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散文)

2016-03-03 08:06秦延安
山花 2015年22期
关键词:五爷桑葚桑树

秦延安

站在村口的场

走进一座村庄,首先迎接的便是柴垛林立、碌碡相望的场。在我的意识里,场就如一位母亲,站在每一个村口,守望着自己孩子的归来。

故乡地处秦岭山脚下,而我家就在村南头,屋门一开便是村里的场。一家挨着一家,或大或小的场便连出一片风景,展示着家境的殷实或拮据。场里是绿树萦绕鸡鸣狗吠的村庄,场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

记忆中,场是被立夏的第一场雨唤醒的。迎着雨后第一缕阳光,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地开始碾场。铲去杂草的场里氤氲着泥土的清香,从村人手中脱飞的草木灰贪婪地吮吸着地面的湿气。沉寂一冬的碌碡也被请了出来,在村人的推拉下,如小圈的牛犊欢快地奔跑着。随着吱吱哑哑声,那来来去去的碾压,很快地让场如母亲浆洗的床单一样光洁、平整。

当太阳烤熟了大地,场便成了庄稼的相会之所。一车车麦子如归来的孩子,很快地便丰盈了空落许久的场。场上也如赶集似的热闹,大家脸上全是喜悦。村人们互相帮忙脱麦子,男女老少齐上阵。随着脱粒机的不断哼哧,一捆捆麦子瞬间便谷物分离,欢快的麦粒在阳光下露出黄澄澄的笑脸,横竖交叉的麦秸被集成了柴垛。

虽然一天的劳作很是辛苦,但看着场里高高的柴垛和堆积如山的饱满麦粒,村人的心里是甜的。白天还蔫头耷脑的我们,此时活跃得像小马驹,在场院里尽情地打闹着,捉迷藏、滚铁环,玩得不亦乐乎。夜黑了,月高了,玩累了的我们就躺在母亲铺在场里的席子上数星星。南山如敞开的风口袋,徐徐不断地为场院上的人们输送着清凉。风一起,暑意全消。忽明忽灭的烟锅携去男人一天的疲惫,女人东一句西一句的拉着家常。夜深了,喧闹一天的场院也恢复了平静。数错星星的我,在不知不觉中和场院一并走进了梦乡。因为自由开阔,整个夏日,场都是村人夜晚乘凉避暑的好去处。

当秋风送爽时,场里又迎来第二次收获。相比夏忙,秋收要舒缓得多。谷子、豆子、玉米先后铺展到场里,一堆一簇的,再也不用那么张扬地铺满整个场院。晾晒数日后,父亲便开始打黄豆。随着身子一起一伏,裢枷扬起落下,卟哒卟哒,那悠长而有节奏的裢枷声在静寂的秋风里传送很远,就连南山也在隐约地做着回应。白天打豆子,晚上剥玉米,村人和场似乎都没有停息。当一串串金黄的玉米挂满屋檐和门前的大树时,场就哑默了。空荡荡的场上,只剩下东倒西歪如喝醉酒似的碌碡和一个个用玉米秆搭起的帐篷,任凭西风吹。即使经历了漫长的冬季,堆成了垛,那稼禾的幽微清香依旧留存在场里,悠远、弥久、芬芳。

随着收获的结束,场便沉寂成了一种回忆。但不久,场就被划成了宅基地,变成了一户人家。一年又一年,场在移动,村子在扩张。

二十年后,当我再回到村子时,却发现现代化的耕作让场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场的消失,宣告的不仅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更是乡村文明演变的结果。当年和父亲在场上生龙活虎的许多村人如今已变成了一杯黄土,而那些发生在场里让人身心温暖的经年往事和永远飘溢着的庄稼清香,却在我的心里站成了一种高度,永远芳香着我的心田。

