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兵的“文革”

2016-03-03 10:44田永昌
上海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卫东毛主席领导

自己写的作品和文章署自己的真名,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犹如给自己亲生的孩子起名,难道不可以吗?但退回到“文革”时期呢,那可就是问题了。你写的作品和文章是不能署自己真名的,否则就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这样说还是轻的,重一点就是有罪,政治上判你“死刑”,把你打进十八层地狱。1969年,我就因为署名问题惹下“杀身之祸”,被姚文元点名为被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击中的“黑苗子”,在全国被批判,差一点丢了性命。

这年,我二十五岁,是部队创作组里最年轻的专业创作员。之前,我已在《收获》、《萌芽》、《解放军文艺》、《诗刊》、《文汇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等报刊发表过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都是署名东海舰队某部田永昌。我特别讨厌当时那些乱七八糟的写作组笔名,什么“海卫东”啊、“卫东鹰”啊、“云水怒”啊、“万山红遍”啊、“全无敌”啊,等等。自己写的文章干嘛不能署自己的名?部队领导也支持我写文章时署东海舰队某部田永昌,当时东海舰队宣传部领导就对我说,你又没参加舰队的写作组,你写的文章当然应该署你的名字啦!当时年轻气盛,领导又关心、爱护和支持,现在回过头来看,也有那么点不识时务,忘记是什么年代了。问题恰恰就出在了这里。

大概是这年五月中旬吧,领导上交给我一项写作任务,说沪上某大报来约稿,为纪念“七一”党的生日,让东海舰队写一篇永远坚持无产阶级党性原则,从革命样板戏谈塑造共产党员光辉形象问题的文章,经研究决定让我写,并且免去我所有的工作,以集中精力写好这篇文章。当然我也很卖力,关起门来花了一周时间写出了近一万字初稿。送领导看过认为可以,就寄走了。青年作者特别是像我这样正处于发表欲望非常强烈的年龄,总是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报社回音。半个月后,回音来了,他们认为文章基础很好,已请上海京剧院的专业编剧做进一步修改,接着就收到了文章小样。我一看就火了,不是小样本身,而是署名。我署的是东海舰队某部田永昌,投稿前领导看过也认可,现在被改成了东海舰队某部“红尖刀”。什么红尖刀,黑尖刀,太不尊重人了,即使给我起名,总也要和我商量一下吧?我气得马上打电话找到报社的那位编辑,此前我们也认识。这位编辑很客气地告诉我,红尖刀有什么不好吗?我说太难听了。对方说,那就改成“海卫东”可以吗?我说“海卫东”是东海舰队写作组笔名,我又没参加,文章也不是他们写的,干嘛署他们的名字?我还再三说文章是我写的,为什么不能署我的名字?编辑同志用很爱护我的口气说,署名问题可是阶级斗争啊,小田,你还年轻,又在部队,要小心啊!通完电话,我怎么也想不通,干嘛就不能署自己名字,署自己名字就是阶级斗争?于是,我把小样和与编辑通话的情况向宣传部领导做了汇报,并说电话里讲不清楚,想写封信给报社。领导也认为我写的文章署我的名没什么错,更谈不上与阶级斗争挂钩,支持我写封信给报社,但写好后要经他过目。我很快就把信写好了,主要内容有三点,一、文章是我写的,应该署我的名,我从1961年发表作品和文章以来,都是署名田永昌,从未用过其他名字。我是创作员,每到年底要统计作品发表情况,用其他与我无关的名字,不符合部队要求也无法准确统计。再说,署自己名字还有个文责自负的问题。二、“文化大革命”虽然要破除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但署自己名字不一定就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署其他名字也可能有,关键在于正确对待。三、我的署名是经过东海舰队宣传部领导同意的,可以打电话向我们领导证实。这封信交领导看过可以后便发走了。再后来就是这年七月一日,这家大报第四版用一整版篇幅发表了我写的文章,但署名成了东海舰队肖田,还是没让我署自己名字,也没和我商量就改成了肖田。我想肖田就肖田吧,总比什么“海卫东”啊、“红尖刀”啊之类的名字好。宣传部的几位领导都很满意,还在大会上表扬了我。报社的人也打电话给我和我们领导,说文章写得很好,编前会上被评为好稿,希望我继续为他们写稿。后来,还通知我去参加过好几次报社组织的活动和座谈会,都是客客气气的。我呢,原先由于署名问题引起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年九月,军委海军在北京举行文艺宣传队大会演,我是东海舰队文艺演出大队办公室工作人员,不仅到了北京,而且参加了10月1日国庆观礼和焰火晚会,见到了毛主席。10月14日,再一次在人民大会堂受到了毛主席接见。此时此刻,激动心情可想而知。我除了连夜向亲朋好友报告喜讯外,还特地赶到解放军报社向我熟悉的一位编辑报喜。现在,他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名导演,执导过《血战台儿庄》、《大决战》等多部声震影坛的好电影。当年,他在《解放军报》文化组当编辑,曾来过东海舰队采访组稿,我陪他到过潜艇部队,比较熟悉。这天,他一见我,忙问:“小田,你怎么到北京来了?”我说:“两次见到毛主席了,向你报喜啊!”他似乎并没有为我送上的喜讯感染,反而对着我看了半天欲言又止。我感觉气氛不对,追问再三,他给我看了一份有姚文元批示的沪上那家报纸写的内参,并再三叮嘱我别说是在他这儿看到的。这时,我才知道这份内参连同姚文元批示已下发到全国所有的新闻和文化单位,各报社都在组织文章批判。我一看,只觉得有点天旋地转,头“轰”的一下大了。简直不敢相信我这么个小兵会被大人物姚文元点名批判,但这是铁打的事实。姚文元批示的大意是:资产阶级的名利思想已经侵入了战斗的共产党人肌体,甚至是刚出土的文艺新苗子,这是屡见不鲜的,望力戒之。内参好像写了七八个人。其中关于我的一段是说,东海舰队有位年轻作者田永昌要名要利,写了文章一定要署真名不肯署笔名。我气得眼冒金星,当场便破口大骂,都是他妈的一派胡言,姚文元也不调查就乱批。他见我嗓门这么大,又骂骂咧咧地提到姚文元,那年头谁不害怕?他连忙把我劝出解放军报社。让我回去好好向领导说清楚,他表示愿意给东海舰队打电话,帮我说情,还说宣传部领导对你这么好,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让我不必多担心。直到今天,我还特别感念他。在那个年头,有人避还避不及呢,谁愿多招惹麻烦。当年,他不但告诉我姚文元对我的批示,而且还安慰了我。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又是二十出头一点的小伙子呢。可是那天,当着他的面,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好几十年未见到他了,我一直记着他的这份救命情意。

