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泥
不打不相识
那一天,风微雨细,兜兜洒洒,梅乐怡出得楼来,低头急行,春雨迎面,抽得紧紧欢欢,种在脸上密密麻麻,生出了凉,好比长出一地的庄稼,吸足了水,露出一星半点的绿芽,撑开她的面妆。
她急急折回去,取伞。惦记饭堂里今天有炒面!她最爱这一口。是想早一点去的。匆匆赶到,人不多。梅乐怡放下伞,洗了手,刚转身,猛一阵响,冲进来几十名同学,一下儿哄抢散开,乱糟糟推挤,拉出队伍,排了七八列,每列有八九人。
梅乐怡饭量本就小,人家说她长的是那种麻雀儿小肚子,填点食就能饱。她平常爱吃零食,瓜子、话梅、山楂、怪味豆,得闲就变戏法拿出来,嘎嘣嘎嘣,那嘴总在动,哪还有再进主食的地儿?可是真要不吃饭,又很快会饿,尤其是午餐,尤其吃炒面,一点拉不得。
饭堂的炒面做得好,每周二才卖。做面的师傅是陕西人,购置了专门的蒸面锣,涂刷面浆,蒸出三五锣,八成熟,切条,拌以炒菜佐料,装在笼屉里蒸,蒸熟即出,两个窗口一屉,柔韧劲道,个个争抢,就连吃惯稻米的江南人,也不例外。每一位都要上好几份,落后的根本轮不着。
梅乐怡紧张,赶几步,仍排在尾巴上。搭了档递盆送碗的,在身旁穿插,每一次穿插都叫她揪心。
前头的男生还一个劲儿往后退,她老要躲,否则就踩脚了。闪回之间,发现了“宝宝”,竞站在最前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她像得救了似的,喊着她的名字,惊喜而忘形。
“宝宝”单玫眉,朝着她招手。她施施然上前,“宝宝”拢住她,她就有了“插队”的嫌疑。身后几位分明在嘀咕,她似乎觉得出后背上嗖嗖叠堆的目光,辣辣的、麻麻的、黏黏的、尖尖的、寒寒的,多半是女生的,男生则别开头,斜着眼笑,就像能有这么个出格的美女,歪着饱饱囊囊的两瓣儿小屁股,仿佛鼓足了风,在队列外招摇,是极大的恩赏。她巴望里头的师傅早一点动活,好不叫人惦记,那些人却是一个个的大耳、肥头、沉屁股,听不见窗口外那片敲盆子打碗的吵吵声,梅乐怡心上不安。
这时节,黄羽衣发作了,冲着梅乐怡叫嚷:不许插队!前头的,站队啦!
想必他饿极了。这小子打小儿就是饿死鬼投的胎,无论早上吃不吃饭,吃多少饭,到第三节课,准听见下头“里个儿浪个儿”闹咕咕,吵吵着要吃要喝。更何况是香喷喷的炒面!
他和梅乐怡之间隔着三男一女,人家都在友善地缄默,顶多是敢怒不敢言,这家伙偏偏自私得透过顶,站上了发尖尖,招摇、无所顾忌。梅乐怡很心虚,在这两嗓子喊开时,下意识地回了头,心道说的绝不是她,对着那个人匆匆一瞥,看得残缺不全。
那家伙目光死戳戳的,对着的正是她。一脸的不匀称,愤气和怒气把一张高平的脸,团成光溜溜的元宝,须毛乱涌,猛不丁一张,就是红脸膛的恶李逵。
梅乐怡涩涩回头,摇一摇“宝宝”。“宝宝”是她的铁姐妹,撂出话,掷地有声:人家早来了!
“宝宝”不屑一顾地扬了头,把梅乐怡拉上第一位。黄羽衣欲罢不能,“宝宝”的话夹住他,让他成为了焦点新闻,大有无理取闹之嫌。他那张脸慢慢儿红起来,正如血血的鸡冠子。
往常,这类事并不稀见,他高兴时睁眼闭眼,嚷几嗓子,对方都会装聋作哑,他很体面地下台。今天的女生不识相,欲盖弥彰、理直气壮,他便梗脖子,暴青筋,恰似一只斗鸡,顾视着左右,把众人的目光收过来,悠悠地说:我昨儿就在这里站队,大家见证,你们说,我该不该站到最前头?!
几个混混,四方附和,一阵哄笑。有说他周末都没休息,就来报到了。有说他前年就来站队了。更有说他爸爸年轻时,曾在这里排队,他接班,谁要不信,问问饭堂的师傅!黄羽衣抢白道:问什么老师傅,问这里的洗碗水、酸菜汤……
一个白珠子多过黑珠子的,吆喝:长长眼吧,她敢插队,能是一般人吗?
此人和黄羽衣同班,有一大特色,吋不时放出气体,闻者如中毒,大家都不敢近。黄羽衣经常取笑他,说其他人都是把头发学白了,你小子愣是把眼珠子学白了,让他跟着自己姓,赐外号“黄鼠狼”,有时候也叫他“白天才”,简称“白天”。
事实上,黄羽衣身边没有哪一位不是“天才”。世上的“天才”,都比“人才”多一个“二”。 “黄鼠狼”一肚子的墨水,捂得馊馊的,像一条臭水沟,每句话都装针带刺,高来高去地扎起来、损起来,把梅乐怡气得不敢抬头,却也失去了退回去重新列队的勇气。
单玫眉马虎,在先还和她说话,没听那些冷嘲热讽,等梅乐怡身子哆嗦,手臂在她的手上颤动,她惊醒过来,去听后面几个家伙的说辞,愧疚极了。毕竟梅乐怡是自己招上前的,没想惹那帮太岁,便火赤赤转过身,拿冷冷的目光一个个挖上去,挖去他们的欢气、戾气、浮浪之气,一只手兀白抓住梅乐怡。
她恨所有的男人,虽则浑身上下都是刺,但只可防身,不能伤人。
师傅们救急,走上各自的窗口,开始卖面:队伍紧缩,呼吸凝重,后面的都踮起脚尖,勾出长长的脖子,越过脑瓜、颈项、肩膀,像架起一顶顶机关枪,扫看着菜盆子,咣咣咣打在那些木的、钢的菜盆盆上。
单玫眉帮着梅乐怡要菜要面,等于是一个人排的队,只是多要出一份炒面,黄灿灿的,油嘟嘟的,承载着人生的全部意义。
不到自己能买上,谁看了都羡慕,都着急。
黄羽衣讪讪然,他并未得到什么便宜。不禁揉一揉肚皮,将哗哗碎走的响动溜下去,后悔刚刚下楼时未曾快跑,这时俨然成了个“相片”人,饿得前心贴后背。
单玫眉她们走过来,飘出一股饭香,引得他心馋,意犹未尽,他脱口道:炒面香吧?不要脸……
单玫眉乍然变色,“呸”,朝着他的脸吐去几星若有若无的唾沫星子。若她是男人,指不定黄羽衣已扑将上去,可人家是妙龄女郎,给你飞传几点唾沫星儿,多大的体面!
黄羽衣贸然说出那话,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很过分,然则单玫眉的唾弃激发了他,他象征性地擦擦脸,嗓子眼同时发怪音,深吸一口气,聚着嘴,似乎含了枚炮弹,做出就要射出的架势,追上去。
如果说美女的几点唾沫,当得起蜜汁甜浆,那么一个老男生的恶作剧,那便是流弹飞镖,夺命惊魂。在黄羽衣作势作态地十嗽时,即连他身后几位都吓得捂住饭盆儿朝外躲,隔壁队列里一个小女生,没留意这边的行情,居然就被这边躲过去的男生撞了个满怀,当啷啷——,饭盒儿倒磕下地,她直问怎么啦,有点声嘶力竭。
黄羽衣挡住了梅乐怡、单玫眉。两位小姐吓坏了,紧张地别过身,下意识护住饭盒儿。她们并不害怕这个人,而是害怕他作势要做的喷吐。
手上的饭菜是完全暴露的,没有暗道、防空洞可避,这天上落下炮弹,势必是万发穿心!
