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绍兴更化与诗坛新变

2016-03-01 15:02连国义
学术交流 2016年2期
关键词:时事

连国义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宋高宗绍兴更化与诗坛新变

连国义

(牡丹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摘要]秦桧去世后,宋高宗在坚持与金和议政策的同时进行更化,清理秦桧党羽,为秦桧专权期间遭到排挤和迫害的士人平反,重组官僚队伍,结束了相党政治的局面,改变了秦桧专权期间的政治高压环境,使得言论环境相对宽松,士大夫阶层的参政热情高涨。诗坛也因此出现了新变,诗歌抒情言志的传统和关注现实、反映现实的功能得以恢复,诗人们通过诗歌来赞颂新政,表达积极的参政热情,对秦桧及其党羽进行辛辣的讽刺,并在完颜亮南侵前后掀起了一股时事爱国诗歌的创作高潮。这期间中兴诗人逐渐取代南渡诗人,成为诗坛的主力。绍兴更化所带来的政治格局、士人心态、诗风走向的变化为中兴诗坛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关键词]绍兴更化;宋高宗诗坛;新变;时事

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十月,秦桧去世,结束了长达十八年的权相生涯。秦桧去世后,宋高宗采取一系列措施,重组官僚队伍,这被称为“高宗更化”“绍兴更化”。秦桧去世是宋高宗朝政治的又一重要转折点,它与“绍兴更化”是同一时间节点的两种表述方式,以高宗“亲政”甚至“更化”来指称秦桧去世后的政治举措,更可证明这一事件对宋高宗朝政坛的巨大影响。学界以往对宋高宗朝诗坛的研究,重点着眼于对建炎南渡和绍兴和议与士风、诗风之关系的探讨,而对绍兴更化影响力的判定有些偏低,对其所带来的士风与诗风新变的探究不够深入和细致。实际上,绍兴更化所带来的政治格局变化对士风产生了重要影响,进而影响到了诗坛格局与诗风走向。对此问题较为重视的是以中兴诗坛为研究对象的韩立平,他在《南宋中兴诗风演进研究》一书中有《绍兴之季诗坛创作活动》一节,对这一问题有所论述,然尚有深化和系统化的空间,值得进一步探究。

一、绍兴更化与士风新貌

秦桧去世后,宋高宗一方面要继续维持与金和议的状态,另一方面针对秦桧专权期间所造成的结党营私、告讦成风、禁锢善类的政治局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予以改进,消除相党政治的影响,加强君主集权,所谓“绍兴更化”,重点即指这些政治举措。

一是罢黜秦桧党羽,整肃官僚队伍。宋高宗于秦桧去世的第二天即开始对秦桧党羽进行清理。笔者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统计,高宗亲政后秦桧党羽被罢黜者近120人,涉及范围较广,既有秦桧的姻亲嫡系,如曹泳、王会等,也有其他攀附的官员;既有京朝官,也有地方官员。宋廷对秦党的处罚程度轻重不一,轻者或外放、或罢官、或夺职罢祠,重者则有近30人被编管远恶州军,其中有十余人被贬岭南,有的则一贬再贬,如曹泳先贬新州,后移吉阳军编管,康与之先贬钦州,后移雷州编管。对秦桧党羽的这种清理在秦桧去世后的短时间内十分密集,绍兴二十七年二月,汤鹏举升参知政事,在此前他任御史中丞一年半的时间里,“所论皆秦桧余党,他未尝及之”[1]2905。

