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自文文/图
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苦涩
——“明末孤臣”陈翼叔其人其诗
■伏自文文/图
陈佐才石棺墓
清代文学家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云南蒙化陈把总,名翼叔,《即景》云:‘斜月低于树,远山高过天。’《从军》云:‘壮士从来有热血,秋深不必寄寒衣。’有如此才,而隐于百夫长,可叹也!”在深秋的昆明读到这样的诗句,我有难以言表的莫可名状。在昆明的街头,薄衣短裙人海如潮,确乎“‘秋深不必寄寒衣’,热血壮士满街走”!
陈翼叔,名佐才,字翼叔,以字行。别号睡隐子,亦号天耳中人,云南蒙化(今巍山)人。明末在黔国公沐天波标下任把总,南明覆亡,“皮之不存,‘翼’之焉附”,陈翼叔负剑归隐于蒙化,筑室种竹而居,居所称“是何庵”。1661年,陈翼叔听闻永历帝被吴三桂逼死,怒发冲冠,自此出骑驴、头戴笠、饮天雨,以示“不践清土,不顶清天,不饮清水”,在“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时代,他“独长发、方袍、素冠、博带”,追屈原“带长钾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这位践行“三不”原则的陈翼叔先生,临死又做了一件冠绝古今的事:于庵畔凿石为冢,自书临终偈语云:“明末孤臣,死不改节。埋在石中,日炼精魄。雨泣风号,常为吊客。”死殓石棺,绝不“入土为安”,表示至死也不入清土!
东倒西歪的南明是苦涩的,苦涩的南明,造就了一批苦涩的遗民,他们是南明苦涩的担当者。这其中,陈翼叔、唐泰(担当)、高泰、赵炳龙、钱邦芑(大错)及后来的高奣映、何观五等等,是较为典型的洁义之士,他们在时代的更迭中,没有选择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尤其是这个陈翼叔,最不“和谐”,最不“淡定”,他以超迈古今的言行,在苦涩的河流中一己举桨,逆流行舟,在诗文中激起了一朵朵苦涩的浪花!
在文网甚密的时代,陈翼叔的诗无所忌讳地表达了故国之思,亡国之痛。《答友》诗云:“醒以歌为哭,醉将哭作歌。其中无限意,尽付如之何”。他身体力行反对清政府的剃发令,并在《担当和尚》一诗中写道:“多少英雄落后尘,谁来教汝早抽身。当时若不为僧去,亦作如今剃发人。”他对明朝官兵的屈膝投降进行嘲讽:“村南寨北战场多,顺将降兵戮满坡。忆昔如何不肯死,而今死去又如何?”(《纪所见》)为惜生而降顺,但清兵对降军也不放过。战场上与敌人决斗至死是英雄,如今死去又能算什么?!“雨洗风尘不染尘,霜欺雪压倍精神。如今节操全无用,那有敲门看竹人。”(《题竹》)歌颂了竹子的节操,鞭挞了没有节操的人。《送嵩谷和尚》诗云:“匡庐望断路迢遥,抛却儒冠挂石瓢。归去莫愁无一物,残山剩水杖头挑。”圈内朋友如嵩谷、担当归去,杖头笔下还挑着些大明的残山剩水,独自神伤的佐才,《旅中夜饮》云:“夜长满拟三更睡,饮到三更还未醉,非是杯中酒不浓,愁人落下许多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伤心总在“明末时”:“须发依然一老臣,羽书阅罢泪沾巾。乾坤此日成何物,东倒西扶似病人。”(《明末时作》)。泪眼写就《征妇吟》:“北伐南征贼突西,战场消息冷凄凄。营中少妇知多少,半是人妻半鬼妻。”写得阴惨逼人,比唐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还要凄惨。古代民间歌谣中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未及三声,人在囧途的陈翼叔《闻猿》:“风吹叶落满山城,夜半猿啼惨客情,只是一声肠已断,何须啼到二三声”。早年习武的陈翼叔,三四十岁才学诗,苦涩的叠加与累积,使他诗的表白直接、沉郁。与他同时的危焕如评价说:“翼叔诗,有不从文学中得来,极浅近,是极深远;极粗俗,是极风雅,得古乐府之髓。”这些诗写得感情真挚、拨人心弦,南明覆亡后,直言“伤不起”的陈翼叔,以一颗苦涩诗心,抒写了自己无尽的苦涩与苍凉。