黄羽衣却未完成最后的动作,梅乐怡那道慌乱绝望的眼神打动了他。他生平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正对她滚烫的脸,不由得愣住了——这张脸他很不陌生,急切问却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上面草写着惊恐不安、乞怜无望,读着它不由得心酸心疼。自己何以如此面目可憎,让她怕成了这样!不就一碗面吗?至于吗?黄羽衣意识到了荒唐,不该把人家逼上绝路,豁然一笑,挥挥手,让开了。
没防后脖领儿已被什么人揪住,扯开,扯得他踉跄数步,才制住外来的那股蛮力。他顺势回头,揪他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男生,高他小半头。不等黄羽衣发话,那人当胸戳上一拳:奶奶的……
黄羽衣一时内疚,不免松懈,让对方得了手:这时反应了过来,几乎一瞬间,他推出手上的家伙,戳向那人的眼,对方的话被生生截断,脱手争夺。那一招却是迷惑人的,黄羽衣一反掌,拿住那人的臂,急跑起来,跑在那人身后,饭盒咣当落地,咔吧,他的大腿也同时压住了对方的腿,双手拧起那人的臂,别得他哎哟哎哟大叫,垂下脑袋,紫胀着脸,扑通跪在地上。
黄羽衣刚要打,瞥见梅乐怡脸都变了形,高举面盒、菜碗冲来,不料被谁绊了,脚底浮虚,溜溜而下,手臂尚在扑腾,他忙横拉着,脚下一勾,把那男人放倒,拦在梅乐怡身底。梅乐怡来势更猛,仿佛御风,手上的东西已拿不住,半空里倾扣而下,噗儿——热烫烫的面条肉菜,全覆在地上男人的腰口,滚滚跌跌流下去。那人叫喊着扑打开来,梅乐怡也倒下了。
这要是摔瓷了,即便身下有一个垫底的,也一定难看。好个黄羽衣,身子一挫,飞上前,蹲在半空,一手抄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臂,转体90度,轻轻一带,稳当当站下,如在空中跳起了探戈。
梅乐怡犹白魂飞天外,吓出一身汗,脸色惨白,搓搓挎在肩上的包。
叮——一声脆响,玉镯在瓷砖上打转,躺倒时一分为二。看得她呆了。
单玫眉已将饭菜搁在最近的圆桌上,跑了回来,帮着梅乐怡捡起镯子,是两截和田羊脂玉,可痛可恨!她抱住梅乐怡,想拉她走。
围来许多人。黄鼠狼不知轻重,鼓碗吹哨,连声喊好。惊来了饭堂主任,高声问怎么啦,却见一个男生被两名同学,又扶又搀地拉着,好似要玩命。主任问出了什么事,梅乐怡哭起来,单玫眉横着玉,手指黄羽衣,怒道:他打人!摔坏我们的东西!
突然,她意识到黄羽衣是为搭救梅乐怡,才碰着玉镯子的,并且主要是梅乐怡搓包时不小心,甩脱的。
黄羽衣自觉理亏,不再说话了。男生数落黄羽衣打人、骂人,耍流氓。
主任是认识梅乐怡的,有她掺和,他不能不帮了,喝问黄羽衣怎能在吃饭的地方动手,像什么话?哪个班的?马上交一份检查过来,否则停卡!
主任拉着偏架,那男生有了底,缓过气来,冷不丁挣起胳膊,扑向黄羽衣。
黄羽衣天生敬畏师长,主任的话他是听的,骂他管教他,他也会改,他以胜利者屈辱地承担,不觉如何。可是要有人偷袭,岂能容他近身?
黄羽衣出手虽晚,却是快捷无伦,弯身后挺,快步侧转,截住对方的两只手膀子。那人试图拔手,没想黄羽衣力道那么大,他晃了三次,都拔不动。黄羽衣伏过来,对着他耳语:老兄,我可是散打冠军!
他松开手,那人知趣地点点头,凿着脑袋,像在警告他,掸着被汤水污糟了的深紫色西服,摸摸胸,捂着腰,快步跑了。
黄羽衣朝着主任和梅乐怡笑笑,又看看周围,强白镇定,说:散了吧!饿死了。
他弯身捡起梅乐怡和自己的饭盒,冲洗十净,径直到窗口,旁若无人地把饭盒儿递进去。其他人谁敢声张?主任也是目瞪口呆。
糟糕的是,几屉面早卖没了,笼屉也撤下去了。
要不是过瘾、打架,兴许还能分上几口,他苦等一礼拜啊!他怅怅地刷卡买菜,报复似的要了鱼块、土豆炖牛肉、大煮千丝。快步来到梅乐怡身边,鞠躬说:对不起,刚才我冒犯你了!
递上饭盒,他的样貌已是诚恳至极,谦卑之极,低到了尘埃下,却是遮不住语气中生戳戳的那股骄气。
那两位本是以不变应万变,看他耍什么花样,黄羽衣竞不来事,竟然道歉,虽叫人不能接受,但一颗心都放下了,对望一眼,脾气长起来挺起来,单玫眉端着菜,独自回了座。梅乐怡则红了眼,掉头外去,那意思是她不吃,连饭盒她都不要了。主任摇头而去。
黄羽衣哼哼着:不要拉倒,我吃!
他来到黄鼠狼身边的空位子坐下,遥对着单玫眉。
黄鼠狼朝他翘起大拇指,他淡淡地笑笑,手下扒拉,三下五除二,将汤水饭菜风卷残云,不知其味地塞进去。未免遗憾和不足。他仍在想念那些金灿灿的炒面。旁边的人打了一大盆,呼噜呼噜吃得那么响,满足而夸张。他心里有点堵,起身洗了饭盒,折回来把梅乐怡的饭盒提住,放到单玫眉手边,回来靠在椅背上,端详单玫眉。
单玫眉仍在享用炒面,拿筷子卷两圈,绕几绕,挑在嘴里,文静、优雅,端端是一位叫人心动的淑女。
她接了个手机,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儿,搜寻着,待见他正注视自己时,脸马上黑下去,埋头挑起一勺儿玉米粥。黄羽衣隔着好几张餐桌,也能感到她冲冲而来的气。他留意她的胸口,那儿起落分明、蓬勃兴旺。他邪恶地玩味,有一点开心和得意。
单玫眉似乎很懂养生,别人都喝汤,那汤就是刷锅水,缀几点油花儿,漂数片菜叶子,免费供应,她不喝,花钱单买粥。
单玫眉过午不食。午饭前喝半碗粥,中间喝一碗,留下半碗则是用完主食后再喝。她知道黄羽衣赖在座位上不走,她厌恶自己吃饭时,旁人偷看。
她拿出餐巾纸,拭拭嘴,擦擦手,端盆子来到垃圾桶边,大喇喇倒掉梅乐怡盒儿里的好饭好菜,冲净饭盒,重新要一份,拿上雨伞,昂着下巴颏儿,眼角的余光挑得高高的,罩住了黄羽衣,只不拿正眼瞅他。
黄羽衣一直待她出门,才悄悄随上前。
雨住了,地上湿漉漉的,枝枝叶叶挂满水珠子,盈盈欲滴。
五月的春天,西北角的芦苇叶舒展,间夹菖蒲和梭鱼草,睡莲、绿米、莼菜,碧翠翠浮了小半湖。荷叶出在水面,三三两两的绿头鸳鸯在小湖里游荡,人一近便扑腾双翅,嘎嘎数声,贴着水滑翔。
东岸边乱乱地摆了些石头、石墩,犬牙交错,有的在陆地,有的半探于水下,柔曼的杨柳枝条拂来画去。
湖上跨一道十来米长的曲折游廊,廊顶的枋梁绘有苏式彩画,都是些戏剧人物的表演场面,有演员,有琴师,有乐器,有戏楼,有观众,每段主题不一,均以带了鳞角的黄色囚牛蹲立于琴头为隔断。
穿过游廊,就是大家说戏、唱戏的双娇园。人口是竹坊,在两块黄色的竹柱上,挂了白底青字的对联,是皮日休的名句:“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竹柱托出一块竹檐,四角飞挑,中间挂白底红字的“世无伦”匾额。左侧盆栽着牡丹,地长着芍药;右侧是琼花桂树林。中间青砖铺道,架以紫藤,修竹过渡,浓荫匝地,清凉怡人。
盆子里的牡丹,品类繁多,争奇斗艳。今天这时候,他是来不及赏看的,单玫眉已渡过竹影,隐人一簇簇琼花深处。他急行数步,要探一个究竟。
正前方有一口不小的花坛,里面错综交合,展开几百株一丈来高的花枝,一束束排立着、聚拢着,相依相偎,似珠似球,又如一面面芭蕉扇。花大若盘,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周,环绕中间的珠花蝶蕊,像承举了瑞雪,又似八仙起舞。虽是单一的颜色,却因集中进放,而光辉夺目,胜于高低铺撒的牡丹。
黄羽衣不觉做了仙家,舒气吸纳,想起张问《琼花赋》里的词句:俪靓容于茉莉,笑玫瑰于尘凡,惟水仙可并其幽闲,而江梅似同其清淑。
花坛后蓦地滑出一片水亮柔净的笑声,原来有人在花间低语。
一个道:什么呀?我不吃。都快气饱了。
你卸了妆?这是不参加演出了?