二是严惩告讦官员,遏制告讦之风。秦桧专政时期,为了钳制舆论,鼓励告讦。据钱建状统计,“绍兴九年至绍兴二十五年,文字狱和类似于文字狱的‘言语’之祸约有四十多起”[2],其中有明确告讦人者即有18起。正如赵蕃《知府提举访求前守凌公遗迹忽于庭庑雨压复壁中得公所题诗赋六绝句》所云:“故相曾兴告讦风,一时多坐语言中。”[3]30788/49洪迈《容斋随笔》“祸福有命”条云:“秦氏颛国得志,益厉刑辟,以箝制士大夫,一言语之过差、一文词之可议,必起大狱,窜之岭海,于是恶子之无俚者恃告讦以进。”[4]473告讦之风的兴盛,人人自危。秦桧去世后,朝廷对秦桧专权期间的告讦官员进行了集中整治。绍兴二十五年十一月,“庚午,手诏:近岁以来,士风浇薄,持告讦为进取之计,致莫敢耳语族谈,深害风教。可戒饬在位及内外之臣,咸悉此意,有不悛者,令御史台弹奏,当重置于法。”[1]2780十二月,刑部开具了九名秦桧专权期间的告讦官员,九人皆被贬岭南,可见处罚之严厉,亦可看出朝廷在处理此事时的坚决态度。宋高宗对告讦之人的严惩得到了时人及后世的认可,王明清《玉照新志》卷四称赞这一做法:“此盛德大业,耻言人过,仁厚之风,合付昭陵。”[5]刘克庄《后村集》卷八十三“玉牒初草”记载宁宗皇帝嘉定十二年(1219):“九月癸巳朔……又读‘张常先、汪召锡、莫汲、范洵等告讦,帝曰:可并与追削、编置。’应龙奏曰:‘《诗》云:取彼谗人,投畀豺虎。高宗可谓深得诗人疾谗之意。’上曰:‘此诚可为子孙家法。’”[6]

三是为秦桧专权期间遭受迫害的士人平反。秦桧去世后,宋高宗在当年十一月的郊祀大赦时开始大规模的平反活动,张九成、胡寅、刘一止、王庭珪等大量被贬文人都得以放还,李光、胡铨等也得以量移。绍兴二十六年六月,时任秘书省正字的张孝祥在面对时再次请求“如系取怒故相,并缘文致,有司观望,锻炼成罪之人,乞免审实,便与改正”[1]2849。宋高宗对秦桧专权期间去世的贬谪官员也予以优待,追复官职,如赵鼎、孙近、郑刚中、汪藻、洪兴祖、洪皓等纷纷复官并与恩泽。这次平反规模较大,且一直持续到绍兴末年。

四是放宽学禁与文禁。正如李心传《道命录》卷五所言:“自秦桧死,学禁稍开。”[7]41绍兴二十六年六月,秘书省正字兼实录院检讨官叶谦亨在论及科举取士时提出:“愿诏有司精择而博取,不拘一家之说,使学者无偏曲之弊,则学术正而人才出矣。”宋高宗表示认同:“赵鼎主程颐,秦桧尚安石,诚为偏曲。卿所言极当。于是降旨行下。”[1]2847《宋史》“选举二”云:“二十五年桧死……至是诏自今毋拘一家之说,务求至当之论。道学之禁稍解矣。”[8]秦桧专权期间,为了控制舆论,“数请禁野史”[1]2477。绍兴二十四年十一月,借由程瑀《论语说》案的处理,提出“或其它州军有刊行异说书籍、元不曾申取朝廷指挥者,亦乞毁弃”[1]2737。这种做法对言论自由的破坏可以想见。绍兴二十六年春正月,“秘书省正字兼权国子司业张震言……窃见昨降指挥,取索福建、四川等路私雕印文书赴监看详,取之未己,恐妄以私意,将近世名公文集尽行毁板,不问是非,玉石俱焚,真伪两失,不足以称朝廷宽大本意。欲乞特降指挥,令福建、四川等路,如有私雕印文字,委自所属依法详定,更不须发赴国子监及提举秘书省,庶几知圣朝无有所讳,天下幸甚。从之。”[1]2811使得言论环境相对宽松。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嘉泰禁私史”条亦云:“顷秦丞相既和议,始有私史之禁,时李庄简光尝以此重得罪。秦相死,遂弛语言律。”[9]

