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钰辰
(西北大学 影视系,西安 710000)
从《错位》看中国科幻电影的早期探索
李钰辰
(西北大学 影视系,西安710000)
相比于科幻电影在世界电影市场体系中的重要位置,中国的科幻电影创作可以用贫瘠来形容。如此现状,与电影从发展到兴盛的一百年中,中国绝大部分时间处在战乱、饥荒、不太平的现实情况有关,也与重视现实、反思过去的思想倾向有关。在1986年,西安电影制片厂出品了《错位》(黄建新导演,黄欣编剧),在“探索电影”“伤痕文学”大为兴盛的彼时,同为第五代导演的黄建新,却用科幻电影的模式,在艺术风格、故事内容和现实关怀上做出了独有的开创。《错位》这样诞生于特殊时代下的科幻电影,也成为中国科幻电影、乃至整个科幻文艺创作历程上一部有着别样意义的作品。
错位;科幼电影;早期探索;黄建新
在中国的电影史中,科幻电影一直是极为弱势的电影类型。在20世纪的前半叶,中国积贫积弱,内外交困的现实环境决定了中国电影关注现实、远离幻想的基调。在幻想成为一种奢侈品的前提下,扎根于深厚的科学技术基础的科幻,更加不可能成为中国的主流叙事类型。与同是社会主义大国的苏联丰富成熟的科幻文化不同,中国的科幻叙事,从诞生之初的《月球殖民地小说》(1904年)和《新法螺先生谭》(1905年)就有着“对现实社会的影射和关照,对腐败落后的中国和麻木腐朽的民众的深切忧虑”。同时,因为“落后就要挨打”的历史现实,中国早期的科幻叙事中充满了对科技的崇拜、向往甚至迷信,信奉科技无所不能的“技术至上主义”。在迟叔昌的《割掉鼻子的大象》、鲁克的《养鸡场的奇迹》等作品中,对科学的无尽可能的幻想,成为解决一切现实问题的终极法门,因为在政治制度、社会体制不可变的前提下,技术的无限提升成为解放生产力的唯一途径,无论这种生产力的提升是否合理。[1]
中国科幻叙事的基本逻辑,在作为大众传媒的电影中得到更加通俗化地延续。《珊瑚岛上的死光》(1980,张鸿眉),是新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电影,改编自童恩正的同名小说。原小说中,并没有女性角色和爱情戏份,而在电影中,却加入了这样的桥段,增加了电影的通俗化,同时削弱了故事的主题和戏剧性。而硬件条件及想象力的限制,让这部电影在视觉呈现上简陋不堪,既失却了科幻电影展示奇观的先天性优势,又因为视觉形象的具象化破坏了文字的想象潜能。《珊瑚岛上的死光》诞生于“文革”刚刚结束、百废待兴的20世纪80年代,历史的环境,决定了中国文学与电影的关注点在于“反思过去”,而不是“展望未来”。同时,由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中对共产主义未来的既定预设,使得人们对未来的展望受到限制,只能从纯粹的技术发展角度出发,难以深入到社会、体制等更加广阔的领域,也就无法在当代科幻的重要母题——科技的发展对人与社会的异化与改造上,做出更加深刻的探讨。
1.失去自我的知识分子与追寻存在的人造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1986年出品的《错位》就显得尤为特殊。在故事上,作为导演黄建新一鸣惊人的成名作《黑炮事件》的延续,《错位》却出人意料地引入了科幻内容。在视觉风格上,《错位》发扬了《黑炮事件》中的表现主义视觉基调,并将之极度夸张化。在主题上,《错位》延续了《黑炮事件》中对现实的关注和讽刺,不同于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错位》的讽刺是高度抽象和概念化的,在重重意象和黑色幽默的背后,是难以排解的悲剧意识。
在《黑炮事件》中饱受怀疑的工程师赵书信,在《错位》中摇身一变,成为了某局的局长。观众们甚至可以认为这完全是同名的两个不同人物——毕竟在《错位》中的赵书信,西装革履、步履稳健,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友;与《黑炮事件》中那个连一件正装都要借人,待人接物始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中年单身汉工程师大不相同。然而在人物的内核上,两个赵书信却呈现出高度的一致——即对技术、对实务的执著乃至迷恋;另一方面,就体现为对社交、人际关系的冷淡和手足无措。毫无疑问,赵书信这个角色,具有非常典型的“Nerd”(即“书呆子”,擅长埋头于技术理论而非社会关系)人格,无论是工程师还是局长,都没有改变他作为一个“Nerd”的本质。在《黑炮事件》中,这种性格让他饱受冤屈而不自知;而在《错位》中,他的性格与实际社会角色的巨大反差,让赵书信疲惫不堪、痛苦难忍。而作为工程师的赵书信,用一个非常“科学技术”却又天方夜谭的方法去解决性格与实际生活之间的矛盾,即制造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并且有着自主心智的“机器人”,让他代替自己执行诸如会议,应酬等等杂务,以便自己腾出时间,一门心思扑到科研工作中去。
拥有自主心智的仿生机器人,即是《错位》这一电影的核心科幻概念。作为编剧兼导演的黄建新(署名编剧的黄欣是其笔名),通过多重梦境的方式,将自主AI这一21世纪都无法攻破的全球科技难题,以理所当然的形式嫁接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赵书信的机器人替身,拥有完美拟真的脸庞,然而身体却是坚硬的塑料材质,内部结构也是简陋无比。这样在科学设定上的不平衡与不严谨,在电影中比比皆是。最后,所有设定上的不合理,都用这是一个梦的解释来抹平。由此可见,《错位》的重点并不在于思辨“人造人”这一科学概念对人类社会的冲击,而是以一个“科学幻想”为由头,去探讨当代中国的社会问题。这样把“科学幻想”放置于主题的次要位置的科幻作品,通常被称为“软科幻”。
