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
1
大半生,迫于生计,我把近三分之二的生命时光抛洒在飘荡的旅途中。2012年春季,我輾转到重庆忠县远郊一个多雨的小镇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来打,便举债租了一所小房子,在里面写作,权且以卖字维生。
当我无意中发现那个乞丐的时候,他已经在小镇上出现半个月了。那是个被积年之雨浸出缕缕余味的小镇,每条街道临街的山墙上,烟雨红桃掩映着乌檐青瓦下片片写意着的苔痕,远处是广袤的田野和山峦的轮廓,似有似无的天幕淡淡地低垂着。
那乞丐是随意的,披着肮脏不堪的一件白衣,光着头光着脚背着滴水的行李卷漫步于街巷之间。他操控情绪于掌股之上,时而颐指气使,时而无端愤怒,时而仰天大笑长歌长哭,时而无语。无语时他也把烟点上半支来抽,用力吸吮潮着雨丝的烟头,目光透过烟雾试图刺穿雨幕,那一刻,目光里自然饱含着他独特的忧思。
而我则是处心积虑的,每天都在酒醒之后或无寐时大胆假设出一些刻意斟酌的文字然后传往远方,并小心求证接收的人能否用它们换上几文钱粮。
有时候我不小心喝得大醉了或失眠过头了,这两种状态都不能使我精神饱满地向手下的电脑键盘索要出些许心安理得的文字,于是我把自己赶出门去,像乞丐一样在外边游荡。
我是在一个公交站牌下,在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帮助下真正看见那个乞丐的,之所以说真正看见,是此前我不是没看见过他,但没看在眼里。不是因为我眼高,我是个自视甚低的人,之所以目中无人,是因为人只有心态淡定才能目光清澈,我时时被生计的问题所困扰,目光里常常会蒙上一些虚浮与空茫,这是一个人的个人境界问题,与他习惯仰视或俯视无关。
我看到一辆从县城方向开过来的车到站了,胖胖的光头司机从驾驶室里下来,手里拎着个鼓鼓的黑色塑料袋,在雨丝中耸着胖肩膀颠着碎步从车后绕到的另一侧去了。不一会儿空着手跑回来,开门上车轰的一声把车开跑了。斜对面的站牌下空了,刚才有两三个候车的人,都被胖司机拉走了,只有那只黑色塑料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放置在站牌雨篷下的座椅上。
这司机在做什么呢?扔垃圾么?不像,扔垃圾没必要那么麻烦,作为一个司机,会把垃圾放丢在供乘客使用的公共设施上?
过了一会儿,那个乞丐从一个小菜市场那边踱着步走过来,走进斜对面站牌的雨篷下,看到那个塑料袋,愣了一下,坐下来解开塑料袋取出两只泡沫快餐盒和一双方便筷子,掰开筷子吃饭。
啊,我明白了,那一瞬间我被那个司机触动了心灵,看来他不是初次给这个乞丐送饭了,他知道这个站有个乞丐而且这站牌下是乞丐的一个据点。而司机的行为又不是刻意的,他把塑料袋放在那儿,该忙忙自己的去,知道除了乞丐之外没人会动它。把一种给予做成一种默契和坦然,就做出了一份感动。后来我知道这站牌下是乞丐夜里的家,从我租住房子的阳台上可以望到这里,深夜无雨时我习惯坐在阳台上和月光一起饮酒,能看到雨篷下的乞丐在夜风里安眠。白天有候车的乘客,乞丐便很少在家,只是常回家看看。
乞丐吃完饭,去进行他例行的饭后散步去了,我有些微微自责,为什么不是我早些发现这个同在天涯的沦落之人呢?