孙觌在《上皇帝书》其三中描述绍兴更化的基本举措是:“或降玉音,或御宸笔,乾刚独断,大吏奉行,黜嵬琐、进忠良,消弭告讦之风,屏除苛刻之吏,追还禁锢不齿之囚,洗涤暗昧无辜之罪,生者甄叙官爵,死者录用子孙。大钧播物,草木虫鱼皆被其泽矣。”[10]言辞不免夸张,但他对绍兴更化基本举措的概括大体不差。客观而言,绍兴更化是在坚持与金和议这一国是基础上所进行的,因而其力度是有限的,并不彻底。不过,宋高宗通过一系列的政治措施,构建新的政治格局,消除相党政治的影响,“总揽权纲”,强化了君主集权统治。秦桧去世不久,张孝祥即上《论总揽权纲以尽更化札子》,绍兴二十七年王十朋凭着“法天揽权”[1]2909为主旨的廷试策夺得状元,都与这种政治背景息息相关。需要说明的是,作为绍兴更化最明显的官僚体系的人事变动在绍兴二十七年前(1157)已大体完成,绍兴更化主要指称的即秦桧去世、高宗亲政后这一较短时间内的政治举措,但绍兴更化的一系列拨乱反正措施一直持续到绍兴末年,同时,由上文论述可以看出,绍兴更化是一次大规模的官僚体系调整,其波及面是巨大的,深刻影响到了整个绍兴后期乃至孝宗初期的政治形势与文学命运。

时人及后世对绍兴更化的积极作用给予了较高评价。刘宰《故令人汤氏行状》云:“及绍兴更化,扫除奸党,振起朝纲。”[11]周必大《史馆吏部赠通议大夫朱公松神道碑》也讲:“高皇更化,群贤毕趋。”[12]杨万里在《眉山任公小丑集序》中更是热情地赞颂道:“绍兴丙子,高宗皇帝厉精更化,载震乾刚,有赫离明,总揽福威,四辟言路,廪廪乎庆历、元祐之未远也。”[13]由此可知绍兴更化在士林中所产生的积极影响。以上评价主要侧重两个方面对高宗绍兴更化予以肯定:一是高宗亲政,一是扫除奸党,起用良臣,集中起来就是对秦桧专权的拨乱反正。在宋代君主专制的封建集权体制下,贤君佞臣是士大夫阶层的固有思维,从士大夫角度而言,主张和议、摧残人才、擅权误国、专横跋扈等都是秦桧所为。而秦桧去世,高宗亲政,扫清奸党,政事一新,有如蔽日的阴霾被拂去,阻亘在士大夫与君主之间的佞臣不复存在,大量在秦桧专权期间被贬谪与排挤的士人回到朝廷,如朱翌《宣城书怀》所云:“圣主新更化,羁臣首辨诬。”[3]20865/31士大夫阶层如释重负,重见天光,重新获得了政治身份与话语权,重新获得了效忠君主、致身许国的政治生命,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得以恢复,根植于宋代士大夫精神深处的儒家淑世情怀再度勃兴,被压抑已久的参政热情再度高涨,士林风气为之一变。

当然,秦桧去世后,高宗坚持与金和议的政策,压制抗金舆论,这样的对金策略对士人热情的恢复不免造成压制。绍兴二十六年三月,东平府进士梁勋因伏阙上书谈论边事,被“特送千里外州军编管”[1]2827。六月,张浚在宋高宗以星变诏求直言时,再论对金战事,也遭到“依旧令永州居住”[1]2885的打压。李心传在《道命录》卷五中叹息:“然桧之余党,相继在位,国论未正也。”[7]41绍兴二十七年陆游《寄陈鲁山》云:“天下无虞国论深,书生端合老山林。”[14]29对“国论深”的现状不免有失望牢骚之情绪。然而,随着宋金外交局势的紧张、完颜亮南侵意图的逐渐明朗及绍兴三十一年宋金交战的最终发生,对金策略成为了无法回避的时政问题。所以整体而言,绍兴更化后士林风气得以好转,政治热情普遍高涨,虽然爱国热情遭到政策的压制,但由于此前一直沉潜郁积,至此终于迸发并在绍兴三十一年达到高峰。