失去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赵书信,与获得主体意识、试图挣脱控制的机器人之间的戏剧冲突,是《错位》的核心矛盾。贵为局长的赵书信,在无尽的会议与觥筹交错之间感到失去自我,无法完成自己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的价值。赵书信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无法在当代社会中保持完整。另一方面,被赵书信生造出来,用以完成社会工作的机器人,却在不断的会议与人际中找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这种觉醒让赵书信感到恐慌,因为他发现自己的造物——就算是机器人——竟然是比自己更加适合社会的角色。机器人不但对会议有着无比的热情,甚至懂得人情关系的通融与妥协:赵书信的女友,屡次求他为自己变动工作而不得,然而机器人却一口应承下来。最终,赵书信的危机感,与机器人自我独立的追求,导致了两者间不可调和、你死我活的矛盾。赵书信毁灭了自己的造物,再一次陷入身份错位带来的空虚与迷茫中。
2.聚焦梦境的表现主义风格
视觉风格上,黄建新延续了《黑炮事件》的表现主义风格。同为第五代导演,《黑炮事件》与《错位》同样注重视觉形象的表意功能,但是相比于张艺谋、陈凯歌把目光投射到自然、乡村,用浓烈饱满的色彩构筑的诗化意象,这两部作品的视觉风格则更具现代感,简洁的线条组合、压抑的色调,构成了一个个现代都市中的抽象符号。《错位》中赵书信的家,虽然是宽敞的复式洋房,但几乎全部被黑色填满,影片的开头,当疲惫的赵书信瘫坐在沙发上,他几乎完全被黑暗吞没,只有一张脸庞微微反射着光。这种以颜色来暗示意义与表达情绪的方法,或许是受到安东尼奥尼的《红色沙漠》的影响,这部著名的现代主义作品,同样用大块的纯色象征现代人疏离、淡漠的情感状态。《错位》中所表现的因“人不在其职”所带来无力感与悖谬感,正与《红色沙漠》的现代主义气息一脉相承。如同《黑炮事件》,黄建新依然加入了许多打断叙事节奏,完全以视觉意象进行表意的桥段。在赵书信定做人造人材料的实验室,黄建新用了两段长达一分钟的空镜头剪辑,去捕捉石膏雕像姿态与神情。相比于赵书信与秘书穿过一层层大门,用这样完全不符合现实逻辑的场景构造讽喻现实生活中的重重关卡这样明显的视觉比喻,这样的段落则更加晦涩,也加深了读解电影的难度,模仿欧洲艺术电影的意图也更加明显。而电影中的三个梦境,即开头的上手术台,中段的荒漠独步,乃至最后赵书信惊醒发现整个故事都是黄粱一梦,则将《错位》的精神内核与第五代的其他作品完全区别开来。《红高粱》与《黄土地》的主人公,是来自过去、扎根于土地、不做梦的中国人民。无论是祭天的农民还是我爷爷、我奶奶,他们都指代了“中国人”这一群体,区别无非在于创作者各自的理解不同。但黄建新故事的主人公,却是生活在当下、漂浮于城市中、在梦境中表露心迹的现代个体。赵书信固然代表了一整代失去自我的中国知识分子,但是这种象征意味是立足于对这个角色足够深刻的剖析的基础上。
1.《错位》的现实关怀——社会变革带来的身份危机
由此来看,黄建新或许是第五代中难得的真正用现代意识去处理现代问题的导演,那么他会选择用科幻题材来讽喻现实问题,也就不足为奇,甚至是理所当然。然而因为独特的历史轨迹,中国的现代问题又与西方截然不同。海外学者毕克伟(Paul Pickowicz)认为,后现代主义出现的前提是发达资本主义;而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形态和文化却包含了很多相互交织的因素,诸如封建帝国晚期的文化残迹、民国时期的资本主义文化萌芽、传统社会主义文化的投射以及一些现代后现代因素。这些因素杂糅在一个社会环境下,进而“他认为现代主义这个词已被滥用,后现代主义与中国电影研究基本上无关,而‘后社会主义’才是理解当代中国文化和社会最有效的理论框架……他指出《黑炮事件》是对列宁主义式政治制度的一种后社会主义批判;《错位》是将后社会主义与荒诞戏剧相提并论的一种戏谴模仿;而《轮回》则是现在后社会主义中个人的自暴自弃的一个故事”。[2]《错位》的独特之处,正是用一个荒诞的科幻概念,揭露了改革开放头十年中,因为社会体制与思想观念的颠覆性改变所带来的身份认同危机。“赵书信一方面受到传统文化以及我们这个新旧交替历史形态中某些不合理现象的束缚,另一方面也受到开放后所冲进来的西方文化中消极成分的束缚;两重束缚、两重压抑都凝结在赵书信身上。”[3]赵书信这个工程师角色,依然有着最淳朴、最理想化的社会主义知识分子的特征,擅长专业,痴迷科研,虽然不擅人事、不近人情。但在理想的社会主义制度中,赵书信这样的技术型知识分子自然可以安心做一颗社会主义大机器的螺丝钉,并不需要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无意义的官僚工作中。然而改革开放头十年的现实是,作为技术型官僚的赵书信,却不得不面对会议、应酬等一系列的社会、人际交往活动。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国家体制渐渐不再为赵书信这样的知识分子提供一个安安稳稳施展才能的空间。赵书信不再是一颗埋头工作就能安然度日的螺丝钉,更加需要作为一个完整成熟的个体人参与到社会活动中去。然而同样由于市场经济的发展不完善、社会协商议事体制的不健全,这种社会活动便异化为毫无价值、纯粹耗费精力的会议与应酬,进一步加重了赵书信心中的无意义感与无力感。