那男的,我恨死他了。
那一个开玩笑似的,说:他长得不算赖,对吧?
一个骂:胡说!
另一个道:你以前见过吗?学生还是老师?……难道是保安?
不像。
嘻嘻——对了,咱们接手的“琼花醉”,不是要找个能打的吗,这人怎么样?
他?杀了我吧!“观郎”是我的“偶像”,他来怎么演?
原来我们的“杨琼”爱上了“观郎”!
去你的!
你别是让那个编剧把心虏去了吧?
勿要操心呀!能写这种剧本的,没个六七十,也得五十开外吧?我只找年龄相当的,那些老头儿,岂有什么爱情?
呀,乐怡,你真的很伟大哎!
去你的!难道你喜欢的尽是些老骨灰?
又一阵笑。笑过后他们感叹现在的好剧本少,总算看上了,却是没钱。剧团和学校怕是真的办不下去了。前些时间就有人起歪心,要并购呢!
一个便说:别人大难临头,你不一样啊。到时嫁个金龟婿……
那个骂道:你三句话不离男人,怀春呢,还是叫春?
二人便扭打起来。
外面的黄羽衣已然木呆。他完全未料到自己的剧本《琼花醉》,被院长要走后,会交给这么一对冤家!这两位是十嘛的?
不敢偷听!今天得罪的人不简单!
他不经意地埋下身,悄然溜开。他想即刻回去,上网查一查。刚到宿舍前的操场,就被七八个二流子挡住去路。为首的正是刚才和自己动手的男人。已经换了上青麦尔登西服,站在中间居然有一股玉树临风的样子。只是托着屁股,看见了黄羽衣,在转到腰上,叉着腰,像一位志在必得的将军。来人白报家门,说我华子楚从不输人,除非黄羽衣磕头认错。
黄羽衣不搭话,左脚跨小半步,右脚直立,斜身站开,双拳似握非握。要说旁的,黄羽衣真还谈不上有多大把握,说到打架,自娘胎里出来,他就是个小祖宗。随便摆一个姿势,都是开仗的起式。一般人却是看不破的。
黄羽衣多想“金盆洗手”,做个稳稳当当的踏实人啊!谁料人善被人欺,居然有那不怕死的!落在早几年,可是不得了,因为他的绝活是打架。
他打人没轻没重,拿鞋跟照着人的后脑勺踹,一踹一个准,对方眼前发黑,四肢抽搐,多少天都晕头转向。“一旋横,二旋拧,三旋打架不要命”,说的正是黄羽衣。他腰身柔韧,臂长、腿长,巴掌宽,五六岁拿大顶,在空地上健“步”如飞。他的爷爷,一位老艺人,早年在齐如山戏曲学校学习昆腔,偷偷教他功夫。又教他走“网场”、“蹉步”、“云步”,悬空翻跟头。难度最大的是劈叉,两腿叉成水平线,坐于地上,保持30秒,而后略微收起,腿用力撑起身子,再缓缓压到极限,保持30秒,重新微收腿。反复练习。
这孩子每天要喝五顿粥,水多而尿多,读初中了尚在床上画地图,醒过来发现身子下头湿漉漉的,仿佛从水里捞出一样,忙搓被子压紧,好赶在天蒙蒙亮起床前,褥单子能够十一些。即便这样,即便他常常饿得两眼昏花,身上骚气撩人,面色也永远红通通的,这得益于他的闲不住,手腿随时都在动。
他父母早死,和爷爷相依为命,无所寄托时,是爷爷送给他的一箱“宝贝”,救了他。那里全是齐如山的书,爷爷的笔记和日记。老人米寿时,给他讲前半生传奇,嘱他长大后整理箱内的资料。齐如山,那可是戏曲界头牌,成就尚在李渔、王国维、吴梅之上。
黄羽衣懵懵懂懂,念到初二,有一天好奇,找出那堆纸,一页页读,越读越惊奇,越读越兴奋,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结论,原来是齐如山提升了戏曲、提升了京剧、提升了梅兰芳!
高二那年,他辍学做工,辗转多处,后来上了市里的严凤英戏剧学院,98岁的爷爷开心过度,一口气上不来,死在他面前。
他学做编剧——黄羽衣带着一部黄梅戏剧本《琼花醉》,敲开这座戏校的门。
这小子生得稍许马虎,兼以久不打人,让对面那些人都看不上。内中一位比他高半头,身块也大,第一个憋不住,冲过来揪他。黄羽衣略略收胸,以右脚为轴,哧溜——钻在他身后,那人未及看清,急转脑袋时,黄羽衣已高竖左脚,从他的头发梢上轻轻滑过去,手指在他的后背上敲了敲。
显然,黄羽衣不愿和这位高大的莽汉为敌,要他知难而退。不想人家和身扑转来,比较的张扬,双手一上一下,试图上打黄羽衣的脸,下击他的腹部。黄羽衣再旋身,缩在他身后,脚尖对着那人的屁股点去,莽汉收不住,噔噔噔,往前直倒,边倒边叫,这两百多斤的身子堪堪就要砸下去,黄羽衣闪身上去,拽住他的胳膊,往里拨,卸去那人多半的跌势,他勉力站住,吓出一头汗。
黄羽衣笑道:别这样,实在想打,不如找时间,去外头,打完就完。
莽汉头脑再简单,也已心知肚明,人家无意开罪自己。但他十什么来的?况且,他宁可倒下,摔一个半死不活,也强于别人拿豆包不当干粮。
华子楚从旁撺掇,啧啧有声;莽汉血气上行,一心要出这个头,梗着肩,咆哮着,挥拳再攻,正打在黄羽衣的臂上。黄羽衣如何再客气?他大反脚,斜刺里踹上那人后腰,踹得他单腿跪地,右手着地,滑出近一米,蹭破一层皮。
黄羽衣如影附体,游身上前,右手虎口掐住他右侧肘关节,卡死,左手拿住他下臂,一送一抬,那人听见咔吧一声脆响,以为胳膊折断,疼得大喊一声,跌坐在地。
其他人围上前,黄羽衣先还往西北跑,等那伙人冲到身前,冷不丁矮身斜蹿,折向东南,几乎是贴着地平飞,穿过那道小小包围圈的罅隙。三个收不住脚的,撞在一起,翻倒在地,余者忙抽身。黄羽衣瞬间勾脚,把距自己最近的绊倒,而后空中大翻身,以快捷无伦的手法,将三个正从地上爬起来尚未站稳的人,接连着掐手、抬送,一一卸下胳膊。剩下的对付起来就不感吃力了。
待他们离着自己两三步远,他竖起右脚板,一个旋风扫,翻在空中踢过去,朝着对方的门牙和下巴踢,对方来不及反应,便一个接一个痛叫着摔倒。黄羽衣空中翻跟头,每次都坐在其中一人的屁股上,施展推拿手,卸下身下人的胳膊,身下的便杀猪般号叫。
他唯独放过那位被他绊倒的人。那人很识相,知道今天遇见了打架的活菩萨,爬起来后落荒而走。
黄羽衣立起身,拍拍手,地上几位疼得连连告饶,单那莽汉硬气,捧着膀子,铁紫着脸,浑身虽在哆嗦、流汗,却一声不吭。
黄羽衣擦擦汗,喘口气,看见不少人已站在操场边观望,指指点点。
单玫眉、梅乐怡不知何时也立在一旁,她们先是好奇,再是讶异、惶急。梅乐怡看见华子楚最后被制伏,倒在地上哼哼,不禁“啊呀”一声。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却歪着嘴,挂着泪,托住那只挂下来的胳膊,突然斜斜着,单跪一条腿,黄哥、黄哥喊起来,讨饶说刚才哥儿几个好奇,想见识见识黄哥的本事,看他那个散打冠军是不是吹牛逼,没想上手就打了……饶命啊!
