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广
一
我是一个畅销书作家。
二
曾经的。
现在生意不好做了。写的书没人看,也不是,印出来总会有人看的。事实是,我写的书,都找不着地方出版。畅销书作家,就是等着过气的。我已经过气了。
所以我在微博上写下了一条:“期待我的新作吧。”
没有人留言。
但有人来敲门。
三
我穿得有些邋遢。洗衣机磨透的睡衣,底子断成两截的塑料拖鞋。全身都在下垂,包括脸。
打开门,看到一张美丽的脸。让我有点要脸红的冲动,但是一双脑勺后的眼睛看到我整个下垂的人,便冲到我和那张美丽的脸之间,问道:“找谁啊?”
“对不起,您好,这么早打扰您了,请问……”
他说了很多废话,作为一个作家,对废话是很敏感的。但一个畅销书作家必须会说废话。
“请问,您是,玄真子老师吗?”
他把我呛到了。我控制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咳嗽了。
“对不起,我可能认错了,请问,玄真子老师,是住在这个小区的吗,请问您知道吗?”
“我是玄真子,老师。”
“真的啊!玄真子老师!见到您太高兴了!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找到您了!玄真子老师!”
其实我很敬佩这些孩子们说废话的能力,我得向他们学习,我可能落伍了,不然为什么没人找我谈版权了?现在的孩子已经不像我当年那么说话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师,玄真子老师,我太崇拜你了,我太喜欢你了。老师,你知道吗,你现在在我眼前闪闪发光。”
“是下垂的光吗?”
“啊?”
“然后呢?”
“老师,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我伸出手去,等着他递过什么日记本或者我的某部作品来。
“老师,您等一下。”
他把背后巨大的双肩包卸了下来,端在胸前,拉开拉链,里面装了不少东西,看起来是个经常参加户外活动的孩子。也许这身装备就是准备野营的。他抬起左腿,右腿站着,双肩包搁在左腿上,开始翻找。也许那里藏着我的某本书。哪本呢?《炸飞苍穹》?《野女传奇》?《重楼紧锁》?难道是……
我忽然担心他抽出一本地摊上卖的小字合订本来。
“对不起,玄真子老师,您稍等。”
“没关系,你慢慢找。实在找不到,我家里还有一些样书的。”
我忽然觉得这个孩子是多么的单纯。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全身震颤了一下。
“真的!老师,您可以送一本给我吗?”
“啊……可以啊。”他难道不是过分夸张了吗?
但紧接着,他咬起了嘴唇。
“不,您稍等我一下,因为,太有意义了,我不能要您的书。您再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蹲在地下,双肩包放在栅栏旁,他的后背挡住了我的视线,两只手在包里摸索着,好像怕我看到什么,他何不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呢?
我向前探了一下上身,不知为何,有种奇特的冲动,想要从背后抱住他。他就像从某个时代为我穿越而来的……
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找到了!”
“玄真子老师!”
他猛地站起来,震得我往后一退。如果我刚才真的去抱他,那么现在,下巴大概已经撞飞了吧。
他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大书,从粗糙的切口就能看出用纸有多次,真的,真的是路边卖的小字合订本。拿一本盗印书求作家签名!
“玄真子老师!这本书伴随了我整个大学四年生活。所以,所以,刚才您对我说,要给我一本您的珍藏家本时……”
我有说珍藏家本吗?珍藏家本是什么东东?这么新的“书”会伴随他四年?
“我真的在内心好像挣扎了几个世纪……”
这么说,他真的是穿越而来的了。
“但是……”
但是,孩子,你可以少用点连词。
“但是,老师……”
我真的已经像个老师了吗?
“这本书对我的意义太过重大了,我的初恋……”
我伸出了双手,他应该把书给我了,写点什么呢,好久不签名了,而且是上门来索要签名的,总该写点赠言吧。不然可怎么把这个神经病打发走。
“老师,我一定要给您讲一下我初恋的故事,不然您不会知道您的这本书对我的生命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我已经到了愤怒的边缘,就像面对一个纠缠不休的推销员。我不知该怎么拒绝,因为他现在就在我家门口。我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没有听我插话的迹象,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翻开封面,准备在扉贞上签字,没有笔。不对,还有什么不对劲的,我重新合上了封面,再打开,小伙子的初恋故事已经开始了,扉页和封面上写着同样的标题,作者是玄真子没错,出版社是和我长期合作的震霆书局没错,我再次合上封面,把书递了回去,在一匹仰天长啸的战马旁,是两个方正魏碑体的红色大字:
战
驴
四
“停!”