“我懒常嫌俗事侵,柴门日闭有相寻。几回欲去深山住,来到深山又不深”(《移居》)。深山要有多深,才算深?陈翼叔在现实中找不到这样的深山。“云避干戈难定迹,鹤逃赋税不留踪”,陈翼叔的避居深山,他逃的又是什么?他看见了“名利浓于酒,醉死多少人”,他选择了“山水一夫妇,草木两儿孙”,在“霜气浓于酒,枫叶尽醉红”的深山,一个颠沛流离小朝廷的孑遗,在某个深秋,写下了这样震烁后世的诗句:“壮士从来有热血,秋深不必寄寒衣”。荒寒深山中迸发出的诗句,二百年前,就深深打动了袁枚,让他在书页中发出叹息。这一声叹息,将陈翼叔这样的所谓“蒙而化之”之地的“非主流”诗人,带入到了中原的所谓“主流”视野之中。陈翼叔用生动新奇的诗句,银钩铁镌般地勾勒了一个热血壮士的形象,无意中也为后世的读者,留下了关于陈翼叔的无限想像……
巍山多山。2011年的一个深秋,我们来到巍山城外一个名叫庙街镇的地方,驱车向山而行,很陡的山道,几次让越野车难以前行。到了一个谷地附近,汽车已无法再向前行。下车探望,透过层林尽染的草木,只见谷地上方的台地上,有一构孤零零的木阁小楼,小楼附近枯黄草木间,有两三户人家。走近木楼,上悬一匾曰“是何庵”,这正是当年陈翼叔的居所名。小楼非古代建筑,当是今世纪念架构。虽为纪念,然处此深山,人迹罕至。门窗锁闭,无人看管,庵内是何,无法知晓。
台地下方,正是遗民陈翼叔的物质遗产——旷古绝今的石棺。那实在是一件令人心灵为之震撼的关于人与时代的历史性“碰撞”作品:一块天然的条形巨石,纵向原生在山岭之上,顶部较平,中间凿槽,空可容人,上覆石板。这具石棺,就这样横亘在日光、山风、月色与星辉之中,把“阴间”硬生生地安放在“阳间”,把死亡裸露在地平线之上,把生与死扭交在一起,它让数百年前的历史烽烟和数百年的时光风雨,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你的面前,绝不像江州司马“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商妇,同代人见面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石棺犹如一个巨大的时间漩涡,时光似乎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凝固了过去,也凝固了现在,让遥远又难以捉摸的南明,似乎在当下也变得可以触摸。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苦涩,就这样凝固在这里。我不知道,是我穿越到所谓的“古代”,还是石棺穿越到所谓的“现代”,石棺模糊了古今的界线,它板着生硬的面孔和时光开了一个和稀泥式的玩笑。
石棺盖板处有些缝隙,宽约数寸,我探眼向内张望。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幡然自问,我觉得能看见什么?是壮士?还是热血?是历史?还是死亡?抑或者“非遗”?在这个风行“淡定”的时代,一个不太“淡定”的人和一具不太“淡定”的石棺,能传递什么样的“非遗”?袁枚读诗,一声叹息;我读陈诗,也一声叹息。不为“睡隐”功名,只为“天耳”遗响:“明末孤臣,死不改节。埋在石中,日炼精魄。雨泣风号,常为吊客。”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苦涩,完整地封存在不会腐败、不易风化的石棺之中,回荡在整座深秋中的深山!
作者单位:云南政协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