二、绍兴更化与诗坛新变

高宗更化后的政治举措与士林风气的转变深刻影响到了诗坛走向。秦桧专权期间的政治高压致使士人都生活在极度压抑的环境中,士林主体精神遭到打压,士风受到严重摧残,孱弱而低靡,诗人创作热情受到压抑,与时事相关诗歌数量锐减,大量谀颂文学的出现证明了文学的畸形发展。这期间虽然有大量贬谪、闲居诗人以对日常生活的吟咏与林泉之乐的书写,保持着对政治的相对疏离,以回避谀颂的方式保持着自身的道德坚守,却也因政治压力丧失了诗歌对美刺传统中“刺”这一功能的有力发挥。这一时期整体而言诗歌抒情言志的传统以及反映现实、干预现实的功能遭到了严重破坏,诗歌创作较为低靡,成就有限。绍兴更化为诗坛带来了生机,士大夫阶层参政意识高涨、政治话语环境相对宽松,诗坛对此也做出了及时而积极的回响,呈现出新的面貌,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热情赞颂绍兴更化所带来的新的政治局面。诗人们表现出对重获言论自由的欣喜。秦桧专权期间,对舆论控制极为严格,诗祸、文祸不断,造成了万马齐喑、噤如寒蝉的言论环境。绍兴更化后言论环境相对宽松,清储大文在《〈碧鲜斋诗集〉序》中说:“比其季年(按:指绍兴末年),士乃复稍稍开口议论。”[15]226诗人们对此感到十分快意,李光《丙子正月二十三日纪事》云“交友通书免诡名”[3]16439/25,韩元吉《圣政更新诏书正告讦之罪因得小诗十首》其一也欣喜地感慨“但喜逢人敢说诗”[3]23687/38。绍兴三十一年,汪应辰作《分韵送胡丈归建安》,诗序云:“绍兴九年,应辰自正字与外任,同舍载酒郊外,留题壁间,且分韵赋诗为别。自后禁网寖密,无敢以诗送行者。今二十有二年,应辰以流落之余,再入册府,而正字胡丈得请归建安,于是同舍始复用故事,分韵赋诗。”末句云:“册府风流久寥落,送行今复有诗篇。”[3]23578/38同时,诗人们热情地赞颂绍兴更化后高宗亲政、形势一新的政治局面。陆游在《新夏感事》中激动地讲道:“近传下诏通言路,已卜余年见太平。圣主不忘初政美,小儒惟有涕纵横。”[14]21韩元吉《圣政更新诏书正告讦之罪因得小诗十首》其四也讲:“元祐诸公秉国钧,诏条先请惠吾民。孤雏腐鼠何劳逐,准拟朝廷政事新。”[3]23687/38对高宗亲政的政治局面充满了乐观与期盼。

二是积极表露参政热情。诗人们在诗歌中表现出对时政的密切关注。陆游绍兴二十六年有《二月二十四日作》:“崖州万里窜酷吏,湖南几时起卧龙?但愿诸贤集廊庙,书生穷死胜侯封。”[14]18首句中的“酷吏”指的是秦桧亲党曹泳,绍兴二十六年正月,由新州移吉阳军编管,吉阳军北宋时称崖州。第二句的“卧龙”指的是张浚,积极主战,颇符人望,是时尚奉祠闲居湖南。《要录》记载:“自秦桧死,金国颇疑前盟不坚,会荆、鄂间有妄传召张浚者。”[1]2828陆游期望朝廷能早日起用张浚,群贤毕集,共佐朝政。同年四月陆游作《送曾学士赴行在》:“诏书已屡下,宿蠢或未革;期公作医和,汤剂穷络脉。士生恨不用,得位忍辞责。并乞谢诸贤,努力光竹帛。”[14]20对曾几为官寄予殷切的期望,同时更借此希望在朝官员都能尽心政事。胡寅在绍兴二十六年所作的《题清远峡山寺》中说:“皇慈天共大,睿知日同明。重起阙廷恋,敢怀山水情。”[16]142表明了感念圣恩、眷恋朝廷、重返仕途的态度。他也以此勉励友人,其《魏漕彦成昔宰弋阳政绩上闻召对改秩予适当词命后自台郎出守滁垦荒田千二百顷柄国者挟妻家私憾以为罔功将漕襄阳修筑大堤御水患又以为妄作与洪兴祖为程伯禹刊论语解至周公谓鲁公有太息流涕之言彦成遂被窜于钦州柄国者死例逢赦宥归道南岳以大篇侑酒十尊见遗因成七绝以谢之》其七云:“闻说仙居窈复宽,湖山全似画图看。谪归正值皇纲整,莫向斯时咏考盘。”[16]144魏安行,字彦成,因绍兴二十四年程瑀《论语说》案,送钦州编管,绍兴更化,方得赦免。《考盘》出自《诗经·卫风》,朱熹《诗集传》卷三云:“诗人美贤者隐处涧谷之间,而硕大宽广,无戚戚之意。虽独寐而寤言,犹自誓其不忘此乐也。”[17]后世遂以之为表现隐居闲乐之意的典故,胡寅用此典故,希望魏安行能在贬谪归来之后,切莫萌生隐退之心,而应该抓住皇纲重整的大好政治形势,为朝廷效力。绍兴二十七年,王十朋在登第后所作《游天竺赠同年》也讲:“致身许国宜相勉,莫学平津但取容。”[18]166表现出积极入仕的情怀。宋高宗朝最重要的时政就是对金问题,李光《丙子正月二十三日纪事》云:“圣君若用当时将,一洗烟尘宇宙清。”[3]16439/25胡铨《哭赵公鼎》云:“天地只因悭一老,中原何日复三关。”[3]21577/34两诗都作于绍兴二十六年二人从海南量移内陆之时,二人刚刚摆脱艰难的贬谪生涯,随即便转入到关注国事的状态。