2.《错位》的历史价值——经典科幻母题的中国化
电影用尖锐的镜像语言,讲述了一个人造人、一个程序设定的机械竟然比活人更加适应这样的环境的反讽故事。作为一部“软科幻电影”,《错位》有着经典的“机器人反噬人类”的母题。但是西方科幻影视文学作品中的类似故事,主要集中在人造人出现后的伦理困境(《二百年人》,1999,Chris Columbus),以及对被体能与智慧全面超越自己的智能物种取而代之的恐惧(《终结者》,1984,James Cameron)上。甚至像艾西莫夫三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使人类受到伤害;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这样由科幻作家创造的智能机器人的行为准则,成为此一主题下共通的基本“宪法”。与逻辑严密的机器人三定律相比,赵书信对人造人下达的种种命令显然充满了漏洞,最终导致了人造人自我意识的诞生和对造主的反噬。但这种反噬,不是建立在对科学技术超限发展的担忧上,而是基于赵书信这样的知识分子随时可被替代的忧患意识,他在科技上的重大突破,根本不受社会的重视,相反,善于应付文山会海的人造人,比他更能适应当下的生活。所以,在故事(梦)的结尾,赵书信毫不犹豫地毁灭了人造人。然而现实中,自己的替代品却能够被轻易抹杀吗?哪怕赵书信的代替者对于科学一窍不通,他依然能够比赵书信更好地存活下来。然而,可惜的是,电影的黑色幽默桥段,更多地停留在了对官僚主义形式感的讽刺之上,对于这种“被替代的恐惧”在深化主题上,还是缺乏戏剧张力作支撑。如此,虽然《错位》在视觉和故事上给了足够的空间来铺陈以赵书信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们的身份认同危机,但是在核心的戏剧冲突上令人遗憾地流于平淡。
作为中国在1980年代为数不多的科幻电影,《错位》的出现,代表着科幻在中国电影的创作中远远不能称为一种类型,而只能称为一种题材。但另一方面,相比于近二十年科幻题材电影几近真空的状态,《错位》依然代表着这个来自西方的题材受到中国创作者的重视,并有意识地将之与个人创作与社会批判相结合的努力。《错位》代表了中国科幻叙事,在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下一种可能的发展方向,即弱化对科学逻辑的演绎、推论与思辨,而借用成熟的科幻母题,将之用于现代性的批判创作中。可惜的是,《错位》之后,黄建新的下一部作品《轮回》转向了新的创作方向,张扬的表现主义风格逐渐被朴实的现实主义取代。以《错位》为代表的先锋探索,也再难觅了。
[1]李晓.论中国科幻小说中的科技观[D].山东师范大学,2014.
[2]张英进.审视中国:评五本中国电影研究的英文书籍[J].电影艺术,1997,(2):75-77.
[3]黄式宪.黄建新:错位·错位?[J].电影艺术,1987,(6):38-40.
[责任编辑兰一斐]
The Early Exploration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Movie from the Film of Dislocation
LI Yu-chen
(Dept.ofFilmandTVSeries,NorthwestUniversity,Xi’an710000,China)
China has been lagging behind the world film market system in science fiction creation for the reasons of chaos caused by wars and famines as well as the ideological trend of giving too much superior to reality and reflection on the past. The film of Dislocation produced in 1986 by Xi’an Film Studio (directed by HUANG Jian-xin,and scripted by HUANG Xin) brought forth new ideas in artistic style, story, and its solicitude for reality in the form of science fiction film. The birth of the science fiction film ofDislocation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fiction film of both China and the world.
Dislocation; science fiction film; early exploration; HUANG Jian-xin
2016-05-21
李钰辰(1990—),男,陕西西安人,西北大学影视系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影视艺术研究。
J974.5
A
1008-777X(2016)04-0016-04
①《论中国科幻小说中的科技观》,李晓,山东师范大学,2014硕士学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