“你先别说。”
那孩子闭上了嘴,脸红扑扑的,眼里已经有了一点泪滴。他在为什么感动?
他的身高大概有一米八三四的样子,留着短发,笔挺的鼻梁,是的,美丽的脸,没错,除了一双过于天真的眼睛。
我真的很好奇这本名为“战驴”的小说,写的是什么。
“玄真子老师……”
“孩子,你等一下,我去拿笔给你签名。”
“好的,玄真子老师。我等您。”
我转过身,他很有礼貌。我应该去拿笔,在他的书上签下玄真子的大名,然后呢,没有什么赠言。鬼赠言,战驴,什么鬼!
(让我安静一下吧。这也许不是个好习惯。——作者插话)
五
事情常会在不经意间发生重大改变,而后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整个世界都被调了包。除了你。
我的签字笔全都没墨水了。很长时间没用笔写过字,恐怕连支铅笔都找不到,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在电脑上连续打字,当年在屏幕前通宵码字的状态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了。那孩子包里应该有笔,如果有的话,他刚才就给我了,他忘了?他太紧张了。所以,我现在实际上是没法给他签字了,没有笔。我总不能回过头对他说,孩子,你坐在我家里等会儿,我去邻居家借根笔,回来给你签,你看,我家里的笔都没水儿了,铅笔也都是秃头的,转笔刀也找不到了,我连有没有过那东西都不确定。你先坐在沙发上,我给你拿根冰棍儿舔舔。不要把口水滴到地板上哦。
或者我十脆咬破手指。
一个用作家的指血签下的名字。
签在一本署着我的名字,我却从来没写过一个字的一本书上,这难道是要宣扬我的仇恨吗?
我咬着食指。屋里黑了下来。
回头看去,孩子已经踏进了我的大门,整个身体镶嵌在门框里,一副逆光的轮廓,看不到他天真的眼睛,看到他身体坚硬的轮廓,一种冷峻的气息,似乎刚才那一迭声的“老师”,“但是”,都是假天真,他不过是个少言的少年,刚才的对话都不曾发生。
“你在找笔吗?”
他没有说“您”,也没有叫我老师。他问得很直接,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看起来那个“你”字可以省去,但省去了,就有了些自言白语的嫌疑,他在明确地针对我进行发问。
“你先给我讲讲,《战驴》是怎么回事吧。”
“老师,”他莞尔一笑,“我刚才的表演怎么样?”
“什么?”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我是一个天真的,语无伦次的newbie吧。”
“我是有些感觉不对。”
“但你没发现。只是直觉。”
“直觉有问题吗?”
“有直觉是好的。”
“还需要我签字吗?”
“给这本《战驴》?好啊。签上吧,玄真子老师。你是我的偶像啊。你的所有大作我都拜读过,包括这本显然和你没有半点关系的《战驴》。”
“你这回说的是真的?”
“我没有撒谎,我从头到尾就没和你撒过谎。”
“是吗?”
“这得看你怎么定义撒谎这个词。”
“通俗意义上的。”
“我说的都是真话。”
“通俗意义上的真话吗?”
“文学意义上的。”
“哼。进来坐会儿吧。”
他从门框里走了出来,屋里亮了些,他在打量我的房间,我打量着他。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不管他说话成熟或天真,他都是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不怕我打量,不怕一个下垂的中年女人用下垂的目光在他的身体上扫视,似乎没有足够的力气把目光抬到颈部以上,是的,我只用余光扫视他的头部,坚硬的头发像剪纸的锯齿,我的眼睛正直视他的胸腹,并依然有种下垂的趋势。
“玄真子老师。”
“嗯?”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发出了少女般的音色。
“我很期待你的新作。”
有种感动,他的声音在我腹内燃烧。温柔地燃烧。
火焰熄灭后化为一声叹息。
“我想方设法找到你的真实姓名和早期的经历,也知道了你的年纪,你现在三十七岁,作为一个作家,也许过了天才的喷发期,但未尝不可以做一个正当年的实力派。你不想再写了吗,已经十年多没有看到你有什么新作了。哪怕一篇短文。哪怕一篇时尚杂志的约稿。”
“你懂什么?”