三是对秦桧及其党羽的辛辣讽刺与抨击。秦桧专权期间,无人敢对秦桧的专横跋扈予以公开抨击,秦桧去世后,士大夫对秦桧的不满与愤恨情绪得以宣泄。较早且有代表性的是王庭珪的《辰州僻远乙亥十二月方闻秦太师病忽蒙恩自便知其死作诗悲之》:“辰州更在武陵西,每望长安信息希。二十年兴缙绅祸,一朝终失相公威。外人初说哥奴病,远道俄闻逐客归。当日弄权谁敢指,如今忆得姓依稀。”[3]16187/25王庭珪因诗送胡铨,坐谤讪朝政,于绍兴十九年被贬辰州,直至秦桧去世方得遇赦归家。此诗即写蒙恩自便时对秦桧擅权的嘲讽。首联写诗人虽身在谪籍,被贬辰州,远离京师,消息闭塞,但仍心系国事。颔联概写秦桧专权期间给士大夫阶层造成无穷祸患,但今日一死,万事皆休,“二十”与“一朝”形成对比,讽刺之意十分明显。李林甫小字哥奴,颈联以唐玄宗朝奸相李林甫代指秦桧,“初说”、“俄闻”写出得知秦桧去世时的快意。尾联以秦桧当年的权倾朝野、飞扬跋扈,与今日去世后姓名仅为人依稀记得对比,写出对秦桧的无情嘲讽。更写出自己的畅快心情。诗题云“作诗悲之”,实则是写自己的喜悦之情,岳珂《桯史》卷十二“秦桧死报”条说此诗“盖志喜也”[19],确为的论。王庭珪另有《读韩文公猛虎行》:“夜读文公猛虎诗,云何虎死忽悲啼。人生未省向来事,虎死方羞前所为。昨日犹能食熊豹,今朝无计奈狐狸。我曾道汝不了事,唤作痴儿果是痴。”诗歌借虎说人,讽刺之意不言自明。

洪迈《容斋随笔》“题先圣庙诗”载:“绍兴二十五年冬,秦桧死,空其赐宅,明年开河,役夫辇泥土堆于墙下。天台士人左君作诗曰:‘格天阁在人何在,偃月堂深恨亦深。不见洛阳图白发,但知郿坞积黄金。直言动便遭罗织,举目宁知有照临。炙手附炎俱不见,可怜泥滓满墙阴。’语虽纪实,然太露筋骨。”[4]604洪迈评语恰恰点明此诗的纪实性与讽刺意味。前举胡寅写给魏安行诗歌其五云:“天涯羇枕看三山,一日皇恩诏使还。君子但知为善乐,岂同余臭满人间。”[16]143胡寅《答张子韶侍郎》云:“会之踵荆舒后尘,以蔡京、王黼为标准,以耿南仲、李邦彦为宗派,其所愿欲,几青出于蓝矣。溘然遽死,遗臭奈何!”[16]389将二者联系起来,更可见其中的讽刺、批判之意味。李光《五月十三日北归雷化道中》也快意地说:“今兹果何年,天诛此凶奸。群妖既荡除,善类稍北迁。”[3]16394/25他在《丙子正月二十三日纪事》中说:“风卷阴霾日月明,鲸鲵已戮海波平。”[3]16439/25以比喻象征手法写秦桧奸党扫除后的心情。韩元吉在《圣政更新诏书正告讦之罪因得小诗十首》中云:“恶复凶终事久知,岂知圣断不踰时”、“落胆徒闻温御史,不知睿意在群奸。”[3]23687/38也将秦桧党羽直斥为奸恶。王十朋《次韵陈大监赴天申节宴》云:“向来献寿人谁在,元凯重登共鲧逐。”[18]171也有对奸党被逐斥的讽刺。

