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化背景下农村家庭生态的嬗变——以安徽南屏村为例

2016-03-01 02:17马道明
学海 2016年5期
关键词:空巢家庭生态

马道明 杜 璐



城市化背景下农村家庭生态的嬗变
——以安徽南屏村为例

马道明杜璐

内容提要城市化背景下农村社会正在经历经济、文化以及社会组织等方面的转变,这些变化无疑将对农村家庭生态产生巨大的影响。以家庭生态学和家庭社会学为研究视角,采用了非参与式观察和访谈法,主要从家庭结构、家庭资源和家庭功能三方面,探究城市化背景下农村家庭生态的嬗变。研究发现,在家庭结构生态方面,劳动力的转移直接导致了家庭规模的不断缩小;在家庭资源生态方面,以情感支持、教育资源为代表的内资源严重缺失,而较丰富的家庭外资源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农村空巢家庭、隔代家庭和独身家庭中贫乏的家庭内资源;在家庭功能生态方面,农村家庭的哺育和反哺功能出现松动,且代际关系趋于理性化,伴随着走向现实结算的趋势。

城市化农村家庭生态嬗变

引言

以农村劳动力转移为主体的人口流动话题关涉的是人口学和社会学两个方面。人口学意义上的城市化是农村人口转变为城市人口的过程,社会学意义上的城市化关注的则是生活方式的变化,即由农村生活方式向城市生活方式的转变。本次研究所关注的并非城市化图景下由农村转向城市的这些“异乡人”远离故土后的生活现状,而是其故土在大量输出劳动人口之后所发生的变化。

早在20世纪80年代,来自农村的庞大的流动阵容就已经伴随着城市化的进程开始出现。由此引发的农村家庭的变化不容小觑。《中国统计摘要》(2013)所呈现的《农村居民家庭基本情况》显示,自1990年至2012年,受访的七万余户农村家庭年收入由人民币990.4元上升至10990.7元,而平均每户常住人口则由4.80人降至3.88人。①这一点在此次的调查地安徽的相关年鉴也有相应的表现;在3100户农村家庭中,家庭年收入从1995年的人民币2016.35元攀升至2011年的8469.10元,而平均每户常住人口则从4.44人降至3.88人。②可见在城市化背景下,农村劳动力的转移为农村家庭带来的经济收入变化及由其引起的农村常住人口的流失在农村家庭中所呈现出的变化已经十分显著。

从历史经验来看,世界范围内的城市化过程的推进基本都伴随着农民脱离农业转向非农业、劳动力由农村社会转移向城市的趋势。以英国为例:1500年,英国农业部门就业人口占劳动力总数的74%;在经历了两次工业革命后,1890年农业人口的比重骤减至16%。农业劳动人口的转移所伴生而来的“离土离乡”的生活方式,必然会对原本以农业为主业的家庭,即大多数农村家庭,造成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常态”的中断。由于城市化的推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农村劳动力面向城市的转移,这一转移在促进城市发展的同时也直接作用于农村家庭;农村家庭作为劳动力迁移的直接迁出地,必然对这一过程有所反应。因此在城市化背景下,讨论农村家庭生态的变迁,以及农村家庭结构、功能方面的转变乃至农村社会中家庭制度本身的变革,不仅对农村研究有所助益,而且对寻找城市化过程所面临种种困境的问题根源也将具有参考价值。

生态系统视角下家庭生态的意涵

自20世纪30年代“生态系统”概念被提出起,生态学理论便不断走向完善,从自然生态逐步延展到了社会生态意涵。在生态学视角下,家庭被视为人类生态系统的一个子系统。作为社会的基本生态单位,其生存条件和家庭成员与社会整体环境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来源于社会的作用力将为家庭的结构和功能提供塑形的原动力。反映在城市化背景下,这样的作用力大多以经济和社会文化两种渠道对诸如留守和空巢等种种家庭现象施加影响;这些现象经过积年累月的家庭日常进一步得到复制和强化,而成为某种常态。在这一过程中,原有的家庭结构受到了重塑,并且进一步对家庭功能产生间接性的影响。而对于个人而言,家庭则是以婚姻及亲子关系为基础的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个人通过该系统与整个社会生态进行联系。