空落的村庄

刺眼的太阳就像急于出笼的鸟儿一样,在五月初就已经燃起了熊熊之火,让人在春的门槛还没站稳,就一下子步入夏季。明晃晃的日头刺得人目炫,照在人身上也是灼痛的。但是村子里的乡间道路上,一排排杨树却如一把把遮阳伞似的,让整个村子都处在清凉的蒙蔽之中。三月吐芽,四月杨絮,五月便枝繁叶茂,杨树用自己的激情将骄横的太阳拒之在外,让斑斑碎影洒满了乡村小道。那一棵棵碗口粗的,甚至怀抱粗的杨树,虽然株距不足半米,但却长得异常茂盛,成为村子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村人们都称赞刘五爷的眼光高。当年,从部队上转业回来当村长的刘五爷,组织村民十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村子里的所有道路边栽树。虽然当时很多人不解、反对,但碍于刘五爷的威严,一棵棵速生杨还是很快地布满了村子里的所有道路。俗话说,有苗不愁长。在刘五爷的照顾下,那些小树苗很快地扎根,开始了生命的跋涉。沐浴着春风细雨,迎送着夏日烈阳,在狂风暴雨和寒来暑往中,这些速生杨越窜越高,很快地便成了一棵棵苍天大树。它们如列队的士兵似的,不仅守护着乡间道路,为村子挡住了凛冽的西北风和炎炎烈日,而且还成为村人闲暇之余的好去处。虽然夏日正午,火辣辣的太阳发着虎威,但是当村民们走在乡村的道路上,却是一路的清凉。那透过树隙的光,星星点点,如同村民的日子,自由而散漫。一个个顽皮的孩子,拿着竹竿,敛声闭气、蹑手蹑脚地去捕捉一只只扯着嗓门高唱的蝉。而在暑气散去、彩霞满天的黄昏,这林荫道便成为恋人们谈情说爱的好去处。放牧的村人便将牛羊拴在树上,让它们悠闲地吃着路边丰茂的草,自己要么做着针线活,要么拿着钩杆钩下树上的小枝叉,以用作种菜插蔓用。秋日里,村人便将田地里没处堆积的玉米秆围在杨树周围,等待吹干,然后再拉回去烧火做饭用。

看着这些杨树给村民们带来的好处,已经花白了胡子的刘五爷,就像看护自己的孩子一样,每天都喜气洋洋地在村道里巡视一圈。粗壮的杨树,让许多盖房子、做家具的人害起了红眼。他们便去央求刘五爷,将这些树卖给他们,刘五爷断然地拒绝了。于是他们便鼓动、怂恿地痞麻五去当村长。很快地,年轻力壮的麻五便代替了年老体衰的刘五爷,当上了村长的麻五很快地便实施了伐树计划。虽然在村民大会上,大家表决只砍伐大树,采伐后便补栽新树。但是当一棵棵长了几十年的大树被砍倒时,那锋利的斧子就再也刹不住步子了。贪婪的村人和麻五已经等不及小树的成长,一个忙着砍伐,一个忙着数钞票。最初,砍伐者还将树连根刨掉,最后便是顺地表用锯子锯倒,连埋在土里半人高的树桩都懒得挖了。

当听到砍伐大树的消息后,刘五爷便去劝阻,但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大树倒了,刘五爷也病倒了。那个秋日,一直对大树牵挂不下的刘五爷,在儿孙们的搀扶下去看树,空落的村道里连一棵小树的影子都没了。看着一个个树桩张着煞白的口子在呜咽,刘五爷的心在流血……

强劲的沙尘暴很快就来了。而后,吐着火红舌头的烈日,炙烤得乡村连蝉都不愿落脚了。虽然人们盖起了大房子、打制出了新式家具,但是没有树的村庄空荡荡的,让人总感觉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空落……

扬场

虽然将近黄昏,但太阳却余威未减,就连地面都如流火般地滚烫。没有风的村庄,静寂得像一团死水,人们都扯着脖子,看着树梢,树叶如木桩似的一动不动。场院里,起场后的麦子如坟堆似的,乱七八糟地堆着。手拿草帽不停扇凉的男人说道,一点风都没有。头顶毛巾手拿扫帚的女人接过话头,要是来一场风就好了。

因为没有风,原木气氛紧张的乡村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神经松懈的农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着水,扯着闲。男人们互相递着烟,谈着收成。女人们顺势将扫帚垫在屁股底下,坐在一起说着鸡毛蒜皮的事。就在这有一句没一搭的闲聊中,时光款款而行。突然有人喊道,风来了?男人惊醒似的将半锨毛粮扔向半空。谁知,扔向半空的粮食却如秤锤似的直直地砸了下来,扑了人一身。男人一边拍打身上的麦糠,一边埋怨道,哪有风?大家的目光齐聚树梢,树叶还是一动不动,风根本没有来,人们有些泄气。

等待,让时光显得漫长。就在人们等得有点烦躁时,树叶终于如流水似的哗啦啦地响了起来。从南山来的风,越吹越有劲,吹去了一天的暑热,吹得农人浑身舒畅。不知是休息够了,还是受风的蛊惑,男人们全身来了劲,戴好草帽,抓起木锨,撮起半锨麦糠扔向空中,试着风向。