我轻斥道。我忽然有种厌恶,这个白以为是的家伙,小年轻,他是十什么的,他要来批评我,想来指导我的写作,还是想来刺激我,他想愣充一个英雄吗,多无聊的英雄。
“你不用我签名了吧。不签的话可以走了。”
我差点说出了口。但是怒气转瞬即逝。因为他说的那一番话,一阵清冷的气息微弱地扑到我的脸上。
“对不起,玄真子老师。”
哼,这个家伙还是很坚持礼貌原则啊。老师。
“我只是说我的心里话,可能冲撞到你了。”
“谈不上。”我的心又冷了下来,我不想再和他说什么了,他带不起我的激情,只是偶尔的小波澜。我想赶他小去,似平又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他是个户外爱好者,早晚会自己出去吧。这里有什么他爱好的吗?
我不禁为这个自问失笑。
他看起来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玄真子老师,您不好奇这本《战驴》吗?”
他又开始用您。我已经用什么把他推得有些距离了。
“好奇呗。你给我讲讲。”
我转身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抽出一罐果啤。见鬼,冰箱里怎么有这个东西。啤酒味,却没什么酒精。
“来。”
我把湿漉漉的果啤听扔给他。他抬手接住。随即转头看向沙发,又转头看我,似乎要待我准许,我正要点头时,他已独自坐下,前倾着上身,只把一多半的屁股坐在沙发上,看起来似乎很优雅,但沙发呈现的姿态,几乎是要坐翻了。
门外刮起了一场风,窗玻璃颤抖着。
我有点腻烦。他在这间屋子里是多余的。
我想这个家伙该走了,我似乎闻到了一些叫人讨厌的气息。一些填充在不可逼近的距离之间的气息,让两个人永远无法走得更近。
他“哧”地拉开铁环。喝下一大口果啤,好像喝得很开心。
“玄真子老师。哎,我真的很纠结这件事,你真的不写了吗?”
“你希望我再写一本《炸飞苍穹》,还是《野女传奇》?”
“当然不是,我在你的小说里读到了某种可能性,令人期待的,你应该继续写下去,你应该还有很多没有写出来的。”
见鬼。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是什么意思!说得那么溜。
我后悔给他递了一罐果啤,冰箱里怎么有那种东西?我到底怎么才能把他弄走,他看起来完全不想走了,他到底想说什么,白大狂。无疑是个白大狂,一个年轻的白大狂,和他有什么好说的?谈什么文学?
我根本就不想谈文学。还不如谈美食。
“是啊,我会继续写的。”
我没心没肺地说。
“不会辜负你的期待。”补充道。
“只要我找到了状态,我就能继续写。”
他没有答我,一心一意地喝着果啤,好像那个有多么好喝。冰箱里还有吗,我怎么没注意?
我有种想要回去打开冰箱门的冲动。也许那里还有罐果啤,我也想尝尝。看起来很凉快。只要尽快喝下一杯清水,嘴里不会留太多的酸,也还不错。
他喝完了一口,似乎下意识地晃了晃铝罐,好像要看罐里还有多少饮料。
听起来不多了。我在他对面沙发上倒下。一阵倦意。
我的烟瘾。
我摔在沙发里。从茶几下摸出烟斗。按进一撮烟丝。划着一根火柴。点燃。烟丝的红色洇开了,又变成灰白。我喜欢烟丝点燃的那一刻。
也许刚才的厌倦,都是因为烟瘾。
也许吧。
六
烟雾中的男孩。
烟雾和他不搭。
他说得对,他没有撒谎,他的每句话都是真话,包括谎言。他单纯、无知,但身体很健康。
他贫穷。
因为他有时间把我的所有作品都读个遍,哪怕是在想象中读个遍,他因此就会变成穷鬼。我太清楚我写的是什么了。
烟草真是个好东西。
“你抽烟吗?”
