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兵
新宾木奇,这座边塞小城,虽为满乡故里,然城郭蕞尔,街市如常,不知何处落笔。偶从小镇经过,也是驱车绝尘,匆匆一瞥,难有印象。境内之猴石,为国家级森林公园,和友人登临过几次,山虽雄奇,景却熟悉。对于我们这些本地人来说,正应了那句: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这意思并非奢侈的无知,而是俗常的忽略,就好比我们每餐吃饭,谁有那份闲心去时时捧着欣赏那只碗的美丽。日子周而复始,要保持二十四小时的全天候情怀,是一件辛苦而艰难的任务。这跟情怀和美丽无关,它和日子有关,间歇性发作的一种癖好。
既为有清一朝之龙兴之地,那就写写满族的文化吧。可又觉着不情不愿心有不甘。木奇去东四十多公里,即为清永陵与赫图阿拉老城,一代雄主努尔哈赤生死勃兴之所在。在今天的雄鸡国土上,这一类所谓古史遗迹遍地皆是,设计得断壁颓垣,伪装得芳草萋萋。我甚至能够闻到空气中防腐木漆的味道,历史的甲醛总是扫我兴致,令我避之不及。
自近代以来,绵延国族数百年的内忧外患,革命折腾,天灾人祸,毁朽重建,让这些文化遗迹历尽劫难,面目全非。当代中兴,小康有成,温饱了肚子,昌明了意识,想着要恢复昔日的荣光,行进我们的梦想。我们其实可以少一点浅薄和粗俗、嘚瑟和紧迫,多些耐心和深入、细致和深刻,都走了五千年了,不用那么急。
最令我无法绕过的其实还是对于所谓满族文化的认知。弘扬民族文化的号角,吹得有些时日了。地上地下的,也挖掘,也整理,研讨会的麦克风,A4纸的页码,采风路上的快门和风景,一篇论文前的空两行……咸与维新,旧瓶新酒,景区门前高仿的纪念品。满族文化,不说也罢。
自有清一代,凡二百六十八年,《清史稿》成书,遂汇入国族二十四史之体例文脉。自民国以降,大师辈出,训诂考证,渐成渊薮。其间人物,当属孟森,心史之后,再无大家。台湾高阳,虽托其衣钵,多有新见,然格局终落孟心史一层。先生在他的那部旷世杰作《清史讲义》中就提出,从文化的角度,其文也伪。满清一朝,其最成功最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走出了白山黑水,以无比的热情自愿拥抱了中原汉文化,而成就了天下。纵向地看,没有一个文化能够做到如此彻底。
想来,这个观点要被许多眼镜和药瓶咒骂了。骂就骂吧,女真一族,成渤海、金、后金三朝基业,千年辗转,薪火不灭,努尔哈赤留下一座老城和空冢,也留下了一个民族的胸襟和开阔。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那么,我该怎样去写我的木奇小镇呢?我到那里要找些什么呢?
路上。我喜欢北纬三十度这条带上的风景,唯因它四季分明。于一个人而言,不曾感染完整的春风冬雪,夏阳秋雨,不足以塑造坚强的体魄与丰富的人格。温度和颜色,都是我们成长的材料,精神的化学。在这个厄尔尼诺的冬天,我看见亚热带居民们面对着雪花的惊乍与雀跃,油然而生一种大富大贵的窃喜,心想:哈哈!没见过世面。我们原来才是姓赵的!
胡思乱想下了高速,过了一座桥,便进入了木奇镇。还是不出意外地迎来了现代化,虽然不是那种大规模的野心,但还是有着时代进取心的暴露,被进化了的朴素,我们都不能幸免。无可谴责和鄙视,人们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可是写进联合国公约的人类共识,我们不能以个人抒情的名义拖历史进步的后腿。我们也赞颂,也心疼,偶尔也抱着历史的大腿,在那儿自顾自地疾首痛心,把自己哭成个泪人儿和怨妇的模样,瞻前也顾后,不想抱残,却守了缺。我想最重要的还是记忆吧,那场景就像我们举着火把走进远古先民的洞穴,看着岩壁上的牛羊歌舞,狩猎图腾,给后来者留一点烛照的光亮和追寻的蛛丝马迹。仅此而已。
在镇政府院内下了车,这个曾经的旧社会地主大院,如今早已被革命的水泥和砖混所替代。自由,虽然有时难免粗鲁,但也力量惊人,无可阻挡。镇政府小楼出入的人不多,但还是能够觉察到一种警惕的忙。镇一级的政权,看上去还是简朴,但门类也齐全,它对应的还是我们日益网格化的社会,需要省略翻译那些千山万水,直面那些啰唆和唠叨,这是对的。见过基层的难和苦,十三亿和一个人的鸡毛蒜皮,等量具体,触摸真实,不需要美化歌颂,是真的真实。
木奇镇武装部长热情接待了我们。部长一身戎装,谦和周到,由于曾经分管过文化和后勤方面的工作,熟悉小镇的沿革,便于我们了解一些情况。能讲,记忆也清楚,对于小镇史地掌故,滔滔不绝。他拿出自己早年间搜寻整理的关于木奇传说的资料给我们看,A4纸打印,美术字配图的封面,有个十多页。记载了木奇古树、柜石哈达、青云洞等传说,多是口述记录的内容。
听着部长的介绍,看着那个装订有些简陋的资料,我的思路在那些“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俗常套路中便开起了小差。作为一位久经考验与磨炼的文字工作者,我及我的很多同行一样,对于这样的资料和文字早已司空见惯久经免疫。我们相信自己的嘴巴要远远大过相信自己的耳朵,或多或少都忘记了倾听——才是交流和接受的开始。对于部长的卖力讲解,我觉着自己有些不厚道,有那么一瞬间,觉着自己就像一个刚入行的文物贩子,不动声色暗自盘算着掌眼的那些东西,貌似道行高深,其实还是皮相和肤浅。
在心中补上那份尊重之后,我还是固执地选择了遵循和相信自己的训练与判断:这些不是我要追寻的木奇历史和先民记忆。曾记得孟森先生说:“汉附会豢龙之刘累,仅凭左氏之浮夸,半涉神话。唐祀老聃,明尊朱子,则皆援引达人,以自标帜。宋更捏造一神人为圣祖,所谓赵玄朗者,终亦不甚取信于子孙臣庶。元自附于吐蕃,《蒙古源流》一书,究属荒诞。惟清之先,以种族论,确为女真;以发达言,称王称帝,实已一再。”上下扒拉个遍,在祖先起源这件事上,大家都不老实,拉帮结伙,贴金壮胆。女真一族,还是淳朴诚恳,来历讲得清楚,国史功业都是硬指标在那儿摆着,不服气也不行。回到木奇的美丽童话或者“很久”的传说,并非不是一种书写方法,然它非我眼里的历史方向和这一趟旅程的兴趣风景。它可能没有那么宏大或者波澜壮阔,也许红尘微小,但具体而真实。他有可能是我们转过街角遭遇的一张脸,或者立于某个古里村口的一棵树,精神的雷劈,目光的车祸,心灵的失散重逢或者一个味道的悲喜交集。那应该是一个突然的“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