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海涛
辞赋创作理论研究
——以刘勰“摹体说”为视角
○牛海涛
刘勰的创作理论包含富才、养气、积学、定习四个方面,定习的具体途径为摹习前人之体,需掌握其字法、句法、章法,从而了解其艺术技巧,开辟自己的创作之路。
辞赋 创作 理论 刘勰 文心雕龙
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提出“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摹体就是摹习经典赋作的形式与内容。查慎行云:“诗以气格为主,字句抑末矣。然必句针字砭,方可进而语上。”可见,对范文字法、句法、章法等的分析模仿,是创作的前提和基础。
用字,一要符合文体的要求,二要与表现的题材内容相统一。冒春荣《葚原诗说》卷二提出用字“本色”的概念,举例说:“若洞观天地之句,其字宜笼放,宜开阔,宜雄浑;剖出肺腑之句,其字宜沉着,宜痛快;了达生死之句,其字宜高古,宜真率。”可见,所谓“本色”,即是语言形式的风格与所表现的题材内容、作者性情相一致。
古人将字分为实虚两类,即实词和虚词。实字有实在意义,所以充实劲健老成,但实字多容易产生窒息凝滞的问题;虚字有语法意义,能传达出语气与情韵,所以虚字用得好,能使作品流畅空灵、委婉蕴藉,但虚字多容易流于滑弱。清代贺贻孙《诗筏》中提到:“下虚字难在有力,下实字难在无迹”,朱庭珍《筱园诗话》云:“用虚字者,能庄重精当,使虚字如实字,则运虚为实,句自老成;用实字者,能生动空灵,使实字如虚字,则化虚入实,句自峭拔。”,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提到:“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
曹植《洛神赋》的字法就体现了“本色”,虚字实字运用恰到好处,虚字突出情怀可谓有力,实字又轻灵飞动,不着痕迹。赋文以动态的描写居多,故而洛神呈现为“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形象,她变化入于神妙之境,飘飞具有灵动之势。
在实字的运用上,动词有游、流、回、纵、遨、嬉、攘、采、竦、立、飞、翔、践、步、吟、扬、飞、飘、陵等等,很好地塑造了宓妃作为神灵所具有的变化灵动的形象,具有“本色”的特点。名词鸿、龙、云、月、风、雪、太阳、凫、鹤是动态的,均含飞动之势。而静态的名词菊、松、芙蕖、兰则表现了洛神超逸出尘之风。形容词如翩、惊、婉、轻、迅、神、微、危、安,细致入微地勾画出了洛神的变化多端的态势,另外如荣、华、皎、灼、皓等表示颜色的,绘出洛神的光彩照人,柔、媚、皓、淑、美、修则显出洛神性情品格的温婉美好。综上所述,实字以呈现出飞动、灵活、飘逸等含义的词汇居多,不滞涩、不凝重,所以洛神整体上呈现出飘逸飞动的风范,可谓化实为虚。
如果把实词比作人体的血肉、骨头、毛发,那么虚词就是人体的经络,因为虚词连缀实词,才成为句子,才有结构和意义,炼虚词是需要下功夫的。据粗略统计,《洛神赋》运用了190个虚字,个个精当有力,使文章声情摇曳,缠绵婉转。如描写洛神的动态时,“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以遨以嬉、乍阴乍阳、若危若安、若往若还,运用虚字将两种相反的状态、动态连缀起来,节奏短促、音韵铿锵,自然突出了洛神变化的神妙和无常,可谓运虚为实。
再如末尾“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每一个而字之后的行为和心理较之前都体现出对洛神愈加浓烈的恋慕之情,而字连接并贯通了作者感情流动深化的过程。同时,几个而字句连用,也形成反复咏叹的语气,将思恋之情表现得深厚绵长。
不同的句式有不同的表达效果,因此摹习句法是很重要的。单句散行描写物态时比较自由随意。对句则有利于表现庄重典雅的题材。从屈原《离骚》之后,兮字句就成为了经典的抒情句式。总的来说,句法以变化为宗,一篇辞赋,意义是流动变化的,因而句法也不应拘泥于一种,描摹物态、抒发情志、展开议论应选择与之相适应的句式。
在曹植《洛神赋》中,序言部分叙述行程经过,运用了灵活自如的杂言单句。描写洛神外貌体态时多用对句,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对句华丽精工典雅,将洛神姿容的美好和风度的高华表现得淋漓尽致。抒情时多是兮字句,“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这几句明显是模仿《离骚》的句式和辞藻,兮字犹如一声声叹息,所蕴含的悲苦和眷恋之情扑面而来。
整齐对仗的句式也适宜于呈现典雅庄重的风格,如韦诞《叙志赋》,全文通篇都是工整的六字句,其中又以对句为主,如“胤鸿烈之末流,蒙祖考之余德。奉过庭之明训,纳微躬于轨则……历文武于机衡,拥大珰于帝侧。随伦侪以按牒,乃剖符而封殖……”这篇辞赋是韦诞向魏帝表白心迹之作,因而衷情款款、言辞恳切,儒学意味浓厚,句式工整,且多对仗,呈现出典雅庄重的风格。
表现题材不同、作家个性相异,因而不同辞赋也呈现出不同的句式特征。赋是体物的,物在空间中,所以一些表示方位的句式,在辞赋中就得到了大量的应用,初学者应学习化用这些句式。如何晏《景福殿赋》其中一句“远而望之,若摛朱霞而耀天文。迫而察之,若仰崇山而戴垂云。”就化用自曹植《洛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同样的句子还有缪袭《青龙赋》“远而望之,似朝日之阳;迩而察之,象列缺之光。”一远一近,一个宏观视角,一个微观视角。一个大笔写意,一个细笔勾勒。类似的句式还可以加以变化,丰富语句的表现力。
关于章法,刘勰在《文心雕龙•附会》中提到“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即确定主旨、理清思路、统和首尾、安排辞意、合缝章节。这可以概括为“起承转合”,即开头、承接上文加以拓展、转折、结束四个部分。起承转合不是为作文立下的死规矩,更不能把每篇文章划成起承转合四块去写。
(一)“起”要擒题
一篇辞赋之“起”若想动人,作者必先聚精会神烹炼首段,全力炼此数句,令文章主旨之精彩动人处在首段或见或隐,即“擒题”。阅者也自会觉得思路清晰、兴致盎然。
