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 萱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知识社会学视野中实践美学的历史价值与学科重塑
裴萱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475001)
摘要:实践美学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为基础,同时又广泛引入了康德的古典美学思想以及具有西方现代色彩的人本主义话语资源,呈现出一个不断丰富和完善的美学体系。而实践美学的话语生成、历史价值以及学科重塑都与知识社会学有着密切的联系。从话语生成角度而言,实践美学源自于1980年代知识分子人性启蒙与国家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和胶着;从历史价值而言,其哲学基础、价值论意义、主体自由以及多元开放的特质都与更为广阔的社会启蒙和意识形态息息相关;从学科重塑而言,也以“理性的积淀”的方式完成了从理性到感性、从审美自律到知识启蒙的脉络。实践美学将持久而深刻地影响中国美学的进程。
关键词:实践美学;“美学热”;价值论;主体性;启蒙
实践美学在80年代“美学热”期间经过朱光潜、李泽厚、蒋孔阳、刘纲纪、周来祥等美学家和理论家的推动,不仅仅成为贯穿整个“美学热”的主要线索,更是以其理论的主体性、丰富性、开放性和实践性的特质,成为近现代美学史上的“集大成者”。“实践美学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最具特色和最具生命力的美学流派,是中国美学家创立的具有本土特色的美学理论”[1]。实践美学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为基础,同时又广泛引入了康德的古典美学思想以及具有西方现代色彩的人本主义话语资源,呈现出一个不断丰富和完善的美学体系。严格说来,实践美学产生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在当时以政治意识形态统摄和规训美学样态的前提下,朱光潜和李泽厚就以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切入点,分别提出了“主客观统一”说和“客观性和社会性统一”说,给美学的机械反映论和僵化客体论提供了理论生发的空间。但是在政治极为严苛的环境中,想要实现美学的主体性、自由性等价值诉求的努力是非常困难的,只能在马克思理论的框架之内,并通过“自然的人化”来完成有限度的理论建构。主体的实践也时刻处在与客观现实、社会集体、宏大目标的胶着之中。
一、实践美学的话语生成:美学与政治意识形态的二元对抗
经过“文革”十年美学的放逐,在80年代初期,实践美学再次在美学家的不懈努力中蓬勃发展起来。与人道主义和人性启蒙的发展脉络相似,实践美学也经历了不断超越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和集体文化价值取向,并逐步走向生存论、存在论和个体化的美学样态。在80年代初期,实践美学的创设还往往是脱胎于马克思主义体系的框架之中,试图从形象思维、人道主义讨论、自然的人化、美的规律等问题上找到主体性实践的“突破口”,但是还必须融合集体性、客观性和实践性的因素。之所以形成“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学景观,不仅仅是因为整个时代刚从“文革”中走出,某种程度上还带有春寒料峭的政治恐惧,同时还是由于知识分子的学术惯性,还未能完全摆脱植根于心灵深处的“意识形态”情结。
伴随80年代从“美学热”到“文化热”的一系列新启蒙运动,学术和知识自身的发展也经历了知识场域不断确立和学科自律化的进程,实践美学同样也经历了场域自主的历程。比如李泽厚的实践美学发展脉络,就明显表征出实践美学的内在转型。其主体性实践美学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认识论出发,进而融合了康德的实践本体论,最终走向了实践生存论和个体生存论,在《美学论集》《批判哲学的批判》《美的历程》《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等早期论著中,通过“工艺—社会结构”和“文化—心理结构”积淀出了更高层次的审美愉悦,四个层次的建构既肯定了人类群体和社会性质的集体性话语,又肯定了个体自身的心理结构的体察,最终成为兼具了客体和主体、社会与个人、理性与感性等众多因素的美学面貌,其“理性积淀出感性”的理论预设也具有类似于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影响。所以,此种将康德叠加于马克思之上的理论模式所透露出的依然是美学本体和政治意识形态之间的二元对抗关系、知识场域性和他律规训性之间的张力。