20世纪关于家庭研究的关注视角则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以社会整体为背景研究家庭,二是从社会关系的角度出发对家庭进行探讨。以W.古德为代表的社会学家将家庭视为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并认为个体对社会的影响均需要通过家庭这一中间机制才能得以实现。在工业化和城市化背景下,社会的变迁引起了大多数家庭的剧变,然而尽管具体的单个家庭显得十分脆弱,但若将家庭视为一个完整的制度,它却是十分稳定的。而将家庭视为一种社会关系的学者则更关注家庭内部的婚姻和血缘关系;家庭所发挥的生育、教育以及消费等功能均离不开家庭关系。

现今国内针对农村家庭生态的研究中,家庭结构、家庭功能以及家庭资源是三个讨论重点。在农村家庭结构和关系方面,贺雪峰认为,由于现今的农村家庭既缺乏传统时代家长对土地的控制权,又缺乏人民公社时期国家对家庭关系的强有力干预,因此当代农村的代际关系呈现为一种重理性化而轻亲情友好和宗族关怀的平衡关系。③这样的现象在瓦解传统农村家庭温情的同时,也在加剧着家庭功能缺失的现状。农村家庭功能方面,在由劳动力转移所导致的农村家庭“核心化”以及隔代家庭日益涌现的今天,“空巢”和“留守”所呈现出的家庭养育和养老的功能缺失,是国内农村家庭研究的关注热点。在关于现代农村家庭资源的探讨中,部分学者以农村家庭所掌握的无形资本入手,对其整体的流动和变化过程作出了探讨。杨文将社会资本与中国农村家庭的脆弱性联系在一起,并认为农村家庭的社会资本(集中体现为往来频繁的礼仪活动)能够显著降低中国农村家庭的脆弱性,即社会资本对农村家庭的福利提升存在着某种正效应。杨春华则针对“无形文化资本”与农村家庭地位变化之间的关系展开了较为详实的论述,提出了支持农村家庭向上流动的另一种途径——教育成功。根据布迪厄对文化资本的阐述,“教育”作为“出身”和“社会地位”之间的重要维系,贯穿着社会地位获得过程的始终。

调查地基本情况和研究方法

1.南屏古村概况

此次的调查地南屏村位于安徽省黟县西南四公里处,是附近几个古村中规模较大的一个,历史可追溯至一千年之久。村中居民以叶姓人口居多,程、李二姓次之。据村支书所述,全村人口大约九百余,共300余户家庭,其中有260户左右家庭中有常年外出务工的成员,留守老人和儿童随处可见。在外出务工的本村居民中,除了选择建筑工地和工厂的劳工、技工等职业的村民之外,还有不少村民从事影视业,担任灯光师、摄影师等专业人员。前文提及的这260余户家庭的经济来源大多来源于外出务工人员财富的回流,村内30余部汽车大多来自这样的家庭,并且这些家庭中的许多已经在县城新区乃至市内买房。然而县城和市区并非他们的打工地或居住地,实际上,他们往往过着在打工地和故土之间“两栖”的生活。这些外出务工人员已经成为村内经济来源的重要支柱。

而在社会活动方面,村中每晚在叶氏宗祠的广场上有村民自发组织的广场舞。春节期间,村内通常会有村委会主办的文娱活动,包括拔河、长跑和广场舞等赛事。此外,村中但凡有家庭发生喜丧等重要事件,邻里间也大多会有自发的帮忙、送物以及随礼的往来行为。

2.主要研究方法

此次调查选用了非参与式观察和无结构访谈法,在一周的时间内对南屏村内的家庭生活情况进行了收集。观察过程贯穿于入户深度访谈的始终,通过与访谈对象的密切联系以及对其生活的直接体验,获得了关于其家庭生态的事实资料。过程主要聚焦于个案,通过对这些个案的深入研究,管窥当地家庭生态整体。而采用无结构式访谈法的原因则主要来自时间限制和访谈内容的要求,时间方面,由于主要集中于一周,受限于此,我们无法多次、长期性地与访问对象进行联系,因此我们选择了较为开放的访谈形式,以期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获得更为宽阔的研究视野,而非限制于某些局部;我们的研究内容涉及家庭生态的方方面面,各个部分往往相互关联,因此我们希望各个部分的联系能在访谈中得以直接呈现,不对此作一些简单的区隔。此外,加之当地民风淳朴,村民大多热情地参与到我们的访谈过程中来,并且大多十分乐于与我们分享其生活和经验,因此对话往往无法局限于某些话题,于是我们选择了包容性更强的无结构访谈。接受访谈的村民共20名,均为45岁以上的村民,其中女性6名,男性14名,职业包括村委会干部、农民、商贩和小学教师。访谈内容包括与家庭生活相关的生产、婚育、教育、赡养和娱乐方面的诸多话题。