我明知故问。
“偶尔会来一两支,我喜欢烟草的味道。”
我在心里“切”了一声。
“你抽什么烟?”
“没抽过烟斗。”
“来一口。”
说着我把烟斗递给他。
他欠起屁股接过,看了一眼沾着口水的闪亮的烟嘴,小心地吸了一口,烟丝又一次洇红。
可爱的男孩。
烟丝的苦涩辛辣也许让他觉得享受。或者他正在尝试去体验这样一种享受。
他不会是个烟鬼,只偶尔抽抽,他不会让烟伤害他的身体。他爱好户外,体型健美,他等着他的身体去完成什么使命,不会用烟酒败坏自己的身体。
什么使命?
这个使命不正坐在他面前吗?
哈哈。
我又失笑了。
白色的烟冲向他的左眼,他眯起眼睛,像是不知道该拿烟斗怎么办,一道源源不断的烟成了他的难题。
我好像在窃笑他那只正被烟雾欺凌的左眼。
他又把烟斗递了回来,好像要给我出一道难题一样严肃。
“怎么样?”
我看着闪闪的烟嘴问道。
“习惯吗?和卷烟不太一样吧。”
烟嘴的光泽正在退去。
液体在世界上蒸发。
男孩看着烟嘴,好像他身体内的河流正在十涸。眼神滞涩。
我把玩着他刚刚吸过的烟斗,忽然意识到这个东西,其实是不太适合女人用的。哪怕一个不适合抽烟的男孩,也天然和烟斗更亲近一些。
这个烟斗要叛我而去了。
我把剩下的烟丝磕进了烟灰缸,重又把烟斗塞回到茶几下。囚禁着男孩的一片心灵。
烟草真是个好东西。
“拿来我看看吧。”
“什么?”
“《战驴》。这世上竞有人给书起这样的名字,真是很吸引眼球啊。”
“你想不到它写的是什么。我打赌。”
我不想和他讨论什么“战驴”,只有他这种荷尔蒙旺盛的穷小子才会对什么“战驴”感兴趣。
“哈哈。”我又失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想到了潘驴邓小闲。
“你总是一个人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这两天很累,有些恍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笑,也许是太困了吧。”我想这么个借口,可以让他离开了。
他难道真的要死缠烂打,要在这里得到什么吗?一个过气的畅销书作家,一个下垂的女人,都可以做他年轻的阿姨了。不是年龄问题,他不过是台功率不足的发动机,无法令我颤抖。是的,我看出这个小男孩有点怪,不过也只是种白以为是吧。
我像待在自家沙发上发呆一样自在地在自家的沙发上发着呆。一句话也不说。
他会独自离开。
七
(说出事实吧,孩子。——作者插话)
我们不会在世界上迷失太远,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如果没有风,它落在地上,行走是种幻觉。而它一直在风中飞。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玄真子。还假装像个白痴。我不能对她说出事实,突发奇想而已,当我昨晚点开微博,看到玄真子的更新,可能有上万人看过她的信息,却一条回复都没有。时代变得真快,我不知道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长久的,可信的。
我忽然想到那样一个女人。有一种怜惜。想要听她的倾诉。太荒唐了。她可能结婚了,有男朋友,也可能是个丑女,像很多才女一样,我为什么会有那奇怪的幻想,因为她的小说吗?我不过偶尔翻过半本《野女传奇》,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书名。但她写得很有意思,有些,艾米莉·狄金森竟然藏身其中。虽然艾米莉也不是什么美女吧,但她让我产生过很多幻想。而玄真子心里藏着一个艾米莉。
我想,无论以什么形式,我想感受到那种气息,一个可以凭写书年收入上下万,写滥俗的网络艳情小说,却又在如此艳情的文字里,藏着一个敏感的、几乎有一多半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艾米莉。她在尘埃落定之后承受无尽的寂寞。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寻找她?