如嵇康《琴赋》以序言开篇,“余少好音声,长而玩之……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原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故缀叙所怀,以为之赋。”开篇即提出了琴音的“导养神气,宣和情志”的作用,提出了“琴德”的概念,暗示了音乐的本质是中和,不仅指音乐曲调本身的和谐,还包括音乐意境的和美。并指出前人的歌咏琴声的赋作,美则美矣,却对乐理阐发不够,指出自己在赋中将言人所未言,这样自然能勾起读者的兴趣。
(二)“承”要点染
承即承接首段分层次地拓展铺陈,主旨进一步被阐述得更加细致、明白,来龙去脉十分清晰,此即“点染”之意。这一部分安排事义语词有三条标准:合乎主旨、理清次序、修短有度。
《琴赋》正文部分以时间为序,从梧桐生长的自然环境写起,阐明琴的制作、琴音的特色和听者的感受等内容。作者以高山、大川、美玉、隐士的环境烘托了其材质的美好,这引来了巧匠的青睐,继而讲到琴的制作、调音、演奏的过程,次序分明,脉络清晰。这一部分将乐的“和”的本质进行铺陈点染,使之具体化、形象化,体现为材质之和与乐音之和。“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天地的醇和之气涵养孕育了梧桐木,因而和是其天然属性。作者表现琴音时,则用“故以和昶而足耽矣”一句来概括其性质。之后各种对于乐音的描绘,也无不体现着“和”,如“双美并进,骈驰翼驱,初若将乖,后卒同趣。或曲而不屈,直而不倨。或相凌而不乱,或相离而不疏”,琴声虽然曲调纷繁、节奏多变,但是最终还是“同趣”“不乱”,相互和谐统一。这样材质之和、乐音之和,将“和”的概念延展、解析、形象化,为后面精纯的理论阐发做好了铺垫,这种点染是很成功的。
(三)“转”要出锋
转折之时,应如利剑出鞘,锋芒四射。要做到他人所略者我详,他人所详者我略,也才符合“转”的目的。既要阐发主旨无剩意,又要使全篇格局产生动荡起伏的效果。辞赋义脉稍平,则提拔之;辞赋叙述嫌直,则顿挫之,题义未尽,则引而伸之。需随机运用,不可拘泥于一法。
《琴赋》的核心,是篇末的乐理部分。作者在最后才步入正题,是为了蓄势,待引满之后再全锋以出,这样的利刃出鞘才能锋芒毕见,感荡心灵。在第十四段时,作者笔锋一转,从描述转为议论,开始纯粹地讨论乐理,“然非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吝;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前面各段首句的虚词均为“且”“若乃”“于是”“若夫”,有承续相接的意思在内,而这一段段首一个“然”字,则露出转折之意,开启了论述之势。“至精者”还照应了序言中的“不解音声”的历世才士。“性絜静以端理,含至德之和平。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是故怀戚者闻之,莫不僭懍惨悽,愀怆伤心……其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踊溢……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悆,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中和是音乐的本质特征,而人处在悲伤时,心理状态是不平和的。音乐的中和力量作用于不平和的心境,可使人发泄情绪,之后心态也就平和了。内心本就和平的人听起来,则更淡泊宁静。因而不同性情的人欣赏琴音,会得到不同的审美体验,会达到不同的精神境界,会养成不同的道德品质,但是本质都是一个和字,一切美好的品性本质都是和。也就是下文所说的,“是以伯夷以之廉,颜回以之仁,比干以之忠,尾生以之信,惠施以之辩给,万石以之讷慎。其余触类而长,所致非一。同归殊途,或文或质。总中和以统物,咸日用而不失。其感人动物,盖亦弘矣。”这篇辞赋的“转”无疑是非常成功的,核心的观点,如千呼万唤、如众星拱月,最后才娓娓道来,发人深省。前部分用各种形象化的描写已经将“和”的思想表现得生动可感,此时则直接点题,有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效果。精彩的“转”自然带来的是余味不尽的“合”。
(四)“合”要渊远
合也就是赋之结段末尾,一篇意义至此收束。其法不一,需要随题运用,需看全篇局势如何。渊,指结尾不能流于肤浅,要意义深刻。远,指末句要有言外之意。《琴赋》的末段采用了“乱”的体式,“乱曰: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体清心远,邈难极兮;良质美手,遇今世兮;纷纶翕响,冠众艺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将前面的内容全部囊括,且照应了题旨,即“琴德”,引人深思、追人回味,具有涵咏不尽的意蕴。此处的“合”可以说是渊深的。
这样起承转合,以琴德的表达为核心,贯穿全篇,首尾呼应,中间连缀着对良质、美手、雅音的铺陈和赞叹,一波三折,结构严谨,是辞赋摹习的经典文本。
以经典辞赋为范文,通过字句章篇四个层次的摹习,体会其情感、琢磨其意蕴、领会其技艺,进而拟作,可以作为辞赋创作的入门之径,同时亦是辞赋创作理论的重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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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海涛 宁夏银川 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750001)
本文系2016年度北方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曹魏时期赋风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YCX1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