从以上几方面可以看出,相对于秦桧专权期间诗坛的低靡,绍兴更化给诗坛带来的影响是明显的,诗歌抒情言志的传统以及关注现实、反映现实的功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张扬。

三、完颜亮南侵前后时事主题诗歌的创作高潮

秦桧去世后,高宗积极维持与金和议的状态,但金主完颜亮却在蓄势准备南侵。绍兴三十一年秋,完颜亮率领金兵分四路大举南侵,宋高宗权衡过后,于十月初下诏亲征。十一月,虞允文指挥军队,在采石大败金兵,完颜亮被部下所杀。同时李宝从海道阻击金人,获得大胜,四川宣抚使吴璘大败进攻川陕的金兵,抗金形势一片大好。虽然这场战争最终仍以和议结束,却引起了诗人对宋金战事的密切关注,极大地激发了诗人的爱国热情。陆游《跋曾文清公奏议稿》云:“绍兴末,贼亮入塞,时茶山先生居会稽禹迹精舍,某自敕局罢归,略无三日不进见,见必闻忧国之言。先生时年过七十,聚族百口,未尝以为忧,忧国而已。”[20]韩元吉于绍兴三十一年“九月中下旬,上书枢府,乞朝廷早下诏书,明示敌人败盟,使军民预知国事,同心协虑,共济事机。……十月底,再上札子,建议采取防范措施,以防金人渡江”[21]。诗人们将这种爱国热情融入到了时事爱国题材诗歌的创作之中,产生了大量作品。

韩立平曾列举陆游、曾几、朱熹、王十朋、喻良能、韩元吉、张孝祥等[22]88。其实,这一时期写作时事爱国题材的诗人不只以上所举这些,其他诗人的诗作尚有如下数首:

曹勋《闻逆虏近淮》(《松隐文集》卷十一)、《恭睹上圣亲临江淮耀武伊洛谨成诗一章仰赞圣化(辛巳)》(《松隐文集》卷十二);葛立方《闻我师大捷虏骑宵遁上时宰五十韵》(《归愚集》卷四);员兴宗《歌两淮并引》(《九华集》卷二);庞谦孺《闻虏酋被戕淮南渐平喜而作诗》(《全宋诗》第37册第23398页);周麟之《破虏凯歌六首》、《破虏凯歌二十四首并序》(并见《海陵集》外集);史浩《辛巳腊月休日绝江至瓜洲观战地与马德骏冯圆中二郎中会舟回焦山德骏令嗣始来侍行某偶留金山不获与此游辄和三诗以寄怀时驾至镇江?德骏瘗字韵》、《陪洪景卢左司马德骏薛季益冯圆中三郎中汪中嘉总干游蒋山以三十六陂春水分韵得三字》(自注:壬午正月十五日。以上两诗并见于《鄮峰真隐漫录》卷二)、《再次韵马德骏郎中二首》、《次韵冯圆中郎中游甘露寺》、《喜到镇江复用前韵》(以上并见于《鄮峰真隐漫录》卷五)王质:《和张安国闻捷》(《雪山集》卷十四)。

另外,杨万里虽无诗作,然有以采石大捷为主题的《海鳅赋》。由上可见,在完颜亮南侵前后,尤其是采石大捷后,诗坛掀起了时事爱国题材创作的高潮。这些诗作中纪实性较强的是周麟之和员兴宗的诗作。员兴宗《歌两淮》长达164句,洋洋1162字。重点歌颂虞允文在采石大捷中的卓绝表现,序次井然,感情热烈,笔力劲健。员兴宗另有《采石战胜录》,“所记乃虞允文督师江上,拒破金海陵王之事,大致与史文相出入。”[23]此诗可作诗歌版《采石战胜录》读。周麟之《破虏凯歌二十四首并序》其中21首下有诗人自注,交代时事背景,点明诗歌所指,其容量很大,内容十分丰富。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九“江阴军·官吏”引:“《广陵志》云:‘周麟之作《破虏凯歌》,著逆亮渝盟本末。’”[24]该组诗及其自注保存了大量的关于完颜亮南侵的鲜活材料,反映了一定时期的社会心理,有可填补史传之细节处。其他诗人的诗作中或写对国事的关切,或写对敌兵溃败的快意,或写听闻捷报的欢悦,亦多洋溢乐观昂扬之情绪,从上引诗题中的“喜”、“赞”、“凯歌”等即可看出。再如史浩《次韵冯圆中郎中游甘露寺》云:“中原天子今恢复,北塞胡儿始削平。附翼攀鳞真际会,小臣亦解说功名。”[3]22165/35写出随天子亲征的激动与快意。