黄羽衣便问是饶他一个,还是所有。其他孬种都哼哼,纷纷说“所有”。
单玫眉看不惯,骂他们怂包,这么多被一个打败了可忍可受,失气、失节却是太不该,他们哪里像男人?!
梅乐怡眼见她本就鄙薄的那位,原是这般嘴脸,这副德性,这等熊样……一丝清泪涌上来,噙在眼角。
她明白自己的心死了,对于一个可能会驻于心间的男人,这一刻算是彻底剥离了,她听见了嘎嘎嘎的撕裂声。她并非无动于衷,直到丢弃,她才听清了心愿。
她扭过身,拉着单玫眉绕过操场,往教学楼跑。黄羽衣恰好看见,忙蹬下去,握住华子楚垂下的手腕,大腿垫在他腋下,把他的前臂往外侧转,慢慢屈曲肘关节,而后猛往上一推,咔儿,伴着杀猪般的痛号,华子楚跌坐在地,好在手臂算是复原、归位了。
单玫眉、梅乐怡远远听见喊,回过头,见那男子正一个个给地上几位推拿,每拿下一位,都有一声惨厉动人的嗷叫。
一战成名,许多小混混都想拜黄羽衣做老大。学生会主席也登了门,愿为他在八名副主席之外,增设一名副主席,专门镇压异议分子,加强学生会权威。黄羽衣自然不肯抛头露面。他正消解、淡化影响。他的事迹惊动了远在湖边的师父。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下里,不知为什么,师父知道了他的打架,骂得他狗血喷头,叫他不要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想着他的使命,多找机会去接近学校里的头面人物。师父摸过底,告诉他这次他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那两个女生,一个梅乐怡,留校了。一个单玫眉,分在剧团文学部。即便梅乐怡放得过他,单玫眉那主儿岂肯饶人?他焉可掉以轻心?师父让他赶在她们毕业前,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负荆请罪,趁机接近她们。她们还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至于那个华子楚,敬而远之吧,花花公子,不成气候。
黄羽衣沉寂下来。而他的沉寂,对外人来说,是神秘,更是神奇。
他另有朴素的隐私:一不小心喜欢上了梅乐怡,却是异想天开,他既没有接近她的机会,也没有亲近她的勇气,甚至连师父建议的“请罪”都不好意思,怕丢人,怕有损男子汉形象。
他本是一条硬汉,对女人一向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又是老男生,自然无法抵抗异性的妩媚。那是说话的音乐,流动的油画,艺术的根泉。
来到这座艺术家的摇篮,他变得感性不少、灵敏许多。如同这儿流行的经典名言里说的,哪怕你是一根木棍儿,插地上也可以转青发芽。
艺术是神经者的天堂。黄羽衣时时受诱惑。他还无法真切地体会女人的种种好。过去所有的想象,朦胧的、精致的、温煦的、会心的、若有若无的,带了品莹和芒彩的五色光华,都在心上摇活,悄然塌陷,塌下的迹痕不翼而飞,不是被清理走掉的,而是刚有点坍下的意向,即无踪无影的。
他相信它们并未消失,而是融在了血液里、感官里,变成灵感和灵气。
他对梅乐怡,倾心不已,那次的刁难,可能无心,或许有意,说不清。
他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记,从此关注自己,哪怕是恨——不打不相识嘛。
后来比较后发现,她和自己心里的偶像,长得太像了。都是那种骨感美人,都在教唱黄梅戏,只不过梅乐怡尚是位妙龄女郎,后一位却是能够做他妈妈的女人,似乎单身,朝天扎了根大尾巴,是剧团团长兼戏剧学院院长,著名的越剧、黄梅戏演员。她每一个举手投足,都使他着迷。
早些年在老家,只要听说她下乡,在十几、二十里范围内出演,黄羽衣总要去观看,她的大幅剧照,也一直张挂在他的床头枕边,差不多挂了近十年。
他还搜集、剪贴、复制了她的所有资料图片,涉及越剧、黄梅戏里的其他明星,韩再芬、马兰、袁雪芬、徐玉兰、王文娟,这些看着都生情飘香的名字,对于她们的事迹趣好,他如数家珍。
这么一个明星,本该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居然成了他的伯乐、他的老师,他够着了,很快走近她,脚下是一块沼泽地,他被一股巨大的黏力带着下沉。从未想挣脱,永远不会怀疑她是位出色的精灵。
不用说,梅乐怡更该是这样的精灵了!他多想告诉她,自己和《琼花醉》的关系!他开不得口。
打架后,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显出微妙丰富的含义。鼓鼓漾漾的,品品莹莹的,飘飘忽忽的,潮水样灌溉、滋润、培养着自己不一般的心意,搅和心绪,如绵绵春雨,洒向那些模糊、混沌的渴望、想念,但一颗心却怎么都不能接受一位当着老师的人进驻——对于老师,他本能地敬畏,害怕她发觉自己对于她的想念。
饭堂里的异常表现,让他有了厚厚一层的羞愧、压抑。让他越来越有了接近的冲动,满胀的情欲张牙舞爪,急剧发酵.甚至快要遏制不住了。他在想“她”。他的“想”渐渐具形、烂漫、放肆起来。
同学里的,大街上的,杂志封面上的,广告片上的,电视剧里的……只要有可取处,就都跑来他的想念中,定居那么三天两日,由他想一阵,评一阵。这变化是静无声迹的,他当事其间,根本未料到它如何之凶险。所有的女人,无论是少女少妇,还是身旁的同学,发育的、没怎么发育齐整的,在他眼里也统统是“女人”了,抹上薄薄一层肉欲的味道、色情的意念。
黄羽衣直觉到自己与苦恋、单思的人最后的结局——思念无果,命运不公,痴心不能禁、不得表,何其之痛也!
