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泽
唐传奇的精神分析
○王婧泽
摘 要:唐传奇是我国唐代文言短篇小说,是我国古代短篇文言小说的顶峰。宋洪迈说:“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惋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唐传奇与诗歌并称“一代之奇”足以体现出它的重要性,同时唐传奇的题材、内容对后世戏曲以及讲唱文学的影响,一向为研究者们所注意。前人对唐传奇的研究多聚集在以爱情为题材的传奇小说中,研究的方向多为女性意识的觉醒和唐代仕人的婚恋观念,文章将以唐传奇的“有意为”和“意象”两个特征为出发点,结合唐传奇中的有关梦的小说,从潜意识理论、人格结构理论和释梦理论三个方面,将西方的精神分析理论与唐传奇文本相结合,全面分析唐传奇的文本,从而达到解读唐传奇内在涵义的目的。
关键词:唐传奇 潜意识 本我 超我 梦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唐诗、宋词、传奇,被人们并推为文学奇葩、艺术瑰宝。传奇是唐代文言短篇小说的总称,是我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成熟的标志。小说的内容主要涉及奇异之事,传之久远,而且在唐代,这样的小说已经具备完善的艺术形式,足以和唐诗相媲美,堪称“一代之奇”。
唐传奇中以婚恋题材、侠客题材、奇幻神仙题材的小说最为经典。这些小说的形成,大部分都是潜意识作用的结果,作品中一些梦境的内涵、不可思议的行为,都可以用西方精神分析的理论来解释。
潜意识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的内容之一,最早定义潜意识概念的是赫尔巴特,他认为:“一个观念若要由一个完全被抑制的状态进入一个现实观念的状态,便需跨过一道界限,这界限便是意识阀。”他界定了意识和潜意识的分界,而后来其他学者的研究也没有突破赫尔巴特潜意识思想的樊笼。直到佛洛依德认为人的精神机制是有前意识、潜意识和意识三个系统构成。潜意识是人的本能冲动、被压抑的欲望或生命力,因不符合社会道德和本人的理智,无法进入意识,以快乐为原则。前意识是在潜意识中可以召回的部分,能够回忆的经验,处于潜意识和意识之间。意识是遵循现实的原则,调节着进入意识的一些印象,压抑着心理中先天具有的一些兽性本能和欲望。[1]
(一)时间的模糊性
《离魂记》作为唐传奇的石篇之一,是以王宙与倩娘的爱情故事为主线,本应成为王宙妻子的倩娘,却因为自己父亲违背诺言将倩娘许诺“宾寮之选者”[2]。王宙因不能与倩娘结为连理而悲伤,“托以当调,赴京”。在王宙诀别上船后的半夜,却看到倩娘“徒行跣足而至”,他们一起离乡,在外生活了五年。五年之后,由于倩娘思念父母,王宙和倩娘一同回到家乡,不曾料到家中还有一个倩娘,而这个倩娘在王宙离开后就卧床闺中,从未离开。当两个倩娘相见之后,一切并不是那么不自然,二人的身体和衣服合为了一体。王宙与倩娘生活的五年,倩娘闺中卧床的五年,同一个五年的两种生活状态,在正常的社会中是不存在的,而倩娘追寻王宙生活的五年是倩娘的潜意识的作用。这五年的时间看上去是一个确切的时间,实际上这里的时间概念是模糊的、不明了的。这个特征在作品《柳毅传》中也有体现。柳毅为龙女打抱不平替她传书,在“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3],并顺利进入龙宫,这一个月是否对于龙宫的时间也是一个月呢?俗话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海里的时间又是如何区别于陆地的呢?文本中没有交代龙女等待的时间,也不能说明龙宫的时间与陆地的时间一致,所以,这里的时间也是模糊的。可这并不影响事情的发展,故事最终也以大团圆结束。柳毅潜意识中同情龙女并为其送信,而潜意识不受时间的限制和约束,一切如行云流水,很自然。
(二)现实的模糊性
倩娘与王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许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私定终身,认定了对方,而倩娘到了待嫁的年龄却被父亲许给他人,这与倩娘的感情思想相背。此时现实是王宙离开家乡,倩娘在王宙离开之后卧床不起。而另一边的现实却是倩娘执着地要和王宙在一起,于是就有了王宙在船上“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这个人就是倩娘。她从家里逃出来追随王宙,随后他们一同乘船离开家乡在外生活了五年。有人说这个人并非倩娘,而是倩娘的魂魄,可是既然为魂魄,那又如何生活五年并育有两子呢?然而若是倩娘,卧床家中的人又如何解释?其实倩娘存在的两种状态正是作品的精华之处,他让读者疑问,又让读者感觉似乎又是合理的。在倩娘的潜意识中只想和王宙在一起,于是在其潜意识作用下,倩娘在两种状态中生活,可是这两种生活状态哪一个是真实的,谁也不清楚,这正是潜意识下的现实模糊性。