从《解放军报》那里出来,本来还想去《人民日报》文艺部向熟悉的编辑报喜的,也没心思去了,当时满脑子都是姚文元的批示。过了几天,会演结束回上海。因为这支会演队伍是毛主席两次接见过的,所以由东海舰队副司令员,时任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高志荣亲自到火车站迎接。站台上敲锣打鼓,我们手举“红宝书”,按照事先排练好的高呼:“我们见到了毛主席,毛主席身体很健康,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下火车后,再一路有节奏地高呼着回到军营。说实话,我看见战友们那么激动地呼喊,都不是装出来的,确实是两次见到毛主席后发自内心的激动。我呢,嘴上激动,内心冰凉,虽也挥着“红宝书”呼喊,脑海中却是姚文元的批示。我不知接下来等待我的是什么,在那个年代,别说让姚文元批示一下,就是徐景贤批示一下,也就完了。

回到上海,回到水电路我那熟悉的军营宿舍,哪儿也不去了,蒙起头睡了好几天。因为我看到了写我内参的这家报纸用一整版篇幅发表了“川红农”(川沙县农民大批判写作班笔名)写的学习姚文元批示,批判资产阶级名利思想的文章。也从朋友那里听到了上海各单位都在学习和贯彻姚文元批示,虽然没点他的名,他也感到压力很大。他同时也怪我给报社写信干嘛不告诉他,不然他会劝我千万不要写。在东海舰队机关大院里,特别是写作组的几个人,原来对我挺崇拜的,大概是看到姚文元批示了吧,对我也是躲得远远的。当然,更令我害怕的是舰队某个首长也发话了,说舰队有人被中央首长批示批判,要严肃处理。当年我才二十多岁呀,遭此冤枉,向谁诉说?那年头有一点想不开就走上自杀之路了。不少经历过战火考验的部队老首长都挺不住,何况我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兵呢?!不是我没想过走这条路,当年我住在舰队大院四号大楼四楼,有几次冥冥之中,好像有人领着我走上顶楼,有个声音在耳边老嘀咕,跳吧,跳吧。睁眼一看是幻觉,而人就站在顶楼最边上。幸亏我虽痛苦,但脑子还清醒。不然,一跳就一切结束了。我不信鬼,人有时痛苦之极,这“鬼”也会缠身的。

有人说山东人脾气倔,也正是这倔脾气救了我。紧接着,宣传部领导找我谈话,先是说报社打电话来,让我写篇从检讨的角度写学习姚文元批示体会的文章,他们准备发表,说这是爱护我保护我。我一口拒绝了。我还是那句话,自己写的文章干嘛不能署自己的名。再说了,文章发表时,署的是他们给我起的名,我也没说什么,我有什么错?他们断章取义写内参,姚文元不调查就乱批,我就是死也不会认错。这篇检讨文章决不会写,又在挖坑让我跳,我才不上当呢。记得当时还边哭边骂说了好多,有点豁出去了的味道。领导也感到我实在太冤枉,这文章是他们让写的,从署名到写信的全过程他们也是知道的。还有,他们是看着我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就这么把我清理出部队,实在不忍心,更不愿这么做。我一不认错,二又不给报社写检讨文章,怎么办呢?有天晚上,领导告诉我:“你的事人家抓住不放,叫你写检讨文章又顶着不写。舰队首长批示要处理你,我们又不能不办。这样吧,决定让你到基层部队下放锻炼,躲过这一阵子再说。他们再打电话来,舰队首长问起来,我们就说把你处理到基层去了。”我同意领导的决定,当时也只能这么做了。我后来也想,假若当时这一切,特别是写给报社的那封信领导没看过,那后果又会如何?会不会这么保护我?但不管怎么说,这是领导的保护和关爱,即使在那个年代里,部队上下级关系依然非常好,上级很爱护关心下属,这是最主要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可就惨了。很快,我就被下放到舟山基地护卫舰六支队“南昌号”军舰(因为毛主席1953年2月24号视察过该舰,所以也叫53—224舰),当高炮军士长了。恰好1969年年底东海舰队领导机关根据中央军委命令,从上海搬迁至宁波东钱湖,这件事情从此也就告一段落了。

故事到此本该结束了,忽想末了再补充一点。转眼,这件事过去四十多年了,今年是“文革”结束四十周年。前不久,我专程去了一趟东海舰队司令部原驻地,爬上四号楼楼顶,在我当年差一点跳楼的地方站了好一会儿。想想自己这个小兵在“文革”中,为了一个署名差一点丧命的遭遇,真是不可思议,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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