很快他又发现,自己对于其他人的想念,实在无关紧要,不会叫他的精神备受折磨,唯有对恩师,她不是师父,师父是男人,她是女人,打从他换上凡胎“肉眼”后,黄羽衣更觉她丰美、成熟了。
无法忍受时,他会跑去表演班的练功室发泄一番,闭着灯乱打一气。
再度出手
梅乐怡、单玫眉眼界高,至今尚没有中意的男友。闲时不过听听歌,看看碟,观摩观摩演出,更多的时间约出去逛商场,从南到北、由西而东,踏平广告上所有那些正在打折的商店。
又到周末的早上,天气晴好,街上行人正多,美女却少。都说这年头,但凡有点姿色的,都在发廊外站着,很有姿色的,在大酒店睡着,极有姿色的,则都藏在男人的小金屋。如梅乐怡、单玫眉这样的另类,更是鹤立鸡群。
她们不顾体面,挤上八路车,站了三站地,来到民族村。
这么一点路,单玫眉本要走过去,梅乐怡不肯,她宁愿省一点气力,多逛几家店,免得想走了,挪不动步子。
二人先去金银专卖台,赎出那只和黄羽衣打架时,断为两截的玉镯,师傅在断处,粘了宝石胶,嵌上白金,能够将就一戴。又买了彩笔和油墨,预备学画画。付出钱,柜台里的小姐让她们查查看,丢什么东西没有。她们见小姐话里有话,都忙看包——包都是敞口的,梅乐怡不见了钱夹子,里头有身份证、几张卡和两三百现金,单玫眉也丢掉了手机。
小姐开了口,说这一阵,顾客常丢东西,全是民族村的孩子顺手偷走的。刚刚有几个在这里,围着她们转了好几圈。
二人没听小姐说完,赶忙追出去,依着模糊的印象,寻找目标。天幸逮着了,三五个孩子和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一起跑。她们追过去。
“小偷啊——抓小偷!”她们喊着,是给自己壮胆。行人侧目,看两位女郎气喘吁吁,有点幸灾乐祸。蹊跷的是,那几个男孩停下来,拉着他们的男人也站住了,等着她们过去。
孩子们一脸的油灰,拖着两道鼻涕,鼻头黑黑的。眼睛大,框子深,像两颗摆在炕上的地雷。大人一律高额骨,翘着粗壮的八字胡,短发上戴了棱角突起的丝绒花帽,外衣长及膝部,对襟、长袖、无扣、无领,以一束棕色方形腰巾系扎。
中间那个男人的腰巾上,别的正是梅乐怡那只崭新的古奇粉色公主蝴蝶吊坠女士钱包。单玫眉眼尖,先已见到,摇摇梅乐怡的臂,让她确认。
梅乐怡很怕和这类人打交道,看他们的神色,那样镇定,哪里像偷东西的?直等见了自己的钱包,她才确信了对方的身份。
那是我的,还给我!
梅乐怡指指那人的腰,比较的克制。对方却是听不懂,叽里呱啦好一顿,两位女郎一句也听不懂。
单玫眉问梅乐怡这是什么语。梅乐怡摇头:管他什么语,反正那是我的包。
单玫眉把手伸进梅乐怡的包里,摸出她的手机,拨了号,旁边小孩的兜子里,马上传传出手机的铃声,是她熟悉的《天女散花》。
这样的曲子极为罕见,出于黄梅戏《游龙戏凤》,她喜爱剧中率性任情、对爱坚贞的少年皇帝朱德正,白比梅龙镇上清丽、活泼的酒家女李凤。剧中二人初遇时,李凤唱的就是这一段经典快调。
我的手机!单玫眉跳上前,试图要把手伸进小孩的口袋,他身边的男人不答应了,一把推开她。
你怎么容许小孩子偷东西?!单玫眉气愤不过,指着钱包,指指梅乐怡,对着围观的人大声责问。那是她的钱包!我们刚在商场买东西,这几个人偷了我们的手机和钱包!
梅乐怡也很生气,说:我的证件,还有卡……还给我!
围观的,无人说公道话,大概都害怕和外族人打交道。单玫眉无奈,拨打110,报了警。
梅乐怡身上有功夫,突然想抓住男人,从那人腰间抢回钱包。那人力大,摇手推搡,将她推了个趔趄。梅乐怡趁那人回头的瞬间,挺身拔起,扯住他的腰带。男人们都有了反应,两个对外,拔出尖刀,向着围观的人叫嚣,被抓的那位抡拳招呼开梅乐怡,在她身上捣了几下,揪住她的头发。
梅乐怡扭着头,胳膊遮住了脸,仍是不放。拉着的男人见自己甩不开,不禁大怒,手臂朝下压,挥掌劈来,劈得她呀的一声,扑在路边,那一掌劈空。但梅乐怡坐在了缘石上,挫着了臀部的骨头,双手撑在地上,她像是听到了骨头咔吧断裂的声音,疼痛白根部蹿升,她浑身一震,啊呀一声,捂住疼处,心道完了,从此登不了台了!
她的泪唰唰流下来,疼得麻木了,一时爬不起来。单玫眉赶紧来拉她,她摆摆手。
那些人兴许见不得女孩子哭,打个唿哨,以刀子开路,劈杀出一条通路,一溜烟跑了。围观的哪敢截?唯有单玫眉,急切追出去。
梅乐怡的头发散在额上,静静待了片刻。在男人那一掌劈来时,她不过下意识闪让,仗着踢腿练功的灵巧,虽没有攻击力,但防身还是可以的。若是单玫眉,那就能打着,或许会昏迷不醒。然而这一摔,几乎把她摔成了两半,如同一个落地的西瓜,表面上没破,内部的瓤子,却不再完好!
咬紧牙,她试着撑身子,刚要爬起来,看见脚前有一只小布袋,翻开袋子,居然是刚才那个男人的身份证。抽出来看时,那上面用汉语和另一种语写着“姓名:许莹。性别:男。地址:吉林省吉林市丰满区泰山路六号院。身份证号码:220204195705120046”。
她的疼痛略略轻减,可以活动,不由得松下一口气,把那张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以为有这个就不怕,被盗的包物就能回来,起码可以交给警方破案。
啊哟——她想迈步子,一下子扯着了硌到的那块地方,不由龇开牙。
不能摁,不好揉,不可碰,许多双黑眼睛都在看。她镇定地掩饰,擦了擦脸,望着远去的单玫眉消失在斜路拐弯处。她旁若无人,收拾收拾头发,看不起还在看热闹的人。她并不挪步,偶尔抬头深深望一眼。那个胆大的“宝宝”,怎么还没有转回来?
单玫眉跑出一段后,才发现自己是一个人,担心梅乐怡那一跤不知摔得怎样了。又怕那些人消失后,梅乐怡没有身份证。她快出差演出,身份证丢了很麻烦,哪里都不能去。她硬着头皮一直在追,期待遇上警察,帮帮自己。谁知这里太偏僻。来到小街的三岔口,那些人跑去右侧,里面臭烘烘的。她不敢过于深入。
她停下来,不时转身,来回走动,等待外援。
警察是开车过来的,那时梅乐怡可以走路了,知道自己的伤不如想象的重,有惊无险!这次教训深刻!对于亡命徒,根本就不能正面冲突。她担心单玫眉的安危,却是打不了手机,也记不得号码。
梅乐怡让警察赶紧找人,但先要录口供,在一个硬皮本本上签字。扭过头却见黄羽衣鬼魅似的,站在身边。她从没打听他的名字,对他本无好感,因此不愿意搭理他。她请警察快走,另一个尚在里头,跟踪那些小偷。
她有半个屁股疼得不能动,走不快,又怕警察等自己不耐烦,便夹着大腿,用左半边使劲,加快了步伐。
巷子有点窄,一行人七弯八拐,转了三五分钟,看见单玫眉正在一家破旧的小店里挑东西。她迎过来。队伍之尾,黄羽衣推着一辆车,朝着她颔首微笑,她对他已无任何的印象。
他们跑进去了。单玫眉回头指着那一堆趴在地上的平房,远远大喊。
警察问是哪一间,单玫眉说不清。黄羽衣插了话,提议先进去转转。几个人犹豫一阵,走进那条土街。
道路坑坑洼洼,连个下水口都没有,这里那里泼着些污水,板成一道道黑而滑溜的块块。垃圾随堆随放,苍蝇群飞群舞。当路又是一个熏得叫人背气的厕所,上面涂满黑粗粗的字。还有茶叶店、理发店、五金店、小吃店.临街的门有的敞着,有的加了锁,也有的关了。
大家都憋口气,不说话,小心跨过坑口、污秽、臭水。梅乐怡拿出许莹的证件,打探消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见过他。从东到西,白南往北,那些人无踪无影,就像是天外来客。
或许他们另有住所,不住在这里?或许店家都不肯说,害怕报复?
转过一圈后,几位不得不失望地折回去。
梅乐怡趁人不注意,不时在尾骨四周轻轻按摩,走出这么远,她反而习惯于一瘸一顶了。不时转身,对突然发现劫贼抱了侥幸之心。越到后来,她越急,问:这人你们能查出来吗?