俗语说:三年能中文武举,十年难考田状元。扬场在农村不仅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说是力气活,是因为没有相当的体力是支持不下来的。说是技术活,是因为扬得好的,很快地就扬小一堆金黄的麦子;不会扬的,折腾半天,不仅麦、糠不分,而且还让麦子滚洒一地。一般年龄大的老农,都是村里扬场的老把式。

男人的扬场如舞蹈。他前腿弓,后腿绷,前手举,后手送,铲起一木锨毛粮,膀子一抖,“嗖”地一声迎风扬起。那扔小去的方块状粮食到空中便均匀散开,俨然一片金黄色的彩帛,立体看如一把甩开的扇子,仰头看又像一道彩虹划过空中。粒粒粮食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后,便像雨点似的唰唰地成一条线落下。而麦糠则如冬天的鹅毛飞雪,纷纷扬扬地飘走。

男人扬场,女人也不闲着,在扬过的粮食上用又长又软的扫帚,捋去那些没有被风吹出去的麦秆和由于打场不彻底而剩下的带粮谷穗。这一扫帚要一挥而就,且轻重适合,重了会带走麦子,轻了捋不走麦穗。男人扬一锨,女人扫一下:男人是左右开弓,木锨上下翻飞;女人是左一挥右一扫,紧随而至。两人移步换招,舒缓有致,配合得异常默契,好像不是在扬场,而是在舞蹈。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随着风的欢快,扬场也变得轻快起来,场院里木锨撮粮的声音此起彼伏,像夏夜的蛙声一样悦耳。当然,风也有调皮的时候:会突然转向。但这对于男人来说,只是小儿科。风再动,男人却岿然不动,依旧一上一下迎着风,拿捏恰当,扔着粮食。很快地,粮堆越积越大,最后便堆出一个金灿灿的小山丘,而四周便是麦糠等杂物,糠谷分明,一清二楚。

麦子扬出来了,男人是一脸的喜悦,女人是一脸的灿烂。看着金灿灿的麦堆,他们的脸上满是丰收,这是我父母亲三十年前劳动的场面。

扬场,作为农耕年代的重要技术活儿,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地依葫芦画瓢地往下传递着。如今父亲已去世,母亲老得走路都打颤颤,现代的机械已经替代了传统的手丁劳作,后来的人们,是否还会麦、糠分离的扬场?是否还知扬场曾经的风光?

墙的温度

墙是有温度的,父亲说这话时正在准备打院墙。因为没有院墙,不仅院子里养的鸡呀、猪呀经常遭受野兽侵袭,就连四野里的风也很容易窜进屋子,让人冷不防地打个冷颤。

打墙的土是父亲从村外的田地里取回的黄土,因为其黏性强,容易“踏实”结成一体,是村人打墙的上好材料。父亲先将用木板做成的长方体模子支好,然后开始放土。随着父亲额头上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滚落,携带着大地体温的一锨锨黄土欢跃地跳进了墙模子。土有一尺厚后,父亲就跳进去,摊平、踩实,然后开始用尖底的石锤锤打,一下接着一下,一锤挨着一锤,一遍又一遍,直到整个夯实后。父亲又继续添土,再进行夯实。就这样,一点点地,一层层地,一面密不透风、一人多高的土墙就建好了。土墙虽土,却是泥土的站立。在我的心中,它就是抵御外贼入侵家园的万里长城。有墙在,心里踏实安稳。

两年后,家里对漏雨的房子进行翻盖。筑墙的是用黄土打成的胡基,那是父亲和母亲在田地里打了大半年的成果。每一块胡基都如电脑屏幕大小,经过日月暴晒,坚硬如石。盖房时,村里的人都来帮忙,有提水的,有和泥的,有搬运胡基的,在大家的说笑声中,一面面墙在不断地往上窜。胡基墙可以垒七八米高,不像用黄土打的墙,太高了容易坍塌。一块块胡基在匠人的手下,排列组合成一面坚实的墙。山墙,相邻两家人可以互相共用。就这样一家连着一家,就形成了一个村落。胡基垒的房子,冬暖夏凉,不仅让人住着舒适,更重要的是拉近了乡邻的距离。虽然两家隔着墙,但却隔不断“远亲近邻”,东家做的好吃的便给西家送一碗去,西家地里摘的蔬菜也会给东家拿一些。一家有事几家响应,常来常往的邻里之情,让墙里墙外满是温暖。