八
毫无疑问,我的感受没错。
她的身体里的确藏着一个艾米莉,而不是她本人。她用强悍的外表保护着那个艾米莉,我能感受到。但我无法得到,无法触碰。
她保护得太好,我,根本无法进入她的硬壳。或者我太幼稚了。
一个男人总得经历幼稚。但是还有时间。直到某一天,我再也不能以装小白的方式开始。
烟丝的苦涩。我竟然从不抽烟,还有果啤,果啤,她有什么理由给我真的啤酒。果啤大概就是她对我下的判断吧。是玄真子,还是艾米莉。艾米莉知道我在一道坚固的城墙外看着她吗?我似乎能看到墙后那宽广的世界,他不属于任何人。
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
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
He kindly stopped for me——
The Carriage held but just Ourselves——
And Immortality.
不知她身体里的艾米莉是否还在低吟那首写给死神和永恒的诗。
即便她正在低吟,我又怎么能听到。
即便我正在窥视她,她又怎么能看到。她正在看向世界里的世界,她的世界向内部延展。也许,玄真子真的是错失她了,她越深入地踏进她里面的世界,她便离开得更远,身影更加渺小。
九
就像虹吸现象一样,流水牵引着流水,烟雾呛得我流泪,似乎有更多的泪要流出来,要去哀悼艾米莉。
但艾米莉需要我去哀悼吗?死神不正在温柔地为艾米莉驾车,策马前行吗?死神不是远比我更深厚,早已远离了幼稚吗?
那么难道要我去哀悼玄真子。
烟雾呛得我半眯着左眼,这看起来正像一种思索的姿态吧。
有点不伦不类。我还是太幼稚了。
玄真子有什么需要我去哀悼的?她生活在她想要的麻木里,这不是很好吗,一天天麻木下去,不是很好吗?
她有房子,有花园,有钱。
我感到一种寒意,好像这是被抛弃的世界。
当死神来到这里,他依然会是友善的,会是温柔的,就像面对艾米莉一样吗?还是说,那温柔的死神,不过是艾米莉一厢情愿的想象?
也许我们正如艾米莉所说,已坐在那通往永恒的马车上,却不白知吧。这世界难道不是温柔的?玄真子现在难道不是温柔的?
她总是慵懒地,自顾自地傻笑,就像吸了大麻,也许她的烟斗里就掺着一点大麻吧?
我忽然对手上的假书失去了信心。
这个假儿子,没想到真有见亲妈的这天。
我是不是应该走了。再多说还有什么意义吗?
“玄真子老师。”
“嗯。”
“这本《战驴》虽然不是你写的,但终归署了你的名字,哎,说起来没什么道理,我还是希望能得到你一个签名。”
我不知我这无味的请求还有什么意义,说出来后更觉无味了。
“好。”
她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找出一根铅笔,一根削得崭新的铅笔。她那么熟练地找到它。原来我是误解了,我一直都误解了。她其实还是在写作的,一个在梳妆台上写作的女作家。
“书给我吧。”
她打开封面,在扉页下方写下玄真子三个字,写得很认真,完全不是签名的风格。好像一个女高中生写的。就像在抄写别人的名字。
“怎么样?满意吧。”
我看着那工工整整的三个字,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显然是故意的,为什么,一本假书,所以签一个假名。我若有所思地笑着,她看着我笑。
“看起来不太满意。”
“不是,这样挺好,挺有效果的,嗯,也很特别。这么签不是更特别吗,全世界独一份,珍藏家本。” “嗯?哈哈哈——” 她突然笑得很豪爽,好像一个女侠。 “我很喜欢这个词儿。” (是吗,谢谢,是我一不小心打错的。——作者插话)
十
我拉上了背包拉链,准备离开,我想过很多可能会发生的事,包括那个傻天真的粉丝,怎样忽然过渡成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想着都是很有趣味的,可是当她站在我面前时,我有些迷惑了,那些小趣味已经没什么意思了,难以为继,不合时宜,她是那么有魅力,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慵懒和从容。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就像我是她小说里写出来的人物一样自然。她可以接受我这个人物的出现和种种不合情理。
(嘿,你是在说我吗?还是在说玄真子?——作者插话)
她可以接受时间,接受时间本身。
她本身就有艾米莉的气质,不需要再在她里面藏一个艾米莉——那个注定饥饿的艾米莉,她是个吃饱的艾米莉。虽然我不喜欢那样,好像不很纯粹,但有何不妥?