查不出,外地的。
有证件都查不出?一旁的黄羽衣再次插嘴。
警察摇摇头。你们去法院起诉……
黄羽衣忙道:那你们得出证明吧?
我们管不了。
你们是证人啊!
胖些的警察想了想,说:你们到派出所做一个证明报告吧。
几个人折到警车边,黄羽衣抢先把车子锁在一根铁栅栏上,也不打招呼,随她们钻进车。
他觉得自己是男人,该当帮她们。师父曾叫他上门谢罪,他至今未动,没有借口,越是有爱慕、负罪的感受,越是谨小慎微。现在机会从天而降,他自然要插手,虽然这两位好像都记不得他了。
这么多人扒窃,团伙犯罪,你们就打不掉?
你是谁?
我们同学——她们是我老师。
哦。胖警察一时困惑,语气放轻:碰到民族村的人,我们都要让三分。
你是说,我们只能通过法庭解决?黄羽衣追了一句,人家并不打算回答他。
单玫眉已经认出他是谁了,好奇地看看梅乐怡。梅乐怡对他不咸不淡,视同无物。她显然没有忘记他,只是默许他的介入。
车子开进一条胡同,穿过去,绕到正面,豁然开阔,前首一座大院落,正门居中挂着警徽。
到了。警察把他们领进楼下的厅里,指指透明的值班室,让他们去那边。而后喊了几嗓子,白顾着上楼去了。
厅内没有几个人。值班的警司一直在通话,说笑。搁下电话又跑出去一趟。
三位站在窗口,等了约摸十几分钟,梅乐怡突然记得要给银行挂失,忙到一边去打电话。黄羽衣等得不耐烦,四下寻找,发现警司正在一间小房里和女警贫嘴。黄羽衣打断谈话,那人变脸,很不情愿地回来,端着架子,拉足腔子,问明情由,开始不愿写证明,受不住两位女孩子的软磨硬泡,才拖鼠标敲起来。三两行字打了十多分钟。原来他不怎么懂打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有的字反复好几回才打对。临到打印时,他点击,等了好一会,不见动静,站起来,原来电脑未连接打印机,写好的证明都不保存,他随手就关掉了。
他骂骂咧咧,预备重写。单玫眉、梅乐怡着急,黄羽衣说:可不可以你来说,我进去打?
警司一声不响。梅乐怡指指窗口上的纸,“闲人莫进”——看来她已原凉了自己,他心里暖暖的。单玫眉瞥他一眼,往里笑道:领导,我进去打,好吧?你看,我这身上没有口袋。请你行个方便,我们还得赶到法院去。
警司被那声“领导”热了心,觉到自身有了分量,隔着玻璃肆无忌惮地打量单玫眉,见她穿的是紫色的时尚套裙,立领,项下佩系蝴蝶结丝带,领口和裙子上下呼应,绣出一朵朵牡丹花,端庄挺拔,不由一笑,点点头。三人欣喜地彼此看了看。
单玫眉坐在电脑前,那警司贴住她,弯在她耳边。她有苦难言,手指上下翻飞,很快写完,把它存在桌面上,站起身,让开,请那人再看一遍。确认无错,她道了谢,他开了打印机,打出一份,戳上公章。
三人下恩万谢出门,单玫眉连吐几口,撕掉那位警司的名片,丢进垃圾箱,骂他是色狼、流氓,大烟鬼,嘴里臭不可近。
步上一条僻静的林荫小道,黄羽衣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梅乐怡便说那个起诉书怎样写,她从没写过呀。单玫眉说:大概和请假条差不多……
一句话没完,黄羽衣笑出声。梅乐怡心里本有疙瘩,至此都不曾睬他,总想甩掉这条大尾巴,几次露出疏远的暗示,他却好迟钝。现在看他坏坏的笑样,知道自己出了洋相,生气道:笑什么,你写过?
写过。黄羽衣的确曾帮他情同手足的邻居兄弟写过。那兄弟的公司倒闭,欠他们债,他们打官司要钱。过程曲折又麻烦。让黄羽衣学会了打官司,害怕了打官司,那时间、精力,消耗过多,无形成本大!除非你没事十。
黄羽衣复述遭遇,梅乐怡、单玫眉听着就晕,感叹打一个官司,要搞成神经病,不划算!可是单单丢点钱也还罢了,一个丢了证件和卡,补办不比打官司简单。单玫眉的手机上存有大量号码和地址,丢了就找不回来了。
一致权衡后,二人决定不妨一试。单玫眉请黄羽衣帮忙,写一份起诉书。黄羽衣当即答应。这等于两位女士同意和解了。
梅乐怡心里其实不愿意和这人牵牵扯扯,她不能忘记他的羞辱,总在排挤、防备他。但这一次不一样,即使不理他,生活里也是防不胜防。这家伙太粘人,她也不好驳斥“宝宝”的面子,对他恨不透,私心里甚至赏识他的胆量、武功,她的戏里好像真的需要他这样的武士。
三个人到了单玫眉的寝室。刚进门,单玫眉家的猫就蹿上梅乐怡的膀子,她捧住它,叫它“小宝”,亲一下。“大宝”呢?
“大宝”是一条黄狗,面相有点凶,发现陌生人,汪汪直吼。
单玫眉接过“小宝”,拉住“大宝”,带它们去了隔壁,让它们安静,做听话的好乖乖,“妈妈”需要丁作一会儿。
两个畜生似乎真的听懂了“妈妈”的话,不乱叫,只偶尔昂呜一声两声。
黄羽衣莞尔一笑,心想这单丫头既能生猫,又能生狗,将来还会生个把小人儿,这“妈妈”当得实在太厉害了,恐怕连王母娘娘都会白愧不如。
单玫眉打开电脑,黄羽衣坐到椅子上,由单玫眉介绍经过,梅乐怡补充。
反复拉锯,他们定下主体内容,不觉已过饭期,单玫眉下楼去买饭。
黄羽衣给起诉书添上帽子,套好袜子,长小一口气,鼓起勇气,为上次的事向梅乐怡正式道歉。梅乐怡有些窘,咬咬牙,白了他一眼,狠狠说恨死他了。黄羽衣暗自庆幸,他偷听过梅乐怡的谈话,知道她的态度,但她如此当面直言,仍叫他惶恐,连声说对不起,他总是那样子,从不想他人感受,在不恰当的场合,说了很不合适的话。那种话换了谁,都不会饶恕,可是她需饶恕……
梅乐怡问为啥。他支吾半天,道:为了……嘿,你是艺术家呀,艺术家就是给世界送去温暖!我也认错了嘛……
梅乐怡居然轻轻一笑,嗔怪道:要说不恨你,那是假的;要说恨你吧,也不真确!我是看不见你了,从来想不起那档子事;哪天碰上你,才记得这人骂过我,必须恨他呀,决不可以拿正眼瞧他。可越是坚持,越想偷偷看你的反应,对你这人好奇极了。天天端着拿着,并不好受。好像咱俩有多大的血海深仇!
嗯。罪过!难为你了!黄羽衣忏悔道,太谢谢你了!今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卖身为奴——你说的呀!梅乐怡转过那道槛,羞涩一笑,奚落他,很得意的样子,知道他这种男儿,决不轻易许诺,有他卖命, 自己的包就很好找了,由衷赞叹他了得,功夫都跟谁学的。
黄羽衣感觉这个道歉很及时,很高效,沉浸在融化的情谊中。他听不得夸,有一点飘飘然,谦道:哪里呀,外头跟过一位师父,主要是家传的三脚猫手艺。我爷爷打小走江湖,卖艺,身手不差,十来人近身不得。后来跟着齐如山老先生学戏,登台表演……
齐如山,听说过。齐老人在大陆?
台湾啊,早已过世了。我爷爷都不在好多年了。
那你可以演戏了?
