状况等。八市区在地理区位上实现了沿海与内陆、东西与南北的互补;在发展水平上,既覆盖直辖市、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等沿海发达城市,也有内陆省会城市,还有区域中心城市等不同类型;各市区的主导产业结构也各不相同。因此,八市区虽非随机抽样,但异质性较强;且市内样本随机抽样,可较好反映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的基本状况和影响要素。其中,除朝阳区和成都市样本量为1999人外,其余城市样本量均为2000人。

(二)变量的测量

1. 因变量

异化指数(dissimilation index)是美国常用的居住隔离测量指标;尽管数据的局限使得国内学者定量测量居住隔离的研究不多,但也有少数学者采用异化指数来衡量居住隔离*陈燕:《我国大城市主城—郊区居住空间分异比较研究——基于GIS的南京实证分析》,《技术经济与管理研究》2014年第9期;李志刚、吴缚龙、肖扬:《基于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的广州新移民居住分异研究》,《地理研究》2014年第11期;张万录、陆伟、徐洋:《城市郊区化中居住隔离研究——以大连市凌水街道地区为例》,《规划师》2011年第S1期。。

我们认为,居住隔离的核心点在于不同群体在物理空间上的关系;无论是从更大的空间角度,还是具体到更小的空间区域,居住隔离具体反映到居住社区和交往群体空间分布上,可简化为“谁与谁为邻”的问题。基于此,考虑数据的可及性,本文将居住隔离操作化为流动人口的主要邻居构成:调查问题有四个选项:(1)外地人(43.5%),(2)本地市民(20.7%),(3)外地人和本地人数量差不多(29.5%),(4)不清楚(6.4%)。将(2)和(3)这两个选项合并,表示非居住隔离;将另两个类别合并,表示居住隔离。这样,居住隔离被量化为二个分类:0表示没有隔离,1表示存在隔离。具体来看,若邻居主要是外地人或不知道,则存在明显的居住隔离。若流动人口的主要邻居是本地市民,至少从空间角度看,不存在居住隔离现象;若在流动人口邻居中,外地人和本地人数量差不多,则可认为这是一种更为理想的空间居住形态,因为它可能更有利于彼此的接触和交往。当然,这里需要考虑两点,一是本地市民尚未完全逃离,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本地人逃离的比例可能越来越高,形成新的群族飞地。美国的研究表明,少数群体的不断聚集,显著提高白人逃离的可能性,且周边其他潜在的可能社区中少数群体的规模和差异也是白人迁入决策的重要考虑因素;若少数群体分布集中,他们就可能产生逃离念头*Crowder K, “Spatial dynamics of white flight: The effects of local and extralocal racial conditions on neighborhood out-migration”, in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 73(May 2008),p.792-812.;而外地人和本地人的数量差不多可达到一种制衡状态。二是即使流动人口的邻居是本地市民,彼此可能也不相往来。我们认为,这不算居住隔离,而是交往隔离。时下,随着社群化、亲密化的传统生活方式渐行渐远,初级群体和近邻关系不断瓦解崩溃,原子化、冷漠化日益成为社会生活的现实,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地缘接近和地理毗邻是进一步接触交往、消除居住隔离的基本前提。

2. 自变量

本文突出居住隔离与制度、结构和态度要素的关系。制度因素通过两个变量予以操作化:(1)户籍类型,即将流动人口区分为乡—城流动人口(=1)和城—城流动人口(=0),(2)住房来源:将住房来源处理为两个分类:拥有住房或租住公屋(=1)和其他住房来源(=0)。二者虽均为个体层面的测量,但透视出的是制度要素,用来检验假设1a。

结构要素涉及宏观和中观两个层面。在宏观层面:(1)流动跨越的行政区域(测量为跨省、省内跨市、市内跨县),(2)流入城市(每个市区均为一个虚拟变量),分别用来检验假设1b和1c。在社区层面:(1)社区类型:包括别墅或商品房区、经适房和机关事业单位区、未经改造老城区、城中村或棚户区、城郊结合部、农村社区、工矿企业社区或其他。(2)经济结构:测量为社区是否有工业园区和集贸市场,有则分别赋值为1,无则赋值为0;由于工业园区对流动人口依赖较大,故可能更容易造成人群区隔;而集贸市场的存在可能意味着有一定数量的本地人,反而有助于人群的交往互动。(3)住房结构:若社区有集中连片出租屋,则界定为1,否则为0。它们分别用来检验假设2a、2b、2c。