在潜意识里,实际现实会被心理现实所代替,倩娘追随王宙的潜意识作用就是心理现实。所以,在无意识里无法区分哪个是实际事件的记忆,哪个是心理想象记忆,造成现实的模糊。倩娘与王宙结为连理一起生活,就是倩娘的心理现实,而实际现实却是许配他人。若不是王宙的离开刺激了倩娘,使倩娘的潜意识发生作用,也许倩娘将会成为别人之妻。倩娘非王宙不嫁的潜意识中,实际现实被倩娘的心理现实所替换,最终造成倩娘两种生活状态的结局。
(三)是非的模糊性
封建社会的男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受传统思想和礼教的束缚,是不自由的,而王宙与倩娘私奔在外生活的行为绝对违背了道德,被人所不耻。倩娘能抛开传统观念和礼教的束缚,大胆地追求爱情,在当时的社会需要很大的勇气。从倩娘的潜意识中可以看到她一心念着王宙想追随于他,由于潜意识不具备判断能力,无法辨别真假、是非,不能够判断某些事情的对错,所以倩娘并不能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否合乎封建道德,她的潜意识只会指导着她去寻找王宙。所以,在倩娘的潜意识中,她对于自己的行为的判断是模糊的,没有确切的概念,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违背封建道德的,她只知道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才是自己真正要追求的。通常我们对于一个想法说“不”是经过理性的思考的结果,所以在否定或者反对一个事物的时候,只有在认知机能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才可以。从文本来看,作品简单地叙述倩娘在王宙离开之后追随他,并未交代倩娘下决心的详细过程,也就是倩娘追随王宙是倩娘非理性的思考,也可以说倩娘根本就没有思考,所以她潜意识行为的“肯定”和“否定”观念是模糊的、不确定的。
在《谢小娥传》中,这种特征同样存在。谢小娥父亲和丈夫被杀,她的潜意识就是要替父报仇,潜意识的作用指导她去寻找杀父仇人,此时的潜意识不能够评判杀一个人是否就合乎道德,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在谢小娥的潜意识中,是非曲直的判断已经被寻找仇人所代替,所以她的是非观念也是模糊的、不明了的。
(四)以事物表语言
《霍小玉传》中,霍小玉梦“黄衫大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她自己解释为“鞋者,谐也。夫妇再合。脱着,解也,既合而解。亦当永诀”[4]。也就是说霍小玉和李益会再见一面,见面之后,霍小玉就离开人世了。这就是潜意识通过梦境预示霍小玉接下来的事情,此时的梦境就是语言,霍小玉潜意识中想与张益见面,可是张益的抛弃又让她很伤心,甚至有怨恨,在这两者的压抑和矛盾下,霍小玉就做了这个梦。其实梦境的内容就是潜意识的内容,潜意识不能够表达、叙述霍小玉的思想,它只能借助梦境来代替语言,体现潜意识思想。《谢小娥传》中,谢小娥的潜意识受为父和夫报仇而刺激产生在寻找仇人的过程中所做的提示的梦,“车中猴,门东草,禾中走,一日夫”,解答了谢小娥潜意识的问题。这也是潜意识以梦境来表现潜意识的语言。潜意识除用梦境来表现外,还通过人物的行动来表现。《离魂记》中,倩娘夜半徒行跣足追随王宙的行为就是潜意识的结果,倩娘的行动表现了她的潜意识内容——与王宙不离不弃。