黄羽衣记得单玫眉和她在园子里的话,他一直就在找机会接近她,岂肯说不行,忙道:爷爷教过,童子功,后来没学,遗憾得很。
梅乐怡点头夸奖:扎实不过“童子功”!小时候学什么管一生,大了再用功,那也浮皮潦草。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他叫什么,认识都这么久了,她连他的姓名都没好意思问。黄羽衣哈哈笑了,从笔筒里取了一根笔,在白纸上写出来,留下手机和宿舍电话、电子信箱等,一并交给她。也请她写了名字和电话。他看着,掩饰道:我曾上网搜索你的资料,却搞错了,没找到。后来就忘了……
梅乐怡乐呵呵地问:哥们,你也太鬼了,查什么?谁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的?
黄羽衣听她叫他“哥们”,心上“吧嗒”一声,似被人抽过一巴掌,反觉这关系比起先前隔膜许多,但她毕竟接纳下自己,给了他机会,便笑道:当然想更多了解你啊。一个同学草草儿说,梅乐怡啊,连她你都不知道?白活了!那可是我们的校花、戏花,梁柱子!
呵……你是说我“消化不良”“食而不化”吧?说着,她眨着眼睛笑。又拿起一袋瓜子儿磕开,薄薄的皮轻快地脱落,吐在手里的报纸上。
今天,她散着两揪长发,上身穿网口无领蓝白青相间的长条运动衫,下身是条贴身的青色休闲裤,裤线一道白,明媚朝气。笑时微现双靥,红光扑面。望而气清,不忍有非分之想。
其实,我很想知道你唱过什么戏。
梅乐怡再笑,问:你呢?你做什么的?学的什么?
编剧。
编——呀!梅乐怡放下瓜子,举起桌上的那张纸,端详起来。
原来……这是你的笔名……你知道有个剧本《琼花醉》吗?
知道。
你写的?
应该是。
咦——我以为是位老先生呢!“黄羽衣”,“羽衣”!刚才没注意。
失望吧?
得瑟!昨天我还和我……我们老板说,要找作者交流交流……
啊——敢情你看过?
黄羽衣装出好奇的样儿。梅乐怡拊掌而笑:岂止看过!我们正筹钱排哩!
恰在这时,单玫眉提着四只饭盒儿进来,见他们聊得热烈,打趣道:打扰打扰!写完了?说着鬼鬼地朝梅乐怡挤眼睛,梅乐怡知她不怀好意,要起身打她,她却派了活,让梅乐怡在桌子上垫上干净的桌布,把饭盒摆上去。
揭开来,热腾腾的水饺,冒着气。梅乐怡直说香,真香!
单玫眉笑道,她是在学校小餐馆里要的,一斤半,现场捏,包了虾广、蘑菇和青菜,让黄羽衣多吃,她俩半斤便够了。
三个人洗了手,拿小筷子和碗,围桌子坐下,浇了醋,吃得开心。
单玫眉问他们都聊了什么,那样投机。梅乐怡听着她话中的语气,不怀好意,似在讽刺自己,以前把这个黄羽衣当成天底下最可憎、最可厌的人,现在却和他连说带笑,便红了脸,说他们随意谈了点学校里的趣闻。
黄羽衣也说不过聊些闲话,肚子饿了,聊聊天,“吃”的是话,“拌”的是笑,犹如加了盐,放了糖,嚼得有滋有味,自然不想到饿。
单玫眉笑道:盐太咸,糖太甜,你是要蜜死我妹子,还是想齁死她……
梅乐怡脸更红,骂她:蜜死的是你,齁死的是我……
三人齐笑。单玫眉就问稿子写好没。起身打了两页纸,回到座位上,边吃边看。梅乐怡不等她看完,劈手抢去,说让她学习学习,便浏览起来。
有原告、被告、住址、身份证号码、诉讼请求、事情经过、诉讼理由、证据和证据来源等。二人看后,均说这格式、术语,岂是一般人领教得了的?古语道“生不进衙门,死不看医生”,至理名言!
黄羽衣问她们何时去法院,梅乐怡郁郁不安,皱起眉,惦记证件,怕那些疯子随手扔,要是丢进垃圾桶,可怎么办?她是一刻都不想拖的。吃完就去吧,早点开庭,东西才能早回来。他们毛糙糙吞咽,美味也便寡淡了不少。
收拾碗筷,黄羽衣方便后,再回去,梅乐怡却已不在,单玫眉说她回家换衣服。咱们也可以走了。
黄羽衣想着陪她们跑一趟,官司不好打,好歹让他将功折罪,跑跑腿。单玫眉自然欢迎,想他反正没事,又能打架,万一有什么,不怕欺负。但她心口不一:不必了,你还是忙自己的去吧。你只有功,何来罪?
黄羽衣不以为意,陡然目光就停在高地之上。那里是套裙,套裙被撑出两个椭圆形的包包,包包随时都像要弹出来、跳起来;凹陷处,翘挺滑亮,伏兵十万,沟地纵横.凶险无限。他脑里跳出一个词:熟女!
她的装饰虽然掩盖了事实,然而蛛丝马迹,还是在他们单独面对时暴露出来。相反,梅乐怡总有股娃娃气,怎么扮也是青涩的,对着她,浮躁的激情受到洗涤,黄羽衣会十分安静。哪怕是夜里失眠,把她想象成女人,肮脏的意念如同下军万马,奔突走撞,一旦真看着她、对着她本人,她仍是高高在上的神,勾不起他的冲动和邪念。单玫眉却叫他顿时萌发了欲望。他忙别过脑袋,不敢看她。要是一头凶兽,听任本能催促,那一刻他会扑上去,把她压在地上,扯烂撕碎,一口吃掉她。他不是兽,诱惑再大,也要忍。
他的大腿在摇晃,明白自己还是一条硬汉。
单玫眉不曾意识到刚刚的凶险。她重新系上丝带,朝梳妆镜左看右望。在胸前摁了摁,转转体,看看背,那么自信。
走吧。她喊一声。他一惊,转过身,发现她在看他,他愧涩一笑。
来到路口,他们就分开了。黄羽衣说他骑车。跑步去了停车的地方。
绕巷子、穿马路、过胡同,他很快到了。在门前等了一小会,女士们姗姗来迟。
梅乐怡一身的网格棕色淑女裙,套了深咖啡色上衣,外加一件咖啡色马夹,脖子上系有网格棕色围巾,肩挂巴宝莉方格手提包,浑身勃动一股昂扬的力量,把她整个人在往上拔,风头盖过了单玫眉,回头率几乎是百分百。
黄羽衣留心比看,有了新的认识:梅乐怡稚气未尽,是由脸表露的。她脸上明净无尘,没有一处缺漏或臃余,如同深山里的清潭,天然白成,毫无人间烟火味。黄羽衣为之心动,不敢注视,就朝单玫眉微笑着搭起话。
进去后,他们第一关安检。进内侧小门后,取回物件,放进口袋,几步抢人大厅。那里仅开一道窗口,已站了五六十人。黄羽衣让她们找个地方休息。梅乐怡从包里把起诉书取出来,交给黄羽衣,请他费心。
黄羽衣耐着性子站起长队,估摸要一个小时才能到。等了十几分钟,忽然边上的窗口来了个女法官,开始办公。他眼疾手快,在女法官还没坐上去之前,一步蹿出去,排到了第二。别人反应过来,急急争抢,乱了好一阵。
黄羽衣暗自庆幸,扭头对身后的男人道:我去那边取个东西。
那人别着脸,气冲冲说:不行,走了重新站队。
身后几位听了,也以坚定的目光加以附和。黄羽衣冷冷一笑,径自出来,去喊梅乐怡和单玫眉。再要插,那人不答应,推着他,不叫他插。黄羽衣火气冒上来,也不说话,一把揪住那人,摔了出去。那人噔噔噔,往后急倒,所幸后面走过去一个人,手搭住那人的臂,才站稳。
那人兀白吆喝,以为自己是冷不防受揪,黄羽衣不过是讨巧,若是真枪实弹,他哪能吃亏?他急于反扑,恰似一枚呼啸的子弹,扑上来,黄羽衣歪歪头,格开他的拳,反掌抓住那人的手腕子,捏得他涨红脸,扭着腰,微微蹲下屁股,却不告饶。黄羽衣连忙撒手,微笑道:承让!