准确测量态度和意愿等主观问题一直是社会科学研究的难点之一,本文通过以下变量予以测量,检验假设3a、3b、3c。(1)感受歧视:这是流动人口对本地市民对他们态度的一种心理投射。若流动人口感到本地市民不愿与他做邻居,则编码为1(表示有歧视感受),否则为0。(2)为邻意愿:1表示流动人口愿意与本地市民毗邻而居,0表示无此意愿。(3)自我选择:调查问到流动人口对家乡文化扬弃态度与心理认同:认同遵守家乡风俗、办事习惯、生活方式、孩子应学说家乡话,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流动人口的自我选择隔离。本文采用因子分析法对它们进行集合;四个成分的负载分别为0.818、0.850、0.718、0.779,潜在因子可解释总变异的63%,信度和效度检验均较好,据此生成“自我选择”因子。经极值标准化后,取值介于[0 100]之间,取值越大,表示自我选择性越强。

3.控制变量

论文同时控制个体的人口学特征和流动特征:出生队列(分为80前、80—90间、90后三组)、性别(女性为1,男性=0)、婚姻状况(在婚为1,不在婚=0)、收入水平(四分位数分组,加一个缺失分类)、受教育程度(区分为小学及以下、初中、高中、大专及以上)和居留时间(连续测量)。

(三)分析方法

分析方法包括因子分析、描述性分析和模型分析。因子分析主要用于简化数据,生成“自我选择”指数。描述性分析用来了解每个变量的基本分布情况、考察因变量与主要自变量在不同水平和维度上的交汇、相关性质与相关程度;模型分析用来检验理论假设。鉴于因变量的二分类特性,采用Logistic回归模型。此外,我们还针对就业人口进行了模型分析,探讨劳动就业特征(包括就业行业、职业、就业身份)对居住隔离的作用,发现这些因素对因变量的影响是显著的,但不改变主要自变量与因变量的关系;限于篇幅,文中不呈现带有这些变量的模型结果。在模型选择中,我们也尝试了多层模型,因每个社区共调查20人,他们具有聚类性,故将样本点(即社区)作为高层单位,将个人作为低层单位。但是,由于我们在模型中控制了一些社区因素,且多层模型的分析结果在本质上与常规模型的分析结果并无差别;出于简洁目的,这里仅展示常规模型的分析结果。

四、数据分析结果

(一)变量的基本分布

数据中,约一半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存在居住隔离。数据中其他变量的基本分布见表1。由此可知,无论是制度与结构因素、社区因素、态度因素还是人口和劳动就业特征,均存在较大变异。

表1 单变量的频数分布及其占比(单位:个、%)

(二)因变量与主要自变量的相关分析

图1、图2和图3分别展示了居住隔离与主要自变量的交叉分析结果。经Pearson卡方检验,因变量与所有自变量均呈现高水平上的显著相关。由图1可知,一是不论户籍类型,约有半数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居住隔离,但不同户籍身份者隔离程度有别,乡城流动人口面临的居住隔离比例更高。二是拥有住房或租住公屋相较于其他住房来源的流动人口隔离比例较低。三是流动范围越大,隔离程度越高。四是东南沿海和海西城市隔离程度最高,凸显出经济发展程度与隔离程度相一致的特点,在保有浓郁地方文化之地更是如此。

图1 因变量与制度和宏观结构因素的交叉分析(单位:%)

如图2所示,居住在城中村或棚户区的流动人口隔离比例最高,而居住在经适房和机关事业单位社区、别墅和商品房社区的流动人口隔离水平相对较低,其余社区居住隔离程度居中。就社区经济结构而言,若有工业园区,隔离比例较高;但是否有集贸市场与居住隔离的关系不大。就社区的住房结构而言,有无连片出租屋与居住隔离高度显著相关。

图2 因变量与社区结构因素的交叉分析(单位:%)

图3告诉我们,感受到本地市民歧视、无为邻意愿的流动人口居住隔离比例高于有此感受和无此意愿的流动人口。

图3 因变量与个体态度因素的交叉分析(单位:%)

(三)模型分析结果

由图表可知,探讨这些要素对居住隔离的独立影响很有必要;也只有这样,才能检验前述研究假设。基于相关分析结果,本文将社区类型合并为三类:经适房、别墅或商品房区,简称“商品房社区”,将农村社区、工矿企业及其他、未经改造老城区和城郊结合部合并为一类,简称为“其他社区”,将城中村或棚户区单独作为一类。共运行四个模型:(1)制度和结构因素+控制变量;(2)社区因素+控制变量;(3)主观态度+控制变量;(4)完整模型。