这不能不说是李泽厚煞费苦心而又匠心独运的理论智慧,如果说马克思给予实践美学以“外在”的合法性依据,显示出群体和社会的基础性价值的话,“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是从人的本质、从人类的整个发展(异化和人性复归)中讲‘人化的自然’,提到‘美的规律’的”[2];那么康德给予的则是美学学科自律性的努力和对个体微观心灵功能的重视,并且也预示了今后实践美学的发展和改革方向。“美是自由的形式”和“美是理性的积淀”都可以看出二种话语进行融合的痕迹,一方面是马克思主义的群体实践观,通过外向度的人类实践基础奠定了理性和思维的能动性与创造性,另一方面则是理性通过“感性”和“心灵文化”的方式积淀到个体的心灵之中,从而为文学和审美的创造提供契机,走出了一条从马克思到康德的理论之路。进入80年代中后期,伴随着西学资源的进一步引入和现代化人学启蒙话语的加强,实践美学也以开放性的姿态和人学的价值维度不断丰富着自身的样态,李泽厚正是通过“新感性”“人的自然化”和“情本体”实现对了对“主体性”“积淀说”和“自然的人化”的补充和改进。在《世纪新梦》《美学四讲》《乙卯五说》等著作中,进一步加强了个体化、感性化和存在性的美学维度。比如“新感性”是建立在“自然的人化”基础之上的,自然的人化可以分作“外在自然的人化”和“内在自然的人化”,而“内在自然的人化”是指“从美学讲,前者(外在自然的人化)使客观世界变成美的现实。后者(内在自然的人化)使主体心理获得审美情感”[3],新感性也就由此而生。同前期理性和感性相交融的“积淀说”相比,后期直接凸显了感性的力量和人性的维度。而“情本体”则更能看到西方非理性美学资源和人本主义思潮的印记,无论是人道主义的启蒙维度,还是美学学科自律性的诉求,经验性和情感性都成为了其中的关键因素,也直接通约了美学发展成熟之后的主体化反思。李泽厚也认为,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美学到德里达的解构论美学都证明了——以理性、社会性和意识形态性重塑美学的面貌无疑是首尾倒置,也不再适合当前现代化的语境,所以“只有在个人自由、平等和现代民主政治的基础上,重视文化心理的健康成长来作为社会发展的某种辅助性资源”[4]。而所谓的“情本体”正是个体的精神体验和心灵情感,能够起到“以美启真”和“以美储善”的历史功用,人在自然界的生存正是一种生命体验和美学人格,并且能够渗入进儒家伦理之中,成为当前社会新的精神信仰来源,“我认为是情感,人生的意义在于情感”[5]。由此,李泽厚的实践美学就走出了一条从外在到内在、从类群到个体、从社会到心灵、从物质存在到精神体验的理论走向,情感体验与感性动力逐步成为了实践美学所要关注的对象。那么其背后的内驱力和生成力正是知识和学科场域逐步建立的结果,以美学为代表的人文学科逐步走出了“政治和反政治”的意识形态框架,在学科自律和话语空间明晰的场景下,增强了人学启蒙的价值。同时,西方美学理论也给予了实践美学以强大的知识学资源,存在主义、精神分析等美学派别也使得实践美学不断地丰富和转型。
与此同时,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论实践美学也是在强调客观性和社会性的基础上,更加重视主体“精神实践”的维度,将主体的“精神活动”看做“实践”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样就直接赋予了主体的精神、心灵和感性体验以合法性存在的价值,拓宽了实践理论的内涵。与此同时,蒋孔阳的“创造论实践美学”通过自然物质层、知觉表象层、社会历史层和心理意识层等多个层次的“累积”,通过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之间的融合,完成了“对象化”的美的产生;刘纲纪的“自由论实践美学”在实践唯物主义的基础上,更加重视审美的自由性和超越性。生产力的发展和人类实践能力的提高,最终目的都是在于实现主体自由全面的发展,从而进入“自由王国”。那么实践美学正是通过美学的方式,反观到了美自身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由此实现了人的自由与美的自由。而美的本质和美感最终都属于马克思主义所认为的“自由王国”,在对美的生成、体验和观审中,主体超越了现实的物质生存需要和政治道德规训,而是纯粹达到了精神上的“无我之境”,沉浸在美的高峰体验和感性自由之中。体现出实践美学深厚的哲学理念;周来祥的“和谐论实践美学”更加重视美学的方法论价值,以一种和谐的“审美关系”来看待主体与客体、合目的性与和规律性、古典艺术与现代艺术等之间的关系,以主体性的辩证思维来完成美感的阐释。可以看出,在不同美学家对实践美学的建构与阐释中,主体性、实践性、自由性和开放性成为了其中贯穿的核心线索。无可置疑,实践美学是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为基础的,尤其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自然的人化”“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美的规律”“两个尺度”“生产劳动与人的自由”等理论关键点都已经融入到实践美学的理论价值取向之中,倡导人与自然和社会之间的劳动性实践关系,以及在实践中所形成了“对象化”和“人化”的精神自由和审美自由。