那人其实也是位练家子,一招间验出对冢的功力,深不可测。他红着脸,隐饰怒气,把背在身上的包拉到胸前掏起来。
后面的眼见黄羽衣并非等闲之辈,哪敢放屁?
这一架打过,恰好轮上他,黄羽衣递了起诉书,招手让梅乐怡、单玫眉上前接话,自己闪过一旁,做起监军。
女法官匆匆扫看,很快指点说:赔偿数字越多,交纳的起诉费越高。如果法院不采纳,这笔费是不能退的。你得想好。
那就改吧。单玫眉断然说。
女法官扔出纸。三个人出来,到邻近的街上,看到这里一家接一家,都是打字复印室,里面挤满人。走过八九家,才找到一个人比较少的。
梅乐怡拿出U盘,在一台电脑上删去两节文字,打印一份,复印两份,给了钱,出来后,仍需安检、排队。
那两列队伍依然是长龙,各有近三十人。单玫眉说早知这样,刚才就不该全出来,起码派一人站在最前头,那两个出去改。
三个人四处望了望,谁都不想休息,站在一起,两位女子聊天。
这次他们排了约一小时,便到了。女法官却又挑出错,说派出所地址呢?
黄羽衣抗议道:你们一查就知道啊。
女法官瞟他一眼,端着脸说:不行,必须写详细。
梅乐怡拿着起诉书要走,单玫眉拦住,又把它递进去,笑道:姐姐,您再看看,还缺啥?
女法官只瞄一眼,极不耐烦,晃着纸,喊:多啦!服务员叫什么?派出所的电话呢?民警叫什么?自己去改,不懂请人写。
说着,她将起诉书又扔出来。黄羽衣说骑车去派出所查。梅乐怡忙道:打电话问吧。
黄羽衣笑道:那帮爷,电话哪成?
黄羽衣径自去派出所。抄地址,要电话,查看墙上的民警照片,对出两个人的名字。顺路去超市打探。回来见到梅乐怡,他问单玫眉哪去了,她却是压根儿没出来,就在里面站队。再找电脑修改,安检后进去,已是下午四点十分。单玫眉没排在第一个。黄羽衣怕五点下班,轮不上,明天要再跑,径直挤到窗口前,对法官喊:补上派出所的电话啦……
女法官接过起诉书,审查顺利通过。让他们到街后的民生银行缴费。
原来法院不配会计,一切费用走银行!三个人慌忙出来,一路奔跑打听,出了满头汗,转出两站地,才找见那家银行。排队专缴法院费用的,却有五六十人,队伍排到了门外,转到大街上。五点前不能缴清,次日还得来。
正急时,法院那边一个女子,给梅乐怡打来电话,说起诉书上被告的地址不详,只写了几号院,没有几楼几单元几房间,送不到肯定要退回来。
梅乐怡忙问退回来就不能送了吗?不是有他的身份证吗?
那边说:那个不管用。退回来只能再交钱,然后在“法院报”上登载启示,要求被告前来投案。
要是被告看不见“法院报”呢?
那就再无办法了。
啊!梅乐怡合上手机,一说,三个人傻了眼。
我想办法!不缴费了!什么时候开庭啊,等不起!再要被告收不到传票,或者接传票也不来,不是白费心力吗?
哦!两位女子泄了气。她们好不容易发了神经,下决心起诉,就闹心。原以为只要报案,法院就能包揽一切。过去的包拯连个无头案都查得出,现在的警察、法院,怎么成这样了呢,拿着现成的证件、证据,都不能把疑犯抓拿归案?
黄羽衣说他这些天哪也不去,专在民族村盯。他先骑车去看那堆平房,熟悉路径。他预感到,那些人还会在附近出没。黄羽衣不信邪,肯用心,三天后发现那帮人果然出动。他悄悄尾随两天,查小他们住在一家居民楼的地下室,由两个妇人、一个大娘带着五六个孩子沿街乞讨,孩子都是残疾人,要么是瘫子,要么是瞎子,要么是哑巴。天黑后,这些孩子被领走,前后无人,就睁开眼睛,收起拐棍,撕开伤疤,蹦跳着回到住处。
偷取财物的孩子则精灵多了,身手快捷,分丁明晰:踩点的,掩护的,巡视的,动手的。十多个孩子挤在四张通铺上,外屋隔成三间,男女有三对。
这一天,小偷们陆续走进美雅尔时装店。黄羽衣逡巡片刻,慢慢进去,拿手机这里照照,那里晃晃,东张西望,做贼似的,售货小姐不好意思盘问,轻轻跟着。黄羽衣不便摆明身份,怕惊动目标。他的关注点是许莹和他所带的孩子。那孩子衣袖里藏着把挠钩。尤其是手轻眼快,若不盯住,是很难发觉的。
孩子瞄上一个年轻的女子,数次靠过去,先以钩子在那女子身后试探,等她全副心思挑看衣服时,才钩拨查看她的包,首选自然是钱包。
黄羽衣立在架子后,把小孩盗窃的全程录下。等孩子得手,往门边溜去时,黄羽衣跑起来,把包放在收银处,拿出一圈绳子,套在臂上,迅速拢上前,一把逮住那孩子,朝丢东西的女子大喊:小孩偷了你的钱包,快打110。说着,他抽小绳子,把孩子的双手扎起来,边扎边跑,将他拴上门口的电线杆。那孩子哭喊着乱踢,几个大人吼一声围过来,许莹一马当先。黄羽衣并不阻拦,而是错过身,从他胳肢窝下钻过去,绳子穿走急拉,一只手捞住许莹的裤裆,捏住他的蛋蛋,捏得他嗑噔跪在了水泥地上。黄羽衣不容他转身,绳子绕过他的裆,缠上他的肩,打一个死扣,用力把许莹拽到电线杆边,双手抓杆,身子盘空旋转,两脚横飞,踹向另三条大汉的面门、脖子和胸口。绳子在杆子上便绕了两圈,把许莹捆死在电线杆上。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看得人张口结舌。其他几个作案的大人、孩子一见闹市口,动静大,非比昔日,便一哄而散。
黄羽衣并不追。给梅乐怡、单玫眉打去电话,说小偷抓着了,快来。
黄羽衣掏出派出所的证明,给观众传看,介绍了这个盗窃团伙,接连作案,警察对付不了,他只好小此下策。围观的纷纷拍照。
民警来得偏迟,差不多等了十分钟才到。笔录,签字,有心大事化小,梅乐怡和单玫眉恰好赶到,认出这两个正是偷她们东西、打她们的人,便请民警不可放人。民警只好把二人推上警车,让黄羽衣、梅乐怡、单玫眉等消息。
谁知第二天,黄羽衣的事迹就登上晚报社会版头条,配着他在电线杆上飞腿踢人的大幅彩照,弄得他个措手不及。因为文章里说:为什么警察长期不能打掉这个小偷团伙,致使盗窃活动猖獗,顾客常常被盗,不得不请出我们英勇的民间“飞人”,追踪擒拿?
这就把黄羽衣独立的调查,变成了似乎是许多人参与策划、组织和安排的,连媒体都请了,抓拍到精彩的镜头,让警察情何以堪?
黄羽衣比较困惑,极不开心。
随即,他的手机被打爆,凡认识的都在联系他。有人告诉他,他那段“飞腿”,已经有录像,视频传在网上,一夜点击过百万,留言数十贞。
上次操场边的约架,网上居然也有,链接在一起,火得不得了。
梅乐怡、单玫眉看了报道和视频,有点懊恼,但黄羽衣足够让她们原谅。人家孤身犯险,擒敌时惊险异常,在为她们拼命,她们好不感动,和他的关系白此更深一层,一切的误解和不快,全丢到爪哇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