城市化影响下的农村家庭生态嬗变

1.农村家庭结构生态

家庭结构生态是指家庭生态系统内成员的构成及其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状态,以及由这种状态形成的相对稳定的联系模式。结构作为家庭生态系统的基本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家庭对各种物质和非物质资源的掌握情况,并且决定了其生态功能的发挥水平。总的来说,家庭生态结构包括两个基本方面,即家庭人口要素和家庭模式要素。家庭有不同的分类标准,按家庭的代际数量和亲属关系的特征分类是较为常见的分类方法。基于这一标准,家庭主要有以下几种类型:(1)夫妻家庭(指仅由夫妻双方组成的家庭。包括夫妻出于自愿选择不育的丁克家庭、子女不在身边的空巢家庭以及婚后尚未生育子女的夫妻家庭);(2)核心家庭(指由已婚夫妇和未婚的子女两代成员组成的家庭。目前核心家庭已成为我国主要的家庭类型);(3)主干家庭(指由两代及两代以上夫妻组成,每代最多不超过一对夫妻,且非隔代的家庭。在中国传统社会,主干家庭曾是最主要的家庭类型);(4)联合家庭(指包括父母、已婚子女、未婚子女、孙子女、曾孙子女等几代居住在一起的家庭);(5)其他形式的家庭(包括单亲家庭、重组家庭、隔代家庭、同居家庭、同性恋家庭、单身家庭等)。

就我们在南屏村的访谈及调查结果来看,由于外出打工人口占了青壮年的大部分,因此在南屏村以及其附近村落中,隔代家庭十分多见。前面已经提到,村内的300余个家庭中,共有超过260户有外出务工的家庭成员。根据当地星火小学校长所述,留守儿童占据了全校学生的半数。这些留守儿童与父母分居异地的原因大多是父母外出务工;大多数时候,他们的家庭呈现为隔代,即父辈长期缺位的状态。访谈过程中,我们与在星火小学偶遇的一对祖孙谈到了这个问题:

访问者(问孩子):想不想爸爸妈妈?

(被访的孩子摇头)

访问者:不想啊?喜欢爷爷?

被访者(儿童的祖父):一天到晚都跟着我,跟着我睡,我不睡他也不睡。

此外,在除了隔代家庭外的其他家庭中,子女不在身边的空巢家庭以及夫妻常年分居异地的家庭也占据了很大的比重。

祖辈、孙辈留守在家,家中青壮年仅偶尔回家探望,但多数仅提供少许生活方面的物质支持,精神方面的陪伴更是寥寥。我们访问了居住于翰林老宅中的83岁的老人生活境况:

访问者:您儿子现在在哪里工作?

被访者:我儿子二十年前就去世了,现在还有孙子孙女。

访问者:那他们在哪里?

被访者:他们在杭州。

访问者:他们过年会回来看您吗?

被访者:嗯,过年回来一趟。

访问者:现在就你和奶奶在这里住啊?

被访者:对。

就家庭结构生态而言,“家在变小”是此次调查所能够得出的最为直接的结论。这一点在官方数据上同样有所体现。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家庭户平均人数基本上保持在5.3人的水平上。而《中国家庭发展报告》显示,20世纪80年代以来,家庭户平均规模缩小的趋势更加显著,1990年缩减到3.96人,2010年缩减到3.10人。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12年居民家庭户的平均规模为3.02人。目前中国已是家庭平均规模较小的国家之一。其次,农村家庭空巢化趋势明显。由于大规模的青壮年劳动力输出,中青年成员的缺位以及留守老人、留守儿童的大量存在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常态。从人口变化的角度看,结婚年龄的推迟,不婚率和离婚率的提高,低生育率、寿命的延长、人口流动等,都可能导致家庭以上两种趋势的出现。而在以南屏村为例的中国农村语境下,劳动力由农业向非农业、由农村向城市的转移所带来的人口流动才是导致农村家庭规模不断走向微型化,并且家庭结构趋于空巢化的最主要原因。