二、实践美学的历史价值:以学科自律和社会启蒙为核心
如果说实践美学从马克思主义思想中吸取资源涉及到政治意识形态的考量,那么其本身的价值及其在美学史上产生的影响则决定了其存在意义。众所周知,美学自身的学科发展不是孤立完成的,而是在社会历史的变迁、文化思潮的影响、哲学理念的变更以及前后发展的谱系学联系中完成的,众多的社会文化场域构成了美学发展的“源动力”。比如西方存在主义美学的发展与理性膨胀的哲学思潮和“二战”以来文化思潮的联系,后现代美学与解构主义哲学思潮和后工业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状况的联系等等,都说明美学自身是一个开放的人文主义学科话语体系。而中国的实践美学则是产生于思想解放、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美学作为刚从“美学大讨论”和“文革”时期走出的人文学科,其本身正是蕴含了“政治意识形态”与“审美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思想资源则是此种“对抗”进行生发的“场域”,“手稿热”也成为了实践美学产生的一个契机。而同80年代知识和学科的走向相似,实践美学也经历了从告别历史的人学话语,到走向美学学科自律的实践生存论美学等样态,呈现出人学启蒙逐步加强的趋势。最终,实践美学经过了后实践美学和新实践美学的变形及补充,在主体性、存在论、体验论等维度上实现了突破,也完成了审美文化的转型。历时来看,实践美学不仅仅促成“美学热”并且实现“告别历史”的文化功能,更是以其审美现代性启蒙的姿态和开放性的话语张力,完成了“面向历史”的美学样态,从而继续在当前的生态美学、生命美学等学科构架中起到关键作用。所以,实践美学对美学史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首先,实践美学实现了哲学基础的超越。众所周知,西方的美学史从先后经历了自然本体论和认识论阶段,本体论问题成为美学始终绕不过去的哲学基础。对于自然本体论而言,理念、自然、元素、数字等都可以成为本体的存在,而美学则是通过被动的“镜子说”和“模仿说”完成自身的话语建构;认识论美学时期,启蒙主义美学和德国古典主义美学实现了主体性的张扬和理性的膨胀,但是却逐步形成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庞大理念,感性逐步被理性所湮没,放大的启蒙现代性忽略了主体精神层面的认知与体察。而此时的美学也容易成为意识形态的工具和主体启蒙话语的注脚,忽略了自身的学科特质。比如在“美学大讨论”时期,蔡仪、贺麟和黄药眠等理论家从美的本质和美的认识关系出发,认为美存在于现实事物之中,而主体只是被动地去认知。所谓美在客观的,正是指美的本质是由客观存在决定的,主体并没有参与建构的权力,而只是“认识”与“被认识”的关系。所以,认识论美学很可能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成为机械反映论和政治工具论,从而失去了感性、形象的独立性价值。而实践美学则以主体性的确立和主客体之间的融合呈现出了“活生生”的特质,并且也同马克思主义思想一道,着眼于人最终的自由与解放。这种建立在劳动和实践基础上的审美体验和自我满足,摒弃了超验与抽象的“不可知”本体,使得美学问题和人学问题真正联系在一起。所以,从李泽厚“美是自由的形式”“积淀说”到高尔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从蒋孔阳“多层累的突创”到刘纲纪的审美自由论美学,都实现了美学同“人学”之间的契合,也以实践性有机联系了主体和客体,从而生发出更加注重经验式和体验式的美学话语。可以看出,实践美学消泯了“自上而下”式哲学美学中的“本体论”概念,越过了自然本体论、机械反映论、生存本体论等一些列的“理论预设”,最大限度地回归社会生活的领域和主体的实践方式,将美学放在了人的劳动、人的精神、人的实践和人的生活领域,呈现出更加强大的美学阐释功能和更加亲切的美学话语。比如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是生活”理论就得到了李泽厚的高度赞扬,“吻合重生命重人生的华夏美学传统,……将构成现代新美学的起点”[6]。其实,实践美学对哲学本体论基础的超越,也给当下的审美文化和后现代美学状况提供了理论资源,如何阐释和分析美学泛化的景观,以及更好地建构生活美学、生态美学等,都可以在实践美学中找到启发。