她跟着我来到门外,看我背上双肩包,好像在等着我向她挥手告别。
我一直想和她说说关于《战驴》这本书的事,这本伪造的书,有很多故事,内容也颇可一提,无论在可读性还是文学价值上都可圈可点,在故事的背后有着丰富的含义,而人物情节又取材于经典名著,在仿写的同时又具有超越意义。在我心里,这样的文字,这种创作已远远超过了任何一本《野女传奇》。在我的想象里,我只要说出主角的名字,就足以吊起玄真子的趣味了,她会感兴趣的。但我现在不那么看了,什么《战驴》,不过是个游戏。说到头不过是个虚无的游戏,一个文字游戏,把一些大道理掺进来,引经据典的一个游戏,外带一些搞笑的因子。我好像对文学失去了信心,我感到失落。
这有什么关系。一个连我自己都没有确认的艾米莉,和玄真子有什么关系,其实我自己都没有搞明白,到底是什么驱使我过来的?
而整个过程让我在遗憾中感到满足。
但假如玄真子真的是一个丑女呢。我会不会马上说,对不起,我认错门了。
这和文学有什么关系?
“再见。谢谢你,玄真子老师。”我真不知道有什么要谢谢的,谢谢她让我进门,喝她的果啤,抽她抽过的烟斗,那么近距离地谨慎地保持着一种企图意淫的状态吗?谢谢她什么?我总叫她老师,是什么意思?
“再见。”
她没有多说一句,笑得那么唯美,仿佛一瞬间变成一幅镶在画框里的油画,那个世界一瞬间和我脱离了关联。没有任何表情的笑,就像蒙娜丽莎。
我该走了,就像一个穷鬼与富豪的差距一样,一个文学爱好者,和一个真正的畅销书作家,虽然很多年没有创作,但她依然在写,也许某一天会写出一本令我震惊的大作。远远超过我的《战驴》,像驴一样可笑的小说。
我知道我的自卑全无理由,但我放任它自卑,自卑也是一种奢侈。
我骑着车子慢慢离开她的小区,那里应该不叫小区,而是叫别墅区吧。路边的风景很好,野草野花的气息。这在城里是没有的。我感到迷惑,回去后应该好好梳理一下。我停下车子,坐在路边,咬着青草。草汁染绿了牙齿。享受一下大自然的美好。
我听到一种怪异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往地面滚动,仿佛要撕裂地表。空气在爆裂声中不安、躁动。我停下白行车,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几乎无意识地把白行车往回骑了二三百米。
我看到两个发光体,一道黑光,一道白光。就在玄真子的家门前。
从外形看,黑的我知道,我在《蝙蝠侠之黑暗骑士》里看到过,兰博基尼。这叫我吃惊,没法想得更多,就算看到保时捷或是法拉利我也不会吃惊,因为我不只一次见到过。
白的是什么,好像是一双运动鞋,两个鞋帮掀开,像是一种即将起飞的甲虫。两个穿着大T恤的男孩,是男孩吗?看起来好像和我的年纪差不太多,也许实际上他们比我还要大一些,隐隐听到白色跑车里走出来的人拖着一口京腔,还是我幻听,仅仅是他的动作看起来是拖着一口京腔。
第三道光。
玄真子从家里走了出来,是她吗?她年轻了十岁,不只,二十岁。她仿佛在选择,最后坐进了白色运动鞋。蝙蝠侠摇了摇头。一阵空气撕裂的声音。
我的时间好像被抽走了一部分,下一刻,两辆超级跑车已经停在了我的面前。为什么停下。蝙蝠侠会为我打开车门吗?白行车怎么办?
在暗金色的玻璃后面,我看到玄真子的脸,好像在看一部科幻大片。她没有向我招手,开车的大男孩甚至没有转头看我,他的脸年轻而光滑。又一阵震裂的声音,我感觉我的心跳一下加速了,蝙蝠侠已经冲了出去。白色运动鞋似乎并不着急,它的发动机震动着,而车身静若处子,很大方地让我欣赏着。真是美丽的造物,我默念了一句。我注意到车身上有一串英文,AguaZ,阿瓜z,我在脑子里快速检索碰撞着,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名字奇怪的跑车吗?我不知道。
好像感觉到我在走神,AguaZ 一声轰鸣,追随蝙蝠侠,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