几天以后我再看到这个乞丐的时候,天晴着,正午的太阳刚挂在天空上曝晒着自己。我来到一个小饭铺买包子,他站在门外不远处的阳光下不动。我随手多买了一袋包子,走过去交给他,指了指不远处公交站牌雨篷下的那片荫凉。
从那以后,我每次到那个小饭铺吃饭,看到那乞丐时就会给他带一份,有时是一袋包子,有时是几个馒头,我吃什么他吃什么,偶尔我也会把我的烟递给他一支。有时我出来不是为了吃饭,只是闲坐闲走,这时候我便不会从闲坐的小桥流水旁和闲走的田间小路上绕道去小饭铺买份食物给他,人再落魄,除了吃饭之外也有些别的事情要做,谁也不例外。
我和乞丐从未有过交谈。他接过食物的时候会向我竖起大拇指,接过香烟的时候会看看香烟的牌子,然后满意地对我点点头。我会对他摆摆手或同样对他点点头。走在街上远远地迎面看到他时,我不会明明走在右边而穿越到左边去,好让他抬头看见我时主动打招呼。从前我是干过这种事的,在我认为还有资格施舍别人的时候,后来我就改了。我不再需要任何靠施舍而乞讨来的优越感,那没什么用处。有交流的必要时,人与人之间只要交流就可以了,像他对我香烟的牌子很满意一样,我对与他的这种交流方式也表示满意。又有的时候我遇见他,他正伫在马路中间放声歌唱,汽车绕着他走,他周围有人围观,围观的人议论他的大脑受过强烈刺激。我从围观和议论的人身旁走过去,直奔我的小饭铺。我知道他有事在忙,不便打扰。
最近一次遇到他时,又下雨了。我坐在小菜市场里一家小饭铺里喝红油抄手。
他从菜市场大门直接走到我的视野里,在一个空案台上坐下。他不知道不远处有我的存在,我过来时却看见他在马路上刚刚完成了一场独唱,今天没人围观,雨丝浇灭了观众们的热情。我知道一场不借助任何高科技辅助设备的演唱是很耗费体力的,我又要了一碗抄手,向外边指了指让老板给他送去。老板有些为难,说让他喝过了这碗就会脏得没法用了,我说你把脏碗也卖给我好了,送过去时请你双手递给他,谢谢你了。
老板回来了,乞丐端着碗目光跟着老板的背影追进了小饭铺,看见了我。他举起碗齐了齐眉,放下碗从案台上跳下来,站得端正了,双手高高一扬,像要拥抱阴天里的太阳一样,就说起来了。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忘记了嘴里的咀嚼。我这人听力有些不好,儿时打链霉素导致的,什么声音都会被我那中过毒的听觉神经加以模糊之后才送进我的大脑感应里,我在一些文章里也提到过这件事。我听不清那乞丐在说什么,我吃惊的是他正在专门为我诉说着,他把站立的位置正对着我,眼睛没有看我,只是让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些。我猜他说的类似于一个文艺工作者在汇报演出前的开场白,因为随着话语他的眉毛不停耸动着,眼睛里放出欣喜的光芒,那些光芒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主旋律纪录片,那些汇报伟大成绩的播音员就是这样的,表情幸福。他忽然双臂一振,在雨声中放开了歌喉。
我非常不安,一时竟想离席逃走,可人家还没有唱完,我怎么能如此不懂得尊重;但就凭我区区一碗抄手,又怎能当得起这份发自内心的投入?他一定不知道我的听力问题,要不然怎么会忽而高亢忽而低缓,认真地演绎着每个声部,这使我更加无法从容地面对这无法听清的心声。
围观者又聚拢起来了,小菜市场里也是有雨篷的,但这雨篷就像足球场上空的雨篷一样,只遮住四周的观众,中间是空的,绿荫场上的竞技者在暴风骤雨中的搏杀尤能显现他们为追求而献身的光荣精神!
那乞丐就站在没有遮挡的空间下,仿佛站在一个深深的天井底部,他的眼睛仍然谁也没有看,只望着天高地迥的无限虚空,他已经被自己的歌声所沉浸,我断然臆测这一刻他看见了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冉冉升起的《我的太阳》。
一曲终毕,没有掌声。他将右手压在胸前鞠了个躬,端起凉透了的抄手喝完,放下碗背起行李卷散步去了。他完成了他风雨中的华丽谢幕。
他不吃嗟来之食,他不欠我的,如果我从他的身上得到了什么启迪的话,那就是我欠他的了。
2
晚唐诗人顾况这样写道:“茅檐正午鸡鸣,板桥泉渡人声。莫嗔醅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
他的这个说法很耐咀嚼。
一晃来到小镇三个多月,我的日常生活形成了一些简便的规律。每天下午写作到四五点钟时,休息一下,吃罢晚饭出去坐坐茶馆。我不喜欢泡茶馆这个词,泡澡堂子本是一种八旗遗老遗少式的惬意,现代的不肖子孙们竟又生创出泡吧泡妞等新词汇来,把挺有余味的一个字给泡馊了。我坐茶馆,一撮叶子一块钱,把着暖瓶随便喝。喝饱了打着水嗝上路。
桥边的空地上,我看到了从田野中走出来的那个人,我第一次散步看到他时就决定,以后常来看一看他。他把一领芦席铺在路边,用木锨把稻谷粒摊在上边。他猫腰四处去寻拣石头压住芦席不让风把稻谷刮跑。我也猫下腰四处寻拣石头帮他压。他抬头露出牙齿对我笑。我对他说话,他不搭理我,冲我比比划划。原来他是个哑巴。
哑巴用手指着地上的稻谷用巴掌往嘴上扇,告诉我这是用来吃的。哑巴抓起稻谷粒指着对我摇头,又指着自己的牙齿。我不明白,用石头在地上写字问他说什么,他又指着字摇头,不识。他为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而很着急,抬头看公路,远处来了个骑车的妙龄村姑,哑巴高兴地指给我看,对我比划了一下胸前比划一下屁股,又指指天上的太阳,两手用力扩了扩,意味着光芒在散放。
后来跟他熟悉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他晒的是糙米,我才懂得稻谷刚磨下壳来时叫糙米,是不能吃的,得把糙米彻底晒干后再次抛光,才是我们吃的大米。哑巴是说糙米就像他的牙齿一样黄,哑巴谦虚了,他总爱对我笑,我看到他的牙齿很洁白。他指着村姑继续我讲解,抛光好的大米会像村姑的胸脯和屁股一样白,像阳光一样灿烂。哑巴的比喻很色情,哑巴的表情像阳光一样一点都不淫秽,我很想告诉哑巴,如今自以为是已经普及成了全社会的优点,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他这样的比喻,很多人并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美好。可惜我不会哑语。
哑巴晒好谷就歉意地对我笑,指着公路坡下卧着的牛,他很忙,没过多闲工夫陪我扯淡,得去放牛了。
我坐在哑巴的谷席旁,捏几粒糙米,放在嘴里嚼。我忽然就懂了,我不远万里,山水迢迢,是专程赶来看一个南方的哑巴农民在上午的微风中和阳光下晒谷的。
有一段时间雅安地震了,造成了灾害。我那曾经小住过的小镇依傍重庆,离雅安数百里之遥,无疑会被波及。我那曾喝过酒的房子摇晃了吗?震波有没有殃及哑巴的芦席,我们的稻谷颠得洒落了没有?