二十年后,当我进了城,住进了窗明几净的楼房,却并没有一点喜悦感。虽然楼房的墙更光了更白了,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高楼,让我总没有依附感。一道道水泥墙不仅生疏了左邻右舍,就连人的心似乎也隔膜起来。楼上楼下的见了面,也都是相视而过。警惕性的防御心理,让人总是前脚进门后脚就关门。一堵墙后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即使住了四五年的对门,也有很多都还不熟识。冰冷的水泥墙,不仅让城里人的面孔是冷漠的,就连心似乎都相隔很远,于是便有了想念乡村的念头。

借着堂哥翻新房子的机会,我特意回了一次乡下。冷冷清清的庄基上,只有四五个匠人在忙活,昔日全村人捧场满院热闹的情景早已不再。虽然用水泥和砖砌的墙既光鲜又迅速,但却让相邻两家的墙产生了缝隙。我问原因,堂哥说,现在家家户户都是自己下地基,谁也别想借谁的墙。各人都在忙着挣H己的钱,像盖房这种事,基本没人帮忙。虽然地下两家地基紧挨,但是到了砌墙时,两家的砖墙都是紧靠H己的地基往上砌,底宽墙窄,这样便在相邻两家墙间产生了能过一人的通道。听着堂哥的话,我的心空落落的……

墙原来真是有温度的!墙的温度不在于它是用什么来垒成的,也不在于它砌多高,关键在于人是用怎样的心来看待墙的。墙是用来挡风遮雨避寒的,也是用来温暖人心的。只要人心无墙,那么不管是土墙、胡基墙,还是水泥墙、砖墙,都会一样让我们温暖如春。

夏日喜赛歌

夏日正午流火的高温让各种鸟儿都“三缄其口”,懒得作声。可是,曾在地下蛰伏一冬的各种虫儿却进入了生命中的辉煌期。天气越燥热,它们越亢奋,用嘹亮或低沉的歌声赞美着夏天的美好。

作为夏天的吹鼓手,蝉总爱“坐”在树干上,用激越的嗓音喧嚣着夏天的狂热,垄断着乡村的舞台。那一日接一日的歌唱,“声声似相接”,似乎永不知疲倦,张扬得让人有时甚至讨厌。就连正午最安静的时候,它们也不消停。“知了,知了……”那声音由近及远,又倏地从远处悠悠地传了过来。“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蝉,鬼精灵似的总是和孩子们在树林里玩着捉迷藏。那蝉鸣或高或低,或独奏或合唱,疏密有致,意趣天成,是那么恬静纯粹,让人心醉神迷。

“七月在野,八月在宁。”相比于蝉,蟋蟀最爱将自己的歌声放之于田野。空旷无垠的原野,蟋蟀的歌声清纯悦耳、洒脱空灵。那长短不一、抑扬顿挫的鸣声也颇有名堂,不同的音调、频率表达着不同的意思。响亮的长节奏鸣声,是警告同性:这是我的领地,你别侵入!当遇到雌虫时,其呜叫声就变为: “唧唧吱,唧唧吱。”似乎在说:“我在这儿,快来吧!”而这优美动听的歌声并不是出自蟋蟀的嗓子,而是它的翅膀。在蟋蟀右边的翅膀上,有一个像锉一样的短刺,左边有像刀一样的硬棘。左右两翅一张一合,相互摩擦,振动翅膀就可以发出悦耳的声响了。坐拥田野,放眼四海,蟋蟀的歌声在高徊低转间,溢满了太自然的清新和灵气,这是再技高的乐师也难以合成的天籁。

就在这些夏虫白鸣得意时,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的脸。虽然蝉和蟋蟀都声嘶力竭地用嗓音做着最后的挣扎,但终是于事无补,雨哗哗而来,掩盖了大地所有的声响。雷雨以为自己的歌声淹没了夏虫儿的声音,却不想,从河塘里突然蹦出“呱呱”的清脆歌声。“蛙声经雨壮”,那铿锵有力、节奏鲜明的歌声随水而生,一直从雨中唱到雨后,充满着乡野的磁性。蛙声在古人诗词里从不缺少,如“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蛙声似乎成了乡村的代名词。也许就在村前屋后的池塘水渠,或是无边无际的稻田,无数墨绿的“乡土歌手”,摇其长舌,鼓其白腹,一鼓一鼓地唱着属于丰收的歌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有了这歌声,就连农人的脸上也写满了喜悦。