弗洛依德的人格结构理论包括: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位于人格的最底层,是由先天的本能、欲望所组成的能量系统,包括各种生理需要。本我具有很强的原始冲动力量,弗洛伊德称其为力比多,是一个能量场,是人格发展的动力。本我是无意识、非理性、非社会化和混乱无序的,它遵循快乐原则。弗洛伊德说:“我们整个心理活动似乎都是在下决心去追求快乐而避免痛苦,而且自动地受唯乐原则的调节。”自我是从本我中逐渐分化出来的,位于人格的中间层。其作用主要是调节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它一方面调节着本我,另一方面又受制于超我。它遵循现实原则,以合理的方式满足本我的要求。超我位于人格结构的最高层,是道德化了的自我,由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内化而来,其形成是社会化的结果。代表道义方面的要求,它要努力达到的是完善而不是快乐或现实。超我受“道德原则”的支配,由自我理想和良心两部分构成。自我理想表现为一种道德规范和道德标准,是由习俗教育产生的一种向往,良心则意味着对违反道德标准行为的惩罚,超我遵循道德原则。本我和超我的关系是相对的,它们的前提不同,追求的结果也是不尽相同的。在唐传奇作品中本我和超我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三方面:
(一)超我战胜本我
在唐传奇《任氏传》中,郑生是一个习武而好色之人,在路途中巧遇狐妖任氏,与任氏结好。在安置好任氏之后,郑生的朋友韦崟发现任氏美若天仙,心中爱慕,要欺凌任氏。此时任氏的本我与超我失去了平衡,她虽为狐妖,但爱情的忠贞、道德的束缚,使她“超我”的意识觉醒,她的潜意识是忠诚于郑生而不能随便在结好于他人,所以在韦崟一次次的接近她,想取乐于她时,任氏一再拒绝韦崟,在她“自度不免,乃纵体不服抗拒”之时,“神色惨变”用激将的语言制止了韦崟的行为。任氏的行为正是“本我”意识的隐藏,“超我”意识的突显,她受良心的支配,将忠于爱情、遵循道德放在第一位,忽视以快乐为原则的生理需要,拒接韦崟而忠于郑生,是超我战胜了本我。
(二)本我战胜超我
弗洛伊德认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充满盲目、黑暗、无意识、本能的欲望的冲动,“超我”通过“自我”对“本我”的压抑与控制是不可靠的,一旦有外力的介入,这个天平就会失衡。《枕中记》中,卢生的本我与超我就失去了平衡。“无苦无恙,谈谐方适”的生活,并不能满足卢生内心的欲望,他的潜意识想过功成名就、荣华富贵的生活,所以当吕翁授之于枕,告知“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时,卢生的“本我”意识就觉醒了。在得到枕头之后,卢生先“俛首就之”,随后便“举身而入”,逐渐地卢生的“本我”战胜了“超我”,在“本我”的驱使之下,卢生数月便“娶清河崔氏女”“进士及第”。在及第之后,换上官服先任命校书官,后又升为监察御史、起居舍人、陕州刺史、汴州刺史、河南道采访史、京兆尹。除此之外,卢生开拓疆土,任命御史中丞兼河西道节度使,之后打破敌兵,建立丰功伟业,皇帝授予贤相,执政十余年,儿孙满堂,实至名归,八十而终。在此过程中,以快乐为原则的“本我”充分发挥了它锲而不舍的精神。
(三)本我与超我的矛盾
《莺莺传》中,张生写《春词》两首诗赠与莺莺,莺莺也题《明月三五夜》回复张生,在张生看过之后“微喻其旨”,相约十五日夜越墙来到莺莺闺房,却又遭到莺莺的一顿斥责,莺莺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的“超我”战胜了“本我”。随着“超我”意识的突显,在张生越墙与她相见时,她受道德礼仪的约束,保持大家闺秀应有的矜持,痛斥张生,批评他的行为。而在拒绝张生之后的不久,莺莺随着红娘“敛衾携枕而至”到了张生的寝室“並枕重衾而去”,这一夜的莺莺“娇羞融冶,力不能运肢体”,再也没有前几天的严肃了。崔莺莺这时的表现其实是“本我”的逐渐苏醒,她爱着张生,追求享受快乐而避免不能结合的痛苦,她将封建礼教又置之度外,全身心的投入到她的爱情之中。从“超我”战胜“本我”的拒接到“本我”战胜“超我”的接受,崔莺莺心里是矛盾的,她既想以道德为准则,遵守封建礼教,拒绝张生,却又不想被礼教束缚,要真正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对待爱情的方式正是本我与超我矛盾的表现。
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梦文化和人的思想行为一直相互联系,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梦”其实是潜意识的一种表现形式,作家通过“梦”的意象、梦境的描写反映现实,揭示社会现象。通过对“梦”的描写,使得文本更加具体、形象而且真实。在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梦的解析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他将梦分为显性梦境和和潜性梦境两种,通过对两种梦境的分析来探究两者之间的关系,从而得出梦的真正作用。“梦境入文”,从古到今一直存在。唐传奇中也有很多对梦境的描写和叙述,作者通过对梦境的描写表现唐人的一种生活和思想。