其二,实践美学实现了美学“价值论”的强化。对于价值论美学而言,主要是在19世纪以来的现代美学转型中体现出来的,以尼采等为代表的非理性转向美学视角聚焦在对主体的生存价值和生存意义的关切之上。随后的存在主义美学、生存美学、阐释学美学等都在理论的建构中融入了审美和主体之间的价值评判,这样一方面使得美学研究进一步从客体研究转向了主体研究,实现了审美现代性推动的人本主义思潮的深入;另一方面,美学也逐步从“超验”的本体性追寻转向了自身价值和意义的“澄明”,实现了美学学科的内在转型。“价值是客体与主体关系的概念。”[7]而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体系就天然地包含了价值论体系,由此生成的“实践美学”也就进一步强化了美学的价值论取向。从实践论的角度而言,“需要”与“关系”构成了与主体之间实践产生的前提,主体在满足“需要”之中完成了价值的产生,“关系”则是构成价值产生的前提与保障。所以说一方面,主体在实践中完成了个体力量的彰显,并且反观到个体的价值从而获得满足和快乐,另一方面,主体也处在社会关系之中,并且同自然、社会、他者等产生相互之间的关系,这种社会关系的总和也构成了人的本质。“需要—劳动—关系”就成了价值序列,也呼应着人的本质与实践的本质。伴随社会的发展,主体正是在“价值”的需要中完成了不同维度的层次建构。比如物质层面的需要,我们可以看做是“利”;理性和知性的需要,我们可以看做是“真”;道德和伦理的需要,我们可以看做是“善”;超验和神圣的需要,我们可以看做是“圣”;而感性和审美的需要,我们正是将其认为是“美”。从价值论上来阐释主体的实践活动,我们依然可以得出真、善、美等不同的相关主体认知结构。价值既然表示“通过主体的创造活动而生成的(主体和客体之间)意义关系”[8],那么社会实践也就构成了任何价值的根源,也只有通过实践才能体验到不同的价值。所以,以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为基础的实践美学,也就天然地具有了价值论的色彩。审美作为精神上主体与他者之间的沟通和交流,也是“审美关系”的产物。主体在实践的过程中,感知到了自由的存在和本质力量对象化的愉悦体验,审美感知和审美需要由此产生,并激发了主体进一步体验美感的动力。实践美学通过“审美关系”“对象化”和“人化”,完成了主体性与客体性之间的动态交流和关系属性,比如周来祥在他的实践美学理论中,就将主体与客体、主体与自然、主体与主体之间以及主体自身的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之间的和谐统一看做是美学和审美自由的最高境界。此种辩证思维的方式不仅仅超越了一直以来主客二分思维模式框架的规约,而且也直接打破了传统美学本体论和相对僵化的美学话语,以更加开放、包容和超越的姿态实现现代意义上的美学形态。“自然的人化只是审美及其他各种关系共同的自由本质,探讨美和审美特性还必须以此为出发点,进一步进行更为具体、更为深入的研究。”[9]由此,实践美学就真正实现了以审美关系、审美经验和审美价值为核心,同时也在潜在层面上提升了主体性的地位。因为“价值”正是产生于对人的“有用性”,那么“美”和“美感”的生发就同样和主体的情感体验、精神状态、理性积淀、感性共鸣等具有了同构性的关系。在实践美学看来,美、审美和审美关系并没有完全排斥实用性和功利性,只不过通过精神层面的体验和超验层面的自由,实现了对其他类型“价值”的超越和扬弃。而这一原则在当前文化工业、影视传媒、市场伦理和学科互涉的语境中,将会有着更加普世性和现实性的美学意义。
其三,实践美学实现了美学观念和不同理论的整合,显示出美学的开放性和包容性特质。在实践美学的理论中,“实践”“主体”“对象化”“自由”“和谐”“形式”“象征”“辩证法”等关键词先后融入进美学体系之中,呈现出多维度和多向性的特质。虽然说都笼统规约在“实践”的语境之中,但不同的美学家之间、不同时期的实践美学价值取向之间,都呈现出微妙的不同。就不同的理论家而言,他们在理论的铺陈之时也有细微的差别。李泽厚通过将康德和黑格尔理论同马克思主义理论相融合,最终建构起主体四个层面的文化心理结构,在肯定现实性和客观性的同时,加强了个体性和情感化的论述。与李泽厚“四平八稳”式的论述不同,高尔泰则直接以诗意的语言肯定了审美和主体的生存“自由”,美和美感正是“自由的象征”,从而具有了相对激进的话语脉络。而蒋孔阳的个体创造论、刘纲纪的自由论和周来祥的和谐论,也是在实践性的基础上各有侧重,相互生发,最终形成了一个系统完备的实践美学体系。而到80年代末期形成的“后实践美学”则又涌现出了生命美学、体验美学、存在论美学、修辞论美学、生存——超越论美学等等样态,呈现出对西方存在主义、阐释学等理论的引入与融合。可以说,实践美学在不断确证自身美学样态的前提下,又以开放和包容的视野完成了对“各路”美学资源的吸收。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到西方启蒙主义色彩浓厚的主体性美学,也可以看到非理性审美现代性资源的言说模式;既可以感知到美学的自由性和超越性,也能坚守美学的实践性基础和自然社会性来源,这些都得以成为实践美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之所以会形成不同理论相互“整合”的局面,其根本原因仍然在于实践美学的人类学基础,它通过“实践”完成了对主体生产和生活的重视,而“实践”本身又是一个可以包含物质实践、精神实践和艺术实践的广泛的话语内涵。