当然,还有纺织娘、蚱蜢……它们之所以歌唱,而且歌唱得时轻时重、音高韵长,好比“赛歌会”,不仅是为了表明各自的身份,更是吸引异性前来相会的信号和法宝。

不管是恬静纯粹的蝉唳,还是深邃幽远的蟋蟀浅唱,或是青蛙嘹亮激昂的歌声,夏虫的音乐总是永无休止。它们用发白肺腑的歌声,唱出了真纯、自然的夏之音。当听烦城市喧嚣的我们,静心聆听这些夏虫的歌声时,整个身心都融人自然变得聪灵起来。

青桑叶紫桑葚

入夏之后的阳光,如舞台上的追踪灯,将一棵棵分布在河畔、田野、乡村的桑树,照得异常光亮。那一片片椭圆形叶子随着雨水的日益充足,长得分外旺盛,似乎在和蚕儿角逐着,看谁生长得更快。

这种竞争是从春天开始的。一夜微风,一场细雨,让孤寂一冬的桑树很快就穿上了绿装。很快,一株株看似柔弱的桑树就长得枝繁叶茂,摇曳着青春的炫丽。而在匾里睡觉的蚕儿,也在养精蓄锐,吃完便睡,睡醒便吃。那采回来的嫩叶,一夜之间便被吃得所剩无几。不服输的桑树,摘去一茬叶子又长出一茬,新叶接旧叶,一茬更比一茬旺。

最早懂得桑叶是在小学课文《春蚕》里,文中母亲一夜夜起来喂蚕的身影和蚕儿们吃桑叶如雨的沙沙声,让我至今仍记忆深刻。而故乡,虽然也有蚕也有桑树,但树却是异常的少,而蚕也只是孩子们用来养着玩的,并没有人家专门去养。也许是受了课文的影响,童年的我也效仿着从别人那讨来一些如芝麻粒似的蚕卵来养。每天放学之后,便四处去找桑树采桑叶,但持续了一两个月后,便厌倦了。于是便将蚕儿送人,或者将蚕放生到桑树上去了。青翠的桑叶和蠕动的蚕儿沐浴着夏日的阳光,亮丽了我的童年。

五月的阳光捧红了枝头的桑葚。在一片片巴掌大小的绿叶间,挂满了红红绿绿的桑葚,如打秋下似的荡漾在夏日的微风里。随着阳光一日日渐强,桑葚也慢慢地由绿转成红色,又由红色变成淡淡的紫色。终于,在下过一场雨之后,那丰硕的果实发出紫色的光泽,一颗颗点缀在枝叶间,水淋淋的像精灵一般诱惑着我的目光。每天放学之后,我和小伙伴们都如放飞的鸟儿,冲向河边、沟畔的桑树。目光一经接触,心便跟着烂漫。我们忍不住大声呼叫,一哄而上。很快地,我们的嘴上、手上,全都被桑葚紫色的果汁染得乌红。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笑声、叫喊声在桑树的枝叶间飘荡,那甜美的滋味似乎至今犹在。

童年的我,只把桑葚当成一种开启味蕾的野果进行享受,直到三十年后,我才知道,桑葚中含有芦丁、花青素、白黎芦醇等多种成分,对防癌、抗衰老、抗溃疡、抗病毒等具有良好的作用。早在两下多年前桑葚已是御用的补品,所以桑葚又被称为“民间圣果”。古代药典对其药理和保健性,也多有记述。《唐本草》记载“单食主消渴”。《本草拾遗》上说“利五脏关节通血气捣末蜜和为丸”。而文人墨客对桑葚也是情有独钟,陶渊明《归园田居》中,“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写尽了乡村桑园美意。陆游《湖塘夜归》里,“郁郁林间桑椹紫,芒芒水面稻苗青”更是让人如入画中。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衣帛矣。”真的,桑树一身是宝。且不说那柔韧的桑条,坚实的桑木,喂蚕的桑叶,单是甜蜜的桑果,既可人药治病,又可做成饮料,还能做成美食,让人受用不尽。

青桑叶,紫桑葚,是故乡夏日最初的风景,也是七月故乡最后的诱惑。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有桑树的乡村,才是真正的乡村,不然,何以话桑麻呢?一片桑田、一株桑树、一粒桑葚,将故园芬芳成一种标志,在我离乡下里的心田里,站成了亘古的蓬勃。