观察表2中的模型运行结果,在模型1中,相较于城镇户籍流动人口,农村户籍的流动人口居住隔离的程度显著更深,折射出流动人口中更为弱势的群体在制度、结构等要素的压迫面前的无能为力,也透视出流动人口内部因户籍分割而产生的阶层分化。若流动人口拥有住房或租住公屋,则其居住隔离程度显著降低——在流入地有能力购房或享受公租房者,无疑是流动人口中的佼佼者:买房需要具备雄厚的经济实力,而公租廉租房这类向本地人倾斜、户籍区分色彩浓厚的政策保障性住房对一般的流动人口而言更难企及;它们的可及意味着流动人口在流入地获得了较好的发展,与本地人为邻的可能性更大。相比较于跨省流动,省内跨市和市内跨县流动人口面临的居住隔离程度更低,尤其是后者。这是因为,市内跨县流动往往发生在小地方,流动人口与现地户籍人口分异不大,对现地往往更为了解、更感熟悉和亲切。将其他城市与北京朝阳区进行对照发现,除嘉兴不显著外,只有青岛和成都两市流动人口居住隔离显著偏低,沿海地区的深圳、厦门、中山市及郑州市流动人口的居住隔离程度显著更深,深圳市流动人口居住隔离水平是对照组的7倍多,隔离罅隙尤为值得警醒。

表2 流动人口居住隔离概率Logistic模型分析结果

在模型2中,与商品房社区对比,城中村或棚户区、其他类型社区的居住隔离程度显著更高;有工业园区或连片出租屋的社区也会显著增加流动人口的居住隔离程度,但集贸市场的存在显著降低隔离程度。这些均体现出,社区类型及其经济、住房结构对居住隔离水平有重要影响。城中村、棚户区或工业园区、连片出租房都可能意味着大量流动人口的涌入和本地市民的逃离,两者间的居住隔离在剪刀差式的人口重新洗牌分布中不断加深;而集贸市场作为居民无差别、均需要的便民设施,提供了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接触交往的机会和场所,是吸引本地市民在社区居住的加分项,有利于降低居住隔离。

从模型3可见,主观态度变量对因变量也有显著影响:若流动人口感到受到歧视,居住隔离风险显著上升;而有着与本地市民为邻的愿望或较低的自我选择性隔离,都会显著缓解他们与本地市民间居住隔离的风险;换言之,流动人口对流入地较高的归属感和向心力必然驱动他们与本地人接近、交往与接触。

以上子模型分别从不同维度考察了居住隔离现象;仔细观察可知,各子模型的解释力度差别甚大,从高到低依次为模型1、模型2、模型3,即制度和宏观层面的结构要素对居住隔离的影响最大,而主观态度的重要性却较低。当然,总体并非只是各部分的简单汇总。在纳入所有变量的总模型(模型4)中我们看到,在各种因素的相互作用牵制下,前面观察到的模式在作用性质和方向上无显著改变,但由于众多变量的综合作用,各变量的解释分量相应分散并得到调整。总体而言,受到制度与结构要素压迫更严重的乡城、跨省流动人口,居住在城中村或棚户区、或社区中有工业园区及连片出租屋的流动人口,受到歧视的流动人口,均面临与本地市民之间更大的隔离风险。这样的发现基本验证了前面提出的理论假设,除“为邻意愿”、“自我选择”性隔离外。这进一步说明,主观的自我选择对居住隔离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不同层面制度、经济和住房结构的束缚和桎梏。

就控制变量而言,更年轻、不在婚、更低受教育程度、居留时间更短的流动人口面临更大的隔离风险;就收入而言,并非收入越高,隔离程度越弱。这个出乎意料的发现,尤其需要引起注意,因为它提出了一个超越现阶段更为长远和深层次的问题:即使在努力破解了客观上的制度结构束缚后,主观上的选择与被选择是否依旧维系居住隔离?联系“群族飞地”论,更高的收入并不意味着流动人口就会搬到市民集中社区居住,凸显出该群体在社会交往、身份认同、文化心理融合方面的滞后性。收入虽不断提高,但在更高层面对现地生活仍有自卑式的抵触和排斥,寻求自我选择式的隔离来弥补由制度结构等要素形成的寄人篱下、低人一等的过客心态,长此以往只会使得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在情感上渐行渐远,居住隔离仍难破除。

五、结论与讨论

“诗意的栖居”可能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但对于从农村或欠发达城市进入发达城市工作或生活的流动人口来说,户籍保障等制度门槛,城乡二元、区域分割的结构壁垒,居住社区的区隔,社会歧视与排斥的冷眼,在有形无形中把流动人口作为“异乡人”推向了城市生活的边缘地带,且多只能在属于自己的聚居区,与本地市民间居住隔离的程度较深。有学者提出“无根性居住”概念,用以表述流动人口不具备家庭生活功能、不融入生活共同体、不享受社会权利、身份认同与社区归属感产生失调的居住状态,其本质是由于居住的多重价值被剥离所导致的个体与生活共同体的相互脱离*朱磊:《农民工的“无根性居住”:概念建构与解释逻辑》,《山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