采石大捷前后宋军的一系列胜利不仅有着重要的政治军事意义,同时也有着重要的文学史意义,它使得士大夫对国事的关注空前高涨,军事胜利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希望、信心,并因此对抗金恢复有了乐观昂扬的情绪,使长久以来郁积的爱国情绪找到了可以尽情抒发的机会。这对中兴诗人的爱国诗作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如绍兴三十一年陆游曾入对,面请北征,高宗御驾亲征赴建康时,陆游曾预送驾之列,他后来所作的《庚申元日口号》《醉中感怀》《赠道友》《望永思陵》等诗,一再提及这段经历,念念不忘,陆游爱国诗歌中的昂扬激越情绪,当与他所亲历过的这段经历有关。同时,我们会发现,在这次时事爱国题材创作的高潮中,老一辈的南渡诗人只有曹勋、曾几、葛立方等几位,真正作为创作主力军的是朱熹、王十朋、喻良能、韩元吉、张孝祥、王质、员兴宗等新一代的中兴诗人。

总之,秦桧去世后,宋高宗在坚持与金和议政策的同时,进行更化,清理秦桧党羽,为秦桧专权期间遭到排挤和迫害的士人平反,重组官僚队伍,结束了相党政治的非正常局面,恢复并加强了君主集权统治,改变了秦桧专权期间的政治高压环境,使得言论环境相对宽松,士大夫参政热情得以恢复。虽然宋高宗坚持与金和议的政策对士大夫的参政热情有所压制,但日渐紧张的宋金局势、绍兴三十一年完颜亮南侵的客观事件激发了士大夫的参政热情,使士大夫的爱国情绪得以畅快的抒发。与此相对应,绍兴更化后,诗歌抒情言志的传统和关注现实、反映现实的功能得以恢复,并在完颜亮南侵前后,掀起了一股时事爱国诗歌的创作高潮。这期间中兴诗人逐渐取代南渡诗人,成为诗坛的主力。清储大文在《〈碧鲜斋诗集〉序》中开列了包括朱熹、王十朋、陆游、杨万里、范成大等一长串中兴诗人名单后下断语:“予故曰:宋繇元祐八年迄绍兴二十有五年凡六十年,胥无诗也。”[15]226将元祐至南宋中兴之间的诗歌全盘否定,这一结论未必正确,但他的这句话强调了秦桧去世、高宗更化这一时间节点对宋代诗运转关的重要意义。韩立平提出:“无论就政治环境还是诗歌创作而言,以绍兴二十六年作为南宋中兴诗坛之起始,都更为恰当。”[22]89从诗歌创作的角度而言,以绍兴三十一年的时事题材创作高潮作为中兴诗坛的起始可能更为恰当,而从政治环境的角度而言,以绍兴二十六年为中兴诗坛的起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绍兴更化无疑为诗坛新变提供了重要的外部环境和动因。在以往讨论高宗诗坛与中兴诗坛的关系时,我们主要关注到了诗人之间的师友关系、代际传承,如曾几之于陆游,张浚、张九成、王庭珪之于杨万里,朱松、刘子翚、胡宪等之于朱熹等,这固然是从高宗诗坛到中兴诗坛演进的重要环节,而绍兴更化所带来的政治格局、士人心态、诗风走向上的新变无疑也发挥着不可低估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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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2-0193-06

[作者简介]连国义(1981-),男,黑龙江绥化人,讲师,博士,从事宋代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牡丹江师范学院博士科研启动基金项目(MNUB201506)

[收稿日期]2015-12-20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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