这样就给众多的理论家提供了“六经注我”的独特阐释空间:只要符合主体在实践中获得“本质力量对象化”以及“人化的自由”这一前提,就可以在随后的理论建构中“嫁接”崭新的理论资源,从而以“相似的开端”通向了“不同的结论”;或者说“实践性”也仅仅是一个美学产生的终极性和本源性开端,而最终所要通达的美学样态与价值理念,则是美学家和理论家“自我选择”的结果。比如高尔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就是明显的例子,以主体性的实践为起点,最终重点言说的却是强调主体的自由。众多的后实践美学和新实践美学派别也都具有类似的特质。所以,我们也完全可以认为,实践美学通过对古典形而上美学和现代形而下美学、以及中西美学传统和马克思实践观的整合,完成了一个美学“自我超越”和“自我开放”的进程。这种历时化的进程其实是实现了实践美学真正的价值内涵:“美学何为?就是要在无情的世界建立起情来。”[10]不仅仅是理论的差异,实践美学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有所侧重的面貌。如果说在80年代中前期以“人道主义思潮”为核心,形成了美学意识形态的独特面貌的话;那么在后期则逐步呈现出现代化的“人学启蒙”浪潮。实践美学的初步建构中,主体性成为了一个无限张扬的理论话题,附着于其上的共同美和人性论也成为了美学主要的价值取向。事实上,美学在当时其实是构成了一种对抗政治意识形态的“审美意识形态”而出现的,它所处在历史与现实、阶级斗争与个体反思、他律性与自律性的二元对抗之中,那么笼罩在“康德的幽灵”之下的主体性实践美学理所当然地成为思想解放和告别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并通过个体化的工程完成了审美自由和解放的空间营造。而到实践美学的后期,在主体性已经充分建立和西学启蒙话语逐步深入的前提下,它也逐步吸取了存在论、生存论和体验论等相关审美主义的资源,试图跳出与政治之间的“二元对立”框架,以个体化的审美超越实现更加自由和多元的美学体察方式。在不同的时期,美学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再次体现出了实践美学随时代而动、伴文化而行的理论张力,以及动态发展和开放包容的学科精神。
其四,实践美学通过真、善、美的价值论体察,为主体的自由和全面的发展提供了美学维度的关照。从传统的美学形态而言,无论是本体论还是认识论美学,都将自然客体、理性主义、人类中心主义作为美学的立足点和出发点,美学自身的超验性与先验性色彩浓厚,并且成为哲学的附庸,而主体对自由的追寻也经历了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现代社会以来,人们试图通过理性破除神权和政治对主体的规训,但是却走向了自身“异化”的边缘。康德和席勒则敏锐地发现主体的审美能力和审美实践对完善主体认知并通向终极自由的价值,所以通过对审美判断力和感性能力的体察,完成了以审美现代性建构主体的尝试。而马克思的实践理论则有机统一了主体的感性和理性,在“对象化”和“人化”的过程中不仅获得了物质层面的满足,更是达到了精神上的自由感和愉悦感,最终通达全面的解放和终极的自由。“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1]既然“人的本质”是通过实践通达全面的发展和自由,那么实践美学的重要理论取向正是从“人的本质”来理解“美的本质”,“在人的本质的自我实现过程中,同时也是在人和自然界的物质交换过程中,美得以创造出来”[12]。由此,人的本质和美的本质就具有了理论层面的同构性,美学自身的超越性与自由性给主体以精神层面的关照,而人类主体的实践又从根本上产生并保证了审美的创设,二者集合在实践美学的理论空间之中,共同促成了美的创造的自由本质的呈现。与存在主义、现象学、阐释学、精神分析学派等所倡导的审美自由不同,实践美学剥离了超验性和存在本体论的神秘,以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和历史唯物主义渗透进美学理论的建构中,通过对生产关系、分工异化等社会实践层面的自由上升至主体内心的精神自由,这样就把美的产生和美的价值理解为具体的、历史的运动过程,克服了机械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局限。所以,实践美学通过“人的自由”,最终建立起了关注现实和主体历时发展的美学样态。
三、实践美学的学科重塑:现代性知识和学科视野中的扎实建构
同时,对于80年代的文化现代化和人学启蒙而言,实践美学的主体性建构、自由性的彰显、审美经验的体察以及克服主客二分的美学思维方式的改革,都具有了延续“审美现代性”的意味。众所周知,审美现代性产生与理性中心主义和主体生存的“荒芜”体验场景之中,希望以精神的安宁和生存价值的追问完成感性的超越和自由的彰显。而审美现代性经历了中国80年代的“美学热”和“译介热”,并与人学启蒙的话语一道,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找到了合法存在的空间。比如先锋派文学的出现和“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都是从生存主体性和审美本体性的角度完成了从传统到现代的理论转换。而同样,实践美学也具有了现代化和现代性的历史功能,从而加强了人学启蒙的脉络。