(一)显性梦境
所谓显性梦境是梦者可以回忆起来的梦的情境及其意义,这是梦的表面现象,并不是梦的真实内容。这种梦属于梦的表象,明示了梦的内容,告诉人们这个梦是什么。
1.政治梦。唐传奇中有很多文本都是描写梦境的,《枕中记》描写的是卢生遇见道士吕翁感叹“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吕翁送卢生一枕头,并说“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在卢生枕中入梦之后,不仅娶有钱人家的女儿,还高中进士,换上官服先任命校书官,后又升为监察御史、起居舍人、陕州刺史、汴州刺史、河南道采访史、京兆尹。除此之外,卢生开拓疆土,任命御史中丞兼河西道节度使,之后打破敌兵,建立丰功伟业,皇帝授予贤相,执政十余年,儿孙满堂,实至名归,八十而终。卢生梦醒之后,发现自己仍在旅店里,而主人蒸黍还未熟。这就是卢生的梦,他在梦里度过了他的一生。同样题材的还有《南柯太守传》,主要是作者李公佐对淳于棼的梦中经历的描写。淳于棼醉于南柯之下,梦进槐安国,娶国王之女,婚后做南柯太守,治理得当,荣耀显赫,后妻子得病而死,国王又过于怀疑,最终被谴回。梦醒之后才发现,槐安国不过是槐树下的蚂蚁洞,而洞中东西齐全,蚂蚁成群,南柯就是槐树最南的一枝。淳于棼所做的梦是虚幻不存在的梦,也是他一生的政治经历。《秦梦记》也叙述了一个梦,而这个梦却是“春时昼梦”。作者沈亚之梦中入秦,得到秦穆公赏识,授予中涓官并把女儿弄玉许配给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他与公主情深意浓,可不久之后,公主无病而死。沈亚之哀痛不已,作挽歌和墓志铭以寄哀思,后离开回家。等他醒来之后才知道,原来他所住的旅店就是秦穆公的葬地。文本将现实与历史杂糅在一起,真人和假事、主人公和作者融为一体,故事情节曲折而神奇,展现梦境的奇幻。
2.爱情梦。在唐传奇作品中,爱情主题也是占很大一部分的,而有关爱情的梦也是屡见不鲜。作品《异梦录》讲述了两个梦,一个是富家子弟邢凤,无所事事,白日在长安城平康里南面的豪宅的卧室里躺下,梦见“一美人,环步从容,从西楹而来,执卷且吟”,美女所吟之物是自己写的《春阳曲》,在念到:“舞袖弓弯浑却忘”一句,便起舞解释,舞蹈结束之后,流泪而去。另一个梦是王炎在梦中游吴国,侍奉吴王,听到宫中车马出行,鼓声哀乐不断,知道原来是给西施送殡。吴王悲哀悼念,命王炎做挽歌以寄哀思。作者通过梦境的交错,在风流的唐代,即使不能娶西施为妻,为这样的美人一洒哀泪也是相当高雅而凄美的。《霍小玉传》中也有梦境的描写,霍小玉被李益抛弃后,李益与朋友聚会巧遇侠士,被侠士带到霍小玉家门口,而在前一晚霍小玉做梦,梦见“黄衫大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梦境展现的是有穿黄衫的大夫和李益一起来见霍小玉,到了床前,给她脱鞋。小玉从简单的梦境中读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
3.托志梦和隐晦梦。[5]“梦是从身体中产生出来的冲动、欲望,是维系了生生死死、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的强烈的感情。”有时,在我们现实生活中不可实现的欲望、愿望,可以在梦境中实现,梦境可以暗示、提醒并给人们一种潜性领悟。《谢小娥传》中,谢小娥八岁丧母,很早就嫁人了,与父亲和丈夫相依为命,可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和丈夫在经商路上被人害死于江中,在不知仇人是谁的情况下,父亲托梦“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禾中走,一日夫”,告诉谢小娥杀父和杀夫仇人是申兰和申春,这种梦境所表现的内容就是我们现实生活中所不能实现的事情。
“在梦境的世界里,怪异的事情、意象和物体变形比比皆是。”[6]《三梦记》讲述了三个类型不同的梦境,第一个是在唐武则天时期,刘幽求的妻子梦见自己在寺庙里与一群陌生人欢声笑语,吃喝玩乐,而这个梦境恰好被外出的刘幽求亲眼碰见,并且打破了这个梦境,这就是“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也就是你梦中外出恰好被我碰见了。第二个是在唐德宗时期,元稹外出剑门,白居易和作者同游曲江,来到慈恩寺留下一首诗,十天之后,元稹回《纪梦诗》一首,纪梦内容竟是与白居易游慈恩寺的时间和事件是一致的。这就是“此有所为而彼梦之”即“我”做的事刚好被“你”梦到了。第三个是贞元年间,扶风地方的窦质与华岳祠的女巫互梦,窦质梦见赵姓女巫的样子以及要求向神鬼祷告。女巫梦见有人从东边来,会有窦质的样子的人给她钱要求祷告。这个女巫确实姓赵。他们的梦确实互相都应验了,这就是“两相通梦”,两人同做一个梦。真实浅显的梦境,含有隐晦深远的意味。