3
秋风起的时候,我离开小镇,从重庆出发,到一个新的地方去。
一个习惯了漂泊的人,他总好随时随地把心情和风景交融起来,心情是他自己,风景是他的朋友,举杯邀友,万象为宾。
痛饮之后,我向灯光挥手,静的光晕一团团斑斓起来,在我的感觉中美丽地晃动;动的光束一道道从我身边飞逝而过,无人肯为我停留。我想乘车看看这座城市,坐在出租车里抱着方向盘的的哥细细地打量我,他看见一个膀阔肩宽身材魁梧的大汉,喷着酒气挡在路上——便一脚油门,避瘟一样绝尘而去。
这事怪我,把人家吓着了,是我太自私了,光顾自己感动,忘记了很多人已经放弃了相信感动的功能。
我对逃跑的灯光们歉意地挥挥手,任意选了一条街口,蹽开双腿,信步出发。我行走的姿态似乎很专注,但我的心情并未凝练在某一处,我把心情飘散开来,随风洒落一路。
我边走边看,什么都在我的眼里,我什么也没往眼睛里放;我用心聆听着,风声过耳,风声里的异地方言在我耳旁或热烈或欢快或愤怒着,我什么也没听见。那种旁若无人的喧嚣里的静谧,是别人体味不到的,也无法理喻。
这种行走的方式我在很多时间和空间里经常采用,不只局限于重庆。我每每为名城而来,我的眼中却从来没有名城。我的名城概念不只是出名,不只是大而繁华,而在于它們历史与人文的沧桑与褶皱,我用诚意的笑容或叹息一个又一个地接纳着它们,它们随着我的感知而生,在我的感知的丰富和成熟中长大。它们不仅是山、是水、是城郭、是名胜、是机场车站基地码头,它们是歌、是诗、是见证、是铁马金戈风云际会。
无论走到了哪里,名胜古迹我向来是不去的。它们早已集中了历朝历代名流逸士们的狂歌雅颂浅和轻吟和他们的不朽墨迹。我一介凡俗,没资格也没脸皮跑到那儿去煞有介事。
我走着,没注意到什么时候从马路走到了汽车里,当我不再需要用车轮去辅助我行走的心情时,车们却纷纷停下来了。热情的司机们看见了一个空旷的大街上独自向夜的深处走去的人,他们请他上车,问他到哪儿去。
到我想去的地方,我随手指着山顶的灯火爽快地说。
晓得晓得,您是来旅游的吧,请坐好。
司机很快发现他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这个漫无目的的家伙看样子并不是来重庆旅游的,而是到他车里来旅游的,他上了车就不下去,他坐车不是为了到达目的地,而是纯粹为了体验一种在重庆的夜雾里驰骋的感觉。尽职尽责的司机不断开到一个又一个景点,不断地询问着,歌乐山到了要下吗,白公馆到了要下吗?渣滓洞到了要下吗?他的乘客却一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任凭车子盘旋于山水林峡,任意于高低上下之间。
您到底到哪儿去,司机不肯再开了,把车子停在一个派出所不远,认真地问。
到我想去的地方。乘客微笑着说。
你说什么?司机脚下一动,车子下意识地一蹿,蹿到了派出所门口。
没什么,乘客歉意地笑笑,对不起让你受惊了,那么,我就在这里下吧。
下车的地方正是在西南解放碑下,是我刚开始登车起步的地方。
从碑不远处一条小小的山街,我走了进去。一个小吃店还没卸下门板,小吃店前面是山路,背后是青山,远处是苍茫,店门倾斜在山坡草色的写意画框里,早起的女主人刚刚从画里下来,已经在门外烧开了一大锅水,朦胧的灯光从门缝里泄出来,一丝丝地化开,化进水气的氤氲之中。我的目光饿极了,随着灯光变得柔润潮湿……
我向女主人告了早,接过来她递过的一条凳子和一碗热汤水,静静地坐下来。
两小时后,江深水阔的朝天门码头,我披着山城清晨无尽的山色,坐在江轮的甲板上。
下一步我还会走到哪里去,我不愿在到达之前就擅自确定。
汽笛一声,重庆动了,她不再让我的目光抱着她,渐行渐远,向我招招手,回到雾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