捕蝉

一场雷雨过后,乡村里的空地上便凭空地多出了许多星星点点的孔,有些有指头粗,洞口清晰。有些还是模糊得只有丝丝缝隙。我知道,这是知了的巢穴。根据经验,洞口敞开的,知了已经跑走了。洞口还没全开的,说明知了还在洞里。于是,我和小伙伴们,便拿着镢头去挖。有的洞很浅,挖不上一尺,便会抓住那个裹着盔甲缩着身子像个小老头似的知了。有的洞很深,甚至还会曲里拐弯,这时,我们便会往里边灌水,不一会,那个湿漉着身子的知了便被水呛得缓缓爬了出来,被一举抓获。

捉知了曾是童年暑天里最大的乐趣,不仅是在雨后的抓捕,还有入夜时的摸知了。在黄昏或刚入夜时,凭着生存的本能,破土而出的知了,找到一棵树便攀爬了上去,准备蜕皮。天擦黑,我和伙伴们便打着手电筒,围着乡村里的一棵棵柿子树、杨树、榆树、槐树,开始搜寻着知了的踪迹。黑灯瞎火地摸知了,很是费事,最怕的还是遇到蛇,所以我们一般只敢去宽敞的地方,也是马马虎虎的搜寻。趁着夜色,脱去盔甲的知了,在第二天就会变成长满羽翼的蝉,引亢高歌。所以,最好的抓捕时机还是炎热的正午。

寂静的夏日午后,暑热蒸腾的一切都归于安静。时光悠长的影子缓缓游移,人们都睡了,鸟也歇了,风也远了。只有脱了壳获得自由的蝉,像一个乡村歌手,不知疲倦地鸣唱着生命的五彩斑斓。一声起,便无数声汇集,如大合唱一般。于是,夏天,便有了声响。

不绝于耳的蝉鸣,给我们单调的童年生活如注入了兴奋剂一般,让我们拿着用竹竿、竹棍和蜘蛛网做成的像球拍样的网拍,乐此不疲地奔走在乡村的树林里,寻觅着蝉声。还未走近,那声音就会戛然而止。当离开时,那叫声又挑衅般地响彻云霄。好不容易发现一只颤动着身体叫得正起劲的蝉,不等网拍靠近,它却倏地飞走了,还不忘留下一泊大尿!在这拉锯似的战斗中,终于,在浓密的枝叶间,我们发现一只蝉正如纺线车似的抑扬顿挫着,于是轻手蹑脚地走到近前,倏地一下拍下去,蝉便被牢牢地粘住了。抓住的蝉会被我们用绳子绑着腿,想让它继续飞翔鸣唱,可是回不到树上的蝉,却宁死也不肯开口。

而让我们最兴奋的还是拾蝉脱下来的壳。村里卫生所当医生的梦叶姑,正是因为凭着这种看似轻渺的蝉壳,为村民治疗外感风热、咳嗽喑哑、咽喉肿痛、破伤风、小儿惊痫、夜哭不止等病症而闻名于乡野。于是我们便拿着竹竿,拼命地在村子里搜寻蝉壳,不仅可以交到卫生所当作药材,而且还可以换个书本钱。为了找到一只只蝉壳,我们从门前屋后的大树,搜寻到了乡间林荫小道,有时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即使到邻村走亲戚,也围着一棵棵大树搜寻着蝉壳的踪迹。大部分蝉壳挂得不是很高,有的用手都可以取到,但也有一部分爬得很高,即使拿着竹竿都够不着,我们只能望洋兴叹。最后在秋风萧瑟、蝉声匿迹之时,我们将搜寻而来的一大袋蝉壳交到村里的卫生所,不仅可以获得相当可观的书本钱,而且还可以得到漂亮的梦叶姑的高度赞扬,这让我们很有成就感。

蝉作为自然界里的一种生灵,是夏天不可或缺的风景。有蝉鸣的地方,就有青山绿水,就有绿树成荫,就有一群活泼可爱的顽童……在抑扬顿挫的蝉声中,夏的味道就渐渐浓郁丰满起来。

如今又是一个酷暑难耐的夏日,只见烈日高照,可是蝉声却很少听到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树木少了,还是因为蝉少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感便油然而生,儿时捉蝉的情景便从脑海中跳跃了出来,那一幕幕在炽热和烦闷中成长的画面,就如蝉用自己在黑暗的泥土中十多年的坚守换得一个响彻夏季的生命高歌一样,让整个夏日都充满浓郁的诗意和生命的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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