中国特殊的户籍制度致使国内流动人口聚集区表现出与西方及其他发展中国家既类似也有别的特点,流动人口体系已然成为中国式的人群隔离。外媒点评,即使中国国内的流动人口同属本国同胞,但城市居民似乎仍然像欧洲人一样,对从贫困地区迁移到富裕地区的人满腹焦虑。*《结束城乡隔离》,《中国民政》2014年第5期。。国际移民与当地居民在语言、习惯和行为方式、价值观念上不可避免地存在差别乃至差距,但中国特殊的国情如城乡二元结构及户籍壁垒,使得城市居民在福利保障、资源获取和社会竞争方面占据先天优势,形成因城乡分割带来的“本地人”的身份认知。流动人口庞大的住房需求与手中有房的城市市民、周边村民强烈的出租诉求形成巨大的导流效应,形成城中村和棚户区。一边是依靠“财产性收入”的“房叔”“房妹”,一边是白天为城市建设付出辛勤汗水,晚上却只能在简陋居所中恢复体力的流动人口。在居住隔离格局下,本地人垄断更多的发展资源,占有更多的发展机会,攫取更多的发展红利,体现了更深层次的权利不公。

社区因素始终是稳健的影响居住隔离的重要变量。早在1887年,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就指出“社区”与“社会”概念的差别,今天仍有解释力和生命力。(乡—城)流动人口往往面临社会交往的不适应,原先周遭是“房前屋后,经久相处”而产生的面对面式的具有亲密人际关系的初级群体和熟人社会,进入城市后面对的确是“关起门来,各自过活”的陌生人社会,以事本主义为导向的人际交往相处模式的业缘性远超出血缘性和地缘性。初来乍到时,人生地不熟的流动人口往往需要同乡和老家人的帮带才能在流入地逐渐站稳脚跟;而之后逐渐形成的路径依赖确使他们更难突破这一局限而另立门户。

一个社区若存在连片出租屋,往往居住环境比较恶劣,屡屡被贴上脏乱差的标签,且多为老旧的泥砖房;而加盖加建的楼房不少是“肩并肩”“脸贴脸”的“握手楼”,公共空间促狭逼仄,居住环境极差。这种社区类型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居住在其中的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的绝缘,仅有的集贸市场作为居住社区的加分项和亮点,能吸收到的本市居民也是寥寥无几,居住隔离的局面扩张深化。此外,城市建设的拆迁改建常常会中断流动人口的稳定性居住,难以对寄居的地方产生家的感觉,妨碍了他们在城市中建立长久稳定的社交关系,社会资本和网络累积可能随时中断,进而打消与本地市民交往的积极主动性。这些软件硬件上的阻碍都会加重流动人口与本地市民的居住隔离程度,带来心仪而行离的结果。

居住隔离现象背后反映的利益垄断和社会层化格局,不仅折射出客观上制度和结构性的分配不公,城市社区空间不平等的再生产,而且也透视出本地市民对流动人口等级化的人格歧视。不断接收到本地人不愿与我做邻居、不喜欢我、看不起我等信号讯息,将可能遏止流动人口与本地人为邻的愿望,加重该群体自我选择性的居住隔离。这种居住隔离的生成方式往往是主观心理层面上的,产生的影响和作用可能更为深远持久且不易转移。

在城镇化进程中,当流动人口的现地生活多只能在制度、结构、态度三股力量联手划分的特定城市空间进行时,当他们多只能“无根”漂浮、难以安居且多只能集聚在城市脏乱差的角落时,当眼见、耳闻、身受隔离的流动人口心中涌起对生存发展的无力感和人生梦想的挫败感时,任何一点新的不平等和伤害,都可能埋下威胁社会稳定的巨大隐患。故此,必须警惕流动人口较高的居住隔离成为某种引线,避免因户籍制度引发的城乡差分与内外之别蔓延到其他方面,防止因更高的居住隔离水平而使群体内的互动加强、群体间的交往疏离、进而形成不断脱离社会主流文化并通过制度化和代际传递而习得的贫困亚文化。必须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逐渐消解导致居住隔离的相关要素,早日实现流动人口与本地居民的和睦相处、和舟共济、安居乐业、共谋发展,推动流动人口实现在现地的社会融合,使其完成从“候鸟”向“留鸟”的转变。

(责任编辑:陆影)

[中图分类号]C91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1-0078-12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流动人口社会融合研究”(项目号:13JZD02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杨菊华(1963—),女,社会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社会人口学与家庭社会学。

收稿日期:201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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