(二)潜性梦境
潜性梦境是梦的真实内容,它隐藏于梦境深处,连做梦者自己都不了解,但它反映出梦境的真正意义。弗洛伊德说:“梦背后隐藏的,通过联想而得到的东西称为梦的隐意。”[7]
在古代,生产力水平较低,人们的认识水平较落后,梦作为一种潜意识活动一直困扰着人们。虽然在当时也有人试图对梦进行解析,但在普通人的意识中,梦与人的灵魂脱壳有着直接的联系。在古代人心目中,梦不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存在,更不是由大脑皮层产生的信号意识,而是实实在在产生在人的躯体之内的。但在弗洛伊德的精神理论中,梦就是人的潜意识作用的结果,人在基本生活中的欲望、意愿得不到满足的时候,潜意识就产生了,所以这种潜意识会通过梦来实现自己的意愿,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像《南柯太守传》中,作者李公佐以槐树下蚁洞为意象,虚构槐安国,在梦中主人公起先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政绩赫赫,随着公主的死去,自己也逐渐不得人意最终回乡,其实故事的深层意蕴是对中唐时期安史之乱后的社会生活和封建知识分子观念的反映。作者认为封建知识分子所追求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只不过是“南柯一梦”,虚无缥缈,稍纵即逝。在追逐名利的社会里,所有的一切就像是蚂蚁一样,渺小而又脆弱,再加上社会的动荡,也不足以让人们去追求和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作者沈既济在《枕中记》中描绘了卢生因对现实不满而做了一个满足欲望的政治梦,在梦里他政治绩业显赫、享尽荣华、子孙满堂,最终梦醒之后,他体会到了政治功业、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这个梦适时地阻止了他的贪欲,让他真正认识了自己。文本虽然是卢生借枕的梦,是作者虚构的梦境,其实却是作者沈既济的思想和心理的写照。《枕中记》是作者贬官后的自我愤慨,是对功名富贵产生的梦幻感。沈既济的富贵梦真正隐含的意义在于他想通过这个梦境来告诉人们,富贵荣华不过是黄粱一梦,社会的黑暗让人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这个梦的隐意与《南柯太守传》的隐意基本一致,都是通过主人公的政治梦来表现作者的政治热情和心态的改变。
在唐传奇中,除了隐含政治观念的梦境外,还有一些暗示梦和预示梦。在《霍小玉传》中,在李益将要看望霍小玉的前一天,霍小玉就梦见“黄衫大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这里的“黄衫”指的就是带李益来见霍小玉的侠客,“生”就是李益,“鞋”即谐,就是霍小玉和李益还要和好,“脱”就是解,这里解释为霍小玉和李益相合之后,霍小玉会离开人世。这就是霍小玉梦预示的含义,接下来发生的故事也与梦境内容一致,并继续发展下去。《谢小娥传》中有一个暗示的梦,在谢小娥不知杀父杀夫仇人时,她的父亲托梦给她“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几日之后,她的丈夫也托梦给他“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她的梦告诉她杀父杀夫的仇人,在几经询问之下,她明白了:“车中猴”是车(車)去掉上下各一,为申,猴则是申的属相,草下有门(門),門中有东(東),则为兰(蘭)。而她的杀夫仇人,“禾中走”即穿田走,为申,“一日夫”夫上加一划,下有日,则为春。[8]谢小娥的梦给了她十二字谜语暗示其杀父杀夫仇人就是申兰和申春。
(三)显性梦境与潜性梦境的关系
1.显性梦境是潜性梦境的一部分,这两种梦境同时构成梦境的完整意义。潜意识活动是通过表象的梦境来体现的,而这种显性的梦境必须通过梦的解析得到潜性的意义,这样才能真正地表达潜意识活动目的和意义。在《南柯太守传》中,梦境的政治生活内容是包含在潜性梦境里的,潜性梦境就是揭示唐朝社会的政治生活和现实内容,这两种梦境是统一的。《枕中记》也是如此。