首先,实践美学学科本身的理论生成和逻辑建构体现出现代性的学科理念和工具理性的精神。在李泽厚的实践美学体系中,其理论基点首先着眼于制造和使用工具并且进行改造自然的物质生产活动,然后通过“自然的人化”完成了主体和外部世界的联系,通过理性“积淀”的方式实现主体心灵文化结构的层级架构。“工艺—社会结构”构成了客观性和物质性的基础,而“文化—心理结构”则主要侧重于主体性和主观性的心灵呈现。最终,感性得以溢出理性的范畴,从而完成了自身审美话语的建构。而在后期的理论中,朱光潜延续了该理论框架,并在其基础上进一步强化了“情本体”和“新感性”的价值,增强了个体化和主体性的美学脉络,也实现了实践美学的进一步转型。而周来祥的和谐美学也凸显出系统性和逻辑性,在周来祥看来,对于美的本质和美的价值的拷问,不能仅立足于客体外物,或者是主体的精神和心灵,而要将二者进行结合,在它们的“关系”[13]之中发掘和谐的美感意义。因为主体在实践中形成了与世界之间的三种关系,分别是(物质)实践关系、认识关系和审美关系,而审美关系则是一种更新的、更高层意义上的情感自由性价值。在审美关系的基础之上,和谐美学得以产生。和谐包括了形式和谐、内容和谐、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和谐以及审美对象和审美主体之间的和谐,并以辩证和综合的态度消泯了不同因素之间尖锐的对立,从而完成对“二分法”思维模式的超越。与美学众多因素相关联的和谐统一,也就建构出了主体的生存自由;美学的思维方法、表征形态以及学科构架也得以更新和完善。所以,从以上两位实践美学理论家的理论逻辑和学科建构中可以看出,他们都具有逻辑性、理性和辩证性的学科式思维模式。如果说李泽厚是从“实践”开始,走出了一条“社会—文化—理性—心灵—积淀—情本体”的理论道路;那么周来祥则同样以“实践”为出发点,开始进行“实践—关系—价值—审美关系—和谐美学”的理论建构。他们都使用了逻辑性的方法,通过概念范畴的运动和相互之间的联系,试图去揭示美的问题的本质和规律;也吸取了马克思主义历史谱系学的方法,在事物现象的流变中发掘主体生存的规律。李泽厚也曾经肯定工具理性和社会历史的基础性功能,认为“技术美正是美的本质的直接披露”[3]。其实在实践美学中,也存在大量的理性化和科技化的现代化启蒙理念,比如“自然的人化”的起始点和逻辑关系正肯定了理性的精神;“积淀”说实质上也是理论的积淀和群体文化的功能;从古典的和谐美,到近代对立的崇高美,再到现代辩证的和谐美的理论划分也体现了耗散结构中的“有序—无序—新的有序”的过程;崇高的产生与“突变理论”也呈现出某种同构的关系,等等。学科自身的理性化建构和知识的启蒙性表达贯穿于实践美学的进程中,“美的规律”也呈现出理性和感性相交融的现代化启蒙特质。
其次,实践美学一以贯之的主体性精神也具有了现代化启蒙的特质。在“文革”以及政治高度规训的时期,主体性是没有存在的合法性而言的。人们只是被动地接受政治意识形态的教化和灌输,文学和美学也已经成为“思想政治教育”和“社会主义文化阵地”的工具,马克思主义也成为了一种“阶级斗争”的政治哲学。而实践美学的产生和发展,则实现了双重维度的主体性确立,分别是群体主体性和个体主体性的融合、理性精神和感性精神的融合。主体性话语的确立不仅仅使学科获得了自律性的价值,也使得作为主体的“人”能够自由选择、自由实践,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完成从“不成熟”到“成熟”的启蒙过程,“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我招致的不成熟”[14]。所以,通过“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既肯定了群体主体和历史主体的存在价值,也可以“积淀”在具体单个主体的精神心灵之中,从而获得了自身价值的确定。主体性的建构一方面包含了理性层面的自我确证和自我实践,以及主体参与进历史进程的建构;另一方面也成为在文学和审美中形象独立、自由创作并进行艺术活动的理论依据,建立在感性基础上的审美主义再次给主体的完满发展提供了动力,“应该看到个体存在的巨大意义和价值将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愈益突出和重要”[15]。而无论是李泽厚的主体性实践哲学,还是刘再复的文学主体论,都试图从黑格尔和康德主体性先验形式与理念中找到理论的切入点,进而在马克思的实践观中找到人类生存的自由和解放话语,二者的融合使之既具有现实感和社会感的理性、道德、集体的维度,又可以在文学、艺术和美学的层面上保持主体先验性、感性和审美经验的历史合法性价值,从而适应了“文革”后人道主义意识形态变革与启蒙现代化焦虑的双重诉求,也给予了未来的美学发展以更加开放的学术空间。
