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媛
淡妆浓抹总相宜
——温庭筠、韦庄词意象之差异
□王媛媛
温庭筠和韦庄都是花间派领袖式的人物,在词意象的选择运用上,两者差异甚大,在意象表达、意象浓淡、意象描摹以及意象呈现等方面均有所不同。
温庭筠;韦庄;意象;差异
周济说:“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1]同属于花间派词人的温庭筠(字飞卿)、韦庄(字端己),虽是同一时代的作家,但对词意象的运用绝非浓淡一体,而是同中有异,可谓“春兰秋菊不同时”、“淡妆浓抹总相宜”。下面以温庭筠、韦庄词的意象比较阅读为例,略做分析。
温庭筠词中描写的多是贵妇、贵族少女、歌女、宫女等较高层次的女性且内容不出闺情绮怨。他的十四首《菩萨蛮》绮怨满纸,如《菩萨蛮·夜来皓月才当午》:“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露月明残,锦衾知晓寒。”《菩萨蛮·牡丹花谢莺声歇》:“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菩萨蛮·南园满地堆轻絮》:“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菩萨蛮·竹风轻动庭除冷》:“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刘熙载曾说:“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2]活动在温词画面中的女性往往足迹不出闺房楼阁,她们整日愁怨,为相思所困扰,以泪洗面。
韦庄的词中则出现了新女性形象群体,诸如《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中“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卖酒女;《清平乐·何处游女》中“妆成不整金钿,含羞待月秋千”的民间游女;《河传·何处》中“青娥殿脚春妆媚,轻云里,绰约司花妓”的司花妓;《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中“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民间妓女等。由于受到民间作品的影响,较之温庭筠的闺怨词,其词反映了较为广阔的社会时代背景,寄托了较强的个人身世之感,自我抒情性较强。如《菩萨蛮》其四之“须愁春漏短,莫辞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较多地抒发了一己之乡愁旅思。《天仙子·夜深归来长酩酊》“惊睡觉,笑呵呵,长道人生能几何?”写自身沉醉歌楼,抒发了无奈空虚之感。
温庭筠混迹于豪门贵族中,接触的多是贵妇、宫女、歌妓、舞女,因此他的词多是为她们歌宴酒席、倚声歌唱而写的侧艳之词,极尽奢华地描写上层社会的享乐生活。意象繁富密集,几乎满纸镂金错彩,如翠翘金缕、宝函钿雀、鸾镜花枝、帷幕翠屏、鸳衾绣被、绿窗回廊、水精帘、颇黎枕、袅娜的柳枝、啼血的红烛、凄切的秋蝉、软语的流莺……
同是作为樽前、花间娱宾遣兴工具的花间词,同是“‘绮筵公子’为‘绣幌佳人’而写的‘文曲丽锦’的歌词”[3],同是婉丽的风格,不离男欢女爱的题材,由于不同的生活际遇,韦庄词意象则清淡疏朗,不雕琢,不用典。写景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清疏淡雅,丽语情深。正如吴世昌所说:“端己词,直达而已。”[4]写人如“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支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没有繁富的意象,寥寥几笔勾勒出容貌像雪一样的洁白、梅一样的疏淡,衣裳像雾一般的飘逸、霞一般的鲜艳的理想中美人。如此高洁,如此淡雅!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评曰:“韦文靖词与温方城齐名,熏香掬艳,眩目醉心,尤能运密入疏,寓浓于淡。”[5]
温庭筠的词较多刻画人物艳丽的容貌、精致的妆容、精美的装饰、华贵的服饰、富丽的环境及诸多相关的香软艳丽的物象,可谓“浓墨重彩”。例如,描写女性的面妆,《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菩萨蛮·杏花含露团香雪》“玉钩褰翠幕,妆浅旧眉薄”。描写女性的佩饰,《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菩萨蛮·蕊黄无限当山额》“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描写女性的居住,《菩萨蛮·玉楼明月长相忆》“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菩萨蛮·满宫明月梨花白》“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
而韦庄的词,只有《天仙子》《诉衷情》《思帝乡》等少数作品稍微提及女性面容、发型,如“眉眼细”“鬓云垂”“云髻坠”;佩戴的饰品,如“玉佩”“花翘”“凤钗”;服饰、装饰,如“越罗”“交带”“枕函”“翡翠屏”,且这些女性妆容、饰物的描写只是起到点缀作用,作者并没有进行深入细致的描摹,没有像温庭筠词中那种对名物妙入毫巅的描绘。韦端己这种“蜻蜓点水”式描写,是为抒发人物感情做铺垫的。如《思帝乡》:“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唐圭璋指出:“端己词抒情为主,境系于情而写,故不着力于运词堆饰,而惟自将一丝一缕之深在内心,曲曲写出,其秀气行处,自然沁人心脾,与飞卿词之令人沉醉者异矣。”[6]
温庭筠的词不仅意象密集繁富,而且意象间的跳跃性颇大。画面之间的逻辑关系以及画面背后的潜台词,都需要依靠读者自身的联想、再创造去补充完成。如《菩萨蛮》其二之“水晶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前二句写帘内装饰,后二句突然跳转写帘外景物,中间没有任何过渡。这就让人费解,导致词意朦胧、晦涩。于是出现了很多不同的解释。俞平伯《读词偶得》云:“帘内之清如斯,江上之芊绵如彼,千载以下,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叶嘉莹《温庭筠词概说》则云:“但欣赏其色泽、音节、意象之美,或者尚不无可取也。”再如《菩萨蛮》其一:“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从开始到词尾,八个画面,逐一推出,全是物象的层层叠叠,缺乏具体的时间、事件之间的联系。
韦庄的词则明显具有事件的连续性,正如叶嘉莹所说:“韦庄所写的是感情的事件。”[7]如《女冠子》二首: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这两首词都是为追念旧欢而作,开篇都点明了具体时间“四月十七”、“去年今日”、“昨夜夜半”,交代了具体事件“别君时”、“枕上分明梦见”以及与这个时间点相伴而来的当时两人临别的表情:“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这显然是伴随着时间记忆的具体情感内容。前首上阕追忆去年离别情景,下阕由回忆渐入梦境,不仅写明了思极入梦的自然发展,而且统摄后一首,加强了前后两首词之间的逻辑联系。刘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指出:“词二首乃追念宠姬之词。前首是回忆临别时情事,后首则梦中相见之情事也。”由忆而梦,由梦而醒,临别依依不舍情,均一一缕述,景真、事真、情真、意真,叙事情节自然合理。
总之,温、韦词在意象的表达、浓淡、描摹及呈现方式上,都存在诸多差异。温庭筠的词重视客观描摹,意象以香艳、细密见长,如“画屏金鹧鸪”,浓艳富贵;韦庄的词重视叙事抒情,意象以清丽、疏朗取胜,如“弦上黄莺语”,清淡秀雅。刘永济《词论》评曰:“世以温、韦并称,然温浓而韦淡,各极其妙。”的确,浓妆自有炫目之美,淡汝亦有清怡之丽。从这点来讲,他们确实是双峰并峙,二水分流,“淡妆浓抹总相宜”。
[1]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7页。
[2]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上海古籍出版1978年,第150页。
[3]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27页。
[4]吴世昌:《词林新话》,北京出版社1991年,第87页。
[5]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327页。
[6]唐圭璋:《词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898页。
[7]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岳麓出版社1989年,第105页。
(作者单位:安徽省六安市第二中学河西校区)
[责编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