2.显性梦境和潜性梦境是近似或暗示的关系,可以说显性梦境与潜性梦境相同或者显性梦境暗示着潜性梦境的内容。[9]在唐传奇作品中这一关系表现在《谢小娥传》和《霍小玉传》中。谢小娥受父亲和丈夫的托梦,托梦的内容是十二字谜语,这十二字谜语就是在暗示她的仇人的名字,而仇人就是梦境所要表达的真正的隐意。在《霍小玉传》中,霍小玉的梦与即将发生的事情是一致的,也就是她的显性梦境和潜性梦境的近似的关系。
3.显性梦境是潜性梦境的代表,是一种由字音引起的可塑造性、具体的意象形成的梦境。[10]在梦境中,显性梦境一旦被意象所代替,我们就会认不出来它。在谢小娥的梦里,她的仇人被意象代替为“车中猴,门东草,禾中走,一日夫”,在普通人眼中,很难发现这十二字谜究竟代表了什么,这就是显性梦境的意象化。
4.显性梦境和潜性梦境是象征关系。[11]在《霍小玉传》中,霍小玉梦见“黄衫大夫抱生来,至席,使玉脱鞋”,“黄衫”象征的是带李益来见霍小玉的侠客,“生”就是李益,“鞋”象征谐,即合好,“脱”象征解,合即解则象征着霍小玉要与李益诀别,这里梦境的内容就是象征内容。
精神分析是西方现代三大理论的支柱之一,是在20世纪20年代传入中国的。从传入中国以来,文学界、文化界对于精神分析理论的研究较多,但这些研究者大部分是对性压抑方面的研究。其实,古人们很早就涉及到精神分析的内容,而且内涵丰富,意义非凡。
纵观唐传奇,其之所以成为中国古代短篇文言小说的顶峰,不仅是因为唐传奇的题材内容对后世的戏曲和说唱文学有着重要的影响,还由于它的潜意识、本我和超我以及梦境对精神分析理论的重要应用。虽然唐传奇中的潜意识理论、人格结构理论和释梦理论在当时未能用专业的术语来解释,但它的潜意识表象从生活的真实走到了艺术的真实,显性的梦境真正反映了作者的写作意图,这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留下了最为浓重的一笔。
注释:
[1]冯阳:《论<红楼梦>的潜意识描写》,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
[2]袁闾琨,薛洪勣:《唐宋传奇总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1页。
[3]袁闾琨,薛洪勣:《唐宋传奇总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3页。
[4]袁闾琨,薛洪勣:《唐宋传奇总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20页。
[5]贾名党,鲁夏南:《唐传奇“梦”意象蠡测》,红河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
[6]戴维·方坦纳:《梦境世界的语言》,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
[7]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引论》,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版。
[8]袁闾琨,薛洪勣:《唐宋传奇总集》,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35页。
[9]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引论》,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版。
[10]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引论》,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版,第120页。
[11]佛洛依德:《精神分析引论》,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3年版,第1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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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婧泽 山西太原 山西大学文学院 0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