可以看出,实践美学在80年代“美学热”的语境中发展并成为了一门“显性”学科,在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视域下,完成了哲学基础的超越、价值论美学的强化、开放性的学科面貌以及自由性的美学追求,这些都不单单影响到了整个社会文化思潮的走向,也以自身“现代化”的特质融入进人学启蒙的宏大语境之中,呈现出理性与感性、工具本体与心理本体、群体主体与个体主体相融合的开放性特质。当然,这“三个融合”既是实践美学的理论特质,也伴随时代的发展潜藏着不易调和的矛盾,这也正为后实践美学和新实践美学的“超越”提供了话语契机。而无论实践美学是否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其自身注重现实、彰显主体、憧憬自由的学科特质和价值理念,将深刻而长久地存在于未来美学的体系之中,也将为当前的审美文化研究提供必要的理论资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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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蒋成德)
The Historical Value and Discipline Rebuilding of Practical Aesthetics in the Perspective of Knowledge Sociology
Pei Xu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Abstract:Practical Aesthetics, which takes Marxist practical theory as the foundation and introduced a wide range of Kant's aesthetics thought and humanism discourse resources with modern western color, forms a constantly enrich and improved aesthetic system and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knowledge sociology in the aspects of the discourse formation, historical value and the discipline rebuild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scourse generation, it is originated from the confrontation and stalemate of the intellectuals' humanity enlightenment and state ideology in 1980s; as to the historical value, its philosophical basis, value significance, main freedom and open and pluralistic traits are closely connected with more broad social enlightenment and ideology; from the discipline rebuilding, it realizes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rational to emotional, from the aesthetic self-discipline to enlightenment knowledge in a form of "rational accumulation". Thus, the practical aesthetics will affect the process of Chinese aesthetics in a lasting and profound way.
Key words:practical aesthetics; aesthetic heat; value theory; subjectivity; enlightenment
中图分类号:B83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3571(2016)02-0059-07
作者简介:裴萱(1985- ),男,河南郑州人,河南大学文学院讲师、内聘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化现代性视域中的艺术自律问题研究”(10BZW002);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项目阶段性成果;武汉大学自主科研项目(人文社会科学)阶段性研究成果;“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
收稿日期:2015-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