2.农村家庭资源生态

家庭是社会生态系统中最基本的单位,也是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家庭生态系统通过与社会整体的互动来完成两者之间的物质和非物质资源交换,从而维持自身的生态平衡。然而家庭不仅是社会的组成单位,对个人而言,更是一种重要的资源来源。在适用于成员发展需要的生态结构下,家庭资源的合理运用能够促进每个家庭成员身心发展和自我实现。因此对家庭而言,资源一般可分为内资源和外资源。家庭内资源包括经济支持、情感支持、健康管理、教育和信息资源等。家庭外资源则包括社会资源、文化资源、宗教资源、经济资源、教育资源和环境资源等。然而,本文所调查的南屏村占据主导地位的隔代家庭、夫妻家庭和独身家庭,却无法充分利用这些家庭资源,正常地发挥家庭应有的功能。

教育资源。根据南屏村的情况,村内许多孩子皆为留守儿童,其监护人大多为隔代亲属。在隔代家庭开始逐渐成为农村家庭主流的同时,亲代教养缺失所引起的教育和社会化功能的缺陷,使得祖辈不得不负担起年轻父母所应承担的教养责任。然而在许多时候,祖辈由于物质条件、生理原因以及自身文化水平的局限,很难对孙辈的教育起到理想的作用。以南屏村当地的星火小学为例:留守儿童占据了全校学生总数的一半以上,这些学生的生活及在学校的监护人大多为家中的祖辈;年迈的祖辈大多忙于农活或受制于有限的文化水平和不佳的身体条件,难以对留守儿童的日常教育和监督发挥有效的积极影响。很大一部分家长将学校视为一个“安全的托管所”而非教育场所;大多数时候,他们拒绝配合学校的工作,这直接导致了农村青少年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两者联系的断裂。家长对儿童教育长期的物质支付和精神支付不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的是家庭教育资源的缺失;对教育的关注缺失更有甚者,还会发展为“教育无用”的态度,伴随而来的、体现在农村青少年教育方面的是学生厌学、辍学以及学校生源流失和施教难等诸多问题。

情感资源。由农村向城市的人口流动所带来的“妻离子散”式的隔离生活模式加剧了亲子之间的空间距离感,从而导致了更加深层的情感疏离。虽然隔代教养能在一定程度上带给祖辈、孙辈以情感慰藉,然而父辈责任的缺失给祖辈带来的巨大生理和心理负担以及在孙辈成长过程带来的遗憾却是不可估量的。对众多尚未成年的留守青少年而言,农村家庭情感联系和教育支持的缺失是影响其健康发展的重要因素。情感支持是家庭稳固的基础。虽然南屏村的离婚率相比较于目前整个中国的平均水平来说并不算高,然而父母一方甚至双方外出打工,与孩子聚少离多,对孩子的生活、学习都参与甚少,爷爷奶奶的年迈,忙于农活,这些毋庸置疑会对孩子的成长带来不利影响。

在对南屏村的家庭外部资源的探讨中,本文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家庭的社会关系层面。南屏村居民从古至今一向十分重视家庭以外的社会关系。当地历史上的总组织构建了血缘与地缘相织的居住模式,而这样的模式演化至今天,尽管邻里之间的血缘关系已不显著,但与立体化、隔离化的现代城居模式所造就的陌生人社会不同,城市化进程并没有迫使这个小社会的人际关系发生十分明显的疏离。依凭村内紧凑的建筑模式、共享的公共乃至私人空间(诸如院子、厨房等等)以及从古沿袭至今的共同的信仰和对风俗的强烈共识,家庭和邻里之间,乃至村落之间的人们依然长期维持着良好的关系,这样的关系直接促进了亲属和邻里之间互助性关系网络的形成。互助不仅体现在年节和婚丧礼俗等重要事件中物质资源和社会资源的互赠方面,还体现在之外的更为广泛和普遍的日常交往中。调查中偶遇的正在务农的中年妇女,和她谈到村中丧葬礼俗中家中老人去世后家人要到乡邻间“讨饭”的习俗:

被访者:喏,这袋米(指向屋梁)就是要来的,留一点,好像是做种子一样的,就挂在这里,你就不要去动它了。人家家里(老人)也是81岁去世了,要来讨,人家看见你这个米挂在这里,人家就不讨了,人家就回去了。就是说,我们自己都是讨来的,我们家就不给你了,他就知道了。

访问者:啊,这个习俗挺好的,还能团结一下乡里邻里关系。

被访者:对啊,等于说,乡里乡亲啊,我家有难了(老人去世),大家相互帮助。

这一点同样在叶氏宗祠广场摊贩的相处中得以发现。据两位在叶氏宗祠广场摆摊的村民讲述,摊贩每天的营业时间从早晨六点到傍晚五点左右。虽然贩售的食品大同小异,但商贩之间相处融洽,毫无恶性竞争的存在,并且大家也十分自觉地承担着广场上的卫生保洁工作。对传统民风和良好关系共识性的保留和自觉维护,是当地居民淳朴的性格使然还是出于传承自祖先的处事习惯,我们无从考究。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和睦的乡邻关系给当地居民带来了诸多福利,不论是年节时不改于从前的重要年节的热闹、婚丧礼俗中共识性的互助、对公共空间的维护,亦或是对有限的文娱活动的共同和充分的享受。

3.农村家庭功能生态

家庭是个人与社会联结的纽带,不仅个人需要通过家庭进行最初的社会化从而参与到社会中去,并且社会生态系统的变革也将通过家庭这一中介表现在个人生活中。作为对个体而言最重要的依托和归宿,家庭功能是否能够得到正常发挥,对个人和家庭生态系统的可持续发展都是十分重要的。此次对南屏村当地家庭功能的探讨,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即婚育和赡养功能。

婚育功能。由于当地外出务工的现象占据主流,因此南屏村中与外地人通婚的现象并不少见。然而常年的外出在造就异地婚姻的同时造成了一种“妻离子散式”的隔离居住模式,这对一些婚姻家庭的稳定性造成了威胁。例如,在星火小学的访谈中,一位学生家长谈到,在一个幼儿班的三十余名学生中,就有两至三名儿童来自离异家庭。父母离异加之留守,这些儿童的成长环境并不容乐观。而除了这些儿童之外,南屏村的其他大多数儿童虽然成长于较为健全的家庭结构中,然而他们其中仍有许多来自留守家庭。实际上南屏村的情况仅是一个缩影;根据联合国儿童基金会《2006年世界儿童状况报告》估计,2006年我国农民工子女已经达到4300万,其中2300万是留守儿童。④可见现今在全国农村地区,父母与儿女分离生活的家庭已经不在少数。在隔代家庭开始逐渐成为农村家庭主流的同时,亲代教养缺失所引起的教育和社会化功能的缺陷,使得祖辈不得不负担起年轻父母所应承担的教养责任。由于祖辈的文化程度普遍较低,并且大多较为年迈,没有充足的精力来教管孩子,因此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能在孙辈的文化教育中起到足够的积极作用,“读书无用”论消弭了祖辈乃至父辈的耐心,家庭教育在留守儿童群体中长时间缺位,造成了基础教育的接受度和有效性堪忧的现状。

赡养功能。同留守儿童一样,空巢老人普遍存在于这个青壮年劳动力大量流出的村庄。不论是种田或是摆摊的中年妇女,还是住在翰林老宅内的八旬老人,访谈中问到他们的子女时,得到的回答也大多都是“住在县城”、“出去打工去了”或是“不在身边”;传统社会下几世同堂的生活常态,如今也仅能在逢年过节等几个重要事件前后才能出现。

市场经济为南屏村的广大青壮年劳动力提供了农业以外的广泛的就业机会,使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选择了在经济上脱离故土,到县城乃至更遥远的城市“讨生活”。同时,与家庭的哺育功能相似,这些家庭的反哺功能似乎也正在变得模糊,子女赡养老人的责任开始松动。然而这样的变化绝非仅仅来源于物理距离的扩大,调查中发现,部分空巢老人的子辈和孙辈,即使居住在距离该村仅数十公里外的县城,其归家的频率相较于离家较远的年轻人也并没有十分显著的增加。我们访谈了星火小学某位学生的祖父,其家庭为典型的留守家庭。

访问者:(孩子的父母)一年回来几次?

被访问者:说不好。有时间了……

访问者:浙江到这里有点路吧。

被访问者:嗯。远倒是不远,可能就是忙。不忙的时候一年回来三四次吧。

物理距离掩盖下的亲子关系的疏离,实际上指向的是代际关系的理性化趋势,这一趋势甚至给部分家庭带来了走向现实结算的暗流:老人为常年外出务工的年轻人抚养子女,而年轻人则将务工所得部分返还至老人手中作为某种“津贴”,这一现象实际上十分类似于经济社会中的雇佣关系的维持。然而在部分家庭中,甚至连这种双向的互动都已变得稀罕了,所谓的代际关系也就成了老人的单向付出。

与家庭养老需求迅速增长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家庭本身所具有的养老能力遭遇了极大的削弱。其中,农村留守老年人家庭、独居老人家庭的养老问题最为突出。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显示,我国有65岁及以上老年“空巢家庭”1561.64万户,占65岁及以上有老年人家庭户的22.83%,生活在“空巢家庭”中的老年人2339.73万人,占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的26.51%。其中,农村老年“空巢家庭”户1117.90万户,占老年“空巢家庭”户总数的71.58%,农村“空巢家庭”老人1632.90万人,占空巢老人总数的69.79%。以上数据直接指向农村老龄问题以及家庭空巢化、老年独居化的加速。在以南屏村为代表的部分农村地区,扩大家庭的式微、农村家庭结构的小型化趋势催生了日益增加的农村养老压力。此外,传统土地养老模式也开始不断弱化。⑤政府养老和社会养老供应不足、长期与子女分居异地的生活现状、年轻人家庭观念的淡化以及由此引起的赡养责任缺失,使得众多农村老年人不得不开始重新考虑自身养老的经济来源。许多村民在步入老年后仍要依靠从事农业活动来取得微薄的家庭收入,从而维持其正常的生活需求。而这样的养老模式往往是缺乏保障的,一旦面临疾病、意外和其他突发事件,现时的家庭状况和养老模式无法针对他们的生活危机提供任何有效的风险应对机制。由家庭养老功能的缺位所造成的安全感的缺失也可能给留守老人造成过重的家庭责任负担,随之而来的往往是孤独和精神焦虑等更为深层的次生问题。

结 论

恩格斯曾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提到,家庭是一个积极的因素,它随着社会从较低阶段到较高阶段的发展,从较低的形式走向较高的形式。⑥农村家庭生态的变化是整个农村社会经济和文化环境变化的缩影,农村家庭结构以及家庭本身所具有的经济、情感和社会化方面的功能将作何改变,都是研究农村社会的重要切入点。本次研究主要得出以下结论:

家庭结构生态方面,家在变小,家庭空巢化趋势明显。劳动力由农村向城市的转移所引起的人口流动直接导致了农村家庭户规模的不断缩小。村落内部的家庭结构呈现出整体性的失衡,其中以家庭的空壳化最为明显。家庭分解已经成为农村社会一种不可改变的趋势。青壮年成员长期性缺位的现实替代了传统语境下的“天伦之乐”理想,成为了农村劳动力输出地的家庭常态。村落在某种程度上仅仅被作为幼托和养老的集中场所。

家庭资源生态方面,大规模的劳动力输出使得农村家庭走向分离和分化,而以情感支持、教育资源为代表的内资源缺失则伴随着劳动力输出的浪潮日益显著。而家庭外资源则受到历史上农村社会建筑习惯和“礼治”传统的影响,直至今日仍呈现出强大的生命力;以频繁交往和相互援助为基础、形成于在家庭之外的互助性关系网,弥补了农村空巢家庭、隔代家庭和独身家庭中贫乏的家庭内资源,并且有时还会起到某种安全保障作用。

家庭功能生态方面,农村家庭的哺育和反哺功能出现松动;代际关系趋于理性化,伴随着走向现实结算的趋势;在极端情况下代际互动甚至转变为长者对其成年子女的单向付出。“妻离子散”式的隔离生活模式不仅导致原有的农村家庭所具备的生产功能彻底退化,甚至使得家庭本身的哺育和反哺的功能