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叫托克逊(组诗)

2016-03-02 10:29沈苇
鸭绿江 2016年3期
关键词:冰山

沈苇

山 谷

雨后山谷落满核桃树叶

被水浸透,像一张张褪色的废纸

树也像是废铁铸就,黑而落寞

你捡到的这枚野核桃很精致

也许是山里最后一枚了

将换来一首忧伤而克制的诗

往高处爬,就是往深处去

野杏树、野苹果树和雪岭云杉

还有更多哑语般的灌木

秋深了,意味着秋色已完成挥霍

在群山绵延起伏的静寂中

我们保持有距离的亲密

回到山口,已近黄昏

护林人和他的妻子

在焚烧一堆烂鞋子、破衣服

它们是被他们抛弃的:

牧羊人、养蜂人、矿工

采蘑菇的、背包客、流浪汉

以及世上不知去向和踪影的人

馕铺子的歌声

馕铺子劣质音响播放的

歌声,像是旷野里的哭泣:

“像父亲那样的亲人在哪里?

像母亲那样的恩人在哪里?

在苦难中煎熬的时候,

像母亲那样的神灵在哪里?”

走过的维吾尔人听见了

走过的哈萨克人听见了

走过的蒙古人听见了

走过的回族人听见了

走过的锡伯族人听见了

走过的汉族人也听见了

当他们忘了歌声和歌词

还会记得琴弦的颤音

一把艾捷克时断时续的哭泣

她拥有如此这般生活的美容术

她用诗把一生改写成病例

公示的疼痛,找不到一剂良方

或如卡在淤泥中的一个词

闪电之鞭下,一棵痉挛的树

她揪紧头发,试图抽身离去

头发居然有了星光的造型

暧昧男子如报废的卡车

四个轮子陷入她温柔的梦境

那疯狂空转的,火花四溅的

已被命名为“新写作之路”

她笑了,为了一再透支的晚年

为了脸上神秘而芬芳的淤泥

她拥有如此这般生活的美容术:

一再饮下自己的被侮辱与被损害……

冰山游移

冰山游移——

这史前巨兽

这水的尸骨

这壮丽的坟茔

如男人的自我分裂

归于一种完整

冰山游移——

这冻伤的歌喉

这废弃的歌剧院

这全身易碎的镜子

放大孤寂

并屈从于孤寂

冰山游移——

这虚空的子宫

这腹中冰的锐角

这存在的晕眩

世代无法生下

人间的冰山来客

——冰山游移在远方

在现实和梦境之外

三分之一的傲慢

三分之一的沉浮

三分之一忧郁的根须

有一个地方叫托克逊

感谢托克逊的大风吹歪你的胡子

无风的日子,孩子们玩起刮风游戏

风在他们嘴里呼呼吹,没日没夜

直到他们长大,告别贫瘠乡土

游子归来,从南疆,或北疆

坐在一盘托克逊拌面前,轻声嘘叹

人在世上走散,房子被大风吹歪

乡愁,从一只颠簸的胃里升起

感谢托克逊的一块石头变成了挑战

当你咬不动它的时候,就为自己

找到了亲吻的理由,如同

四十度高温,还要声称的凉快

在某个瞬间,世界会变成托克逊

变成不高不低的零海拔广场

从天山到艾丁湖,一度吹散的生活

回来了,一度瘫痪的日子

突然站立为垂直、陡峭……

当你久久潜泳于沙漠戈壁

并奋力跃出托克逊的海平面

你要么是一头蓝色巨鲸

要么是一朵淡紫的孜然花

如同左手和右手……

沙在走

无数的零个在走

无数零个

盘踞丝路之上

昆仑之上,混沌天空

我年轻,怀揣赤子心

从湖州骆驼桥出发

向西,漫漫“黄沙路”

绿洲、白杨、无名村落

恍若前世风景

而沙,则是此生

剩余的富足

沙在走,如我

疾馳、攀缘、盘旋

在变成零个之前

我有丝的路、沙的路

通达水鬼

和木乃伊的故土

如同左手和右手

抓住西东两个星球

我只想写一首诗

你们不要让我写这写那

我这辈子没欠你们什么

不要让我写序,因为不够资格

让够资格的人去干这件差事吧

不要让我去研讨会上发言

所有的研讨会看上去都像追悼会

不要对我做访谈,我谈兴不浓

尤其在电视上,十分同情

那个装模作样、言不由衷的自己

不要让我写文学自述

诗歌已经构成诗人的自传

刚刚离世的朋友,我不想参与

形而上还是形而下之死的讨论

只想安静一会儿,为他写首悼亡诗

爱向无限发布的人请去发布吧

我比他们更多地看到了有限

现在已是冬天了,雪在无声催促

一年又到尽头,我只想写一首诗

召回失去的时光,爱、痛苦和欢愉

召回自己的,还有他人的

如果我写好了一首诗

就为被侮辱、被损害的语言

减去一点羞耻,还她一点清白

至少在她的自救中加了把力

如果我写好了一首诗

等于打制了又一口小小的棺材

这是我献给世界的唯一礼物

让死者安息,生者少一些不安

请原谅这个只想写一首诗的男人吧

“谢谢大家冬天仍然还爱一个诗人。”

(注:结尾引用王寅《朗诵》中的诗句)

向奥登和布罗茨基致敬

写下一行诗,抬头窗外

天空没溜走,凝重而陡峭

冰川萎缩,群山依旧傲慢

用严寒取暖的人,曾写下:

“人就是他阅读的总和。”

那么,一个写作的人

能成為他写下的总和么?

当我写下一行诗,什么都

没有改变。昏昧建筑群

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丑,使挑剔之眼习以为常

以至于怀疑自己写下的

每行诗,是粗鄙而不美的

漫长的冬天已过去,鸽群

在低空追逐、盘旋

草坪上,孩子和小狗撒欢

一树杏花突然开放了

匆匆行人惊讶、驻足

而送葬的人,刚从郊外

回到城里,看上去

与婚礼上回来并无二致

——一行诗能宽容他们么?

看来,得有第二行、第三行

以及更多的、无限的行数

使过去时,领一群亡灵

来到此刻,让最有力的一行

镇住未来的狂暴和咒语

这首诗,还得插入一句箴言:

“时间无法容忍一个美丽身体,

却崇拜语言和原谅……”

当我写下一行诗,时间暂离

现场。身体回形针藏一个

自我告诫:这世界不用看了

这喧嚣不用听了。闭上眼

母语伟大的河床里,冻结

的时间,开始潺潺流淌……

(注:诗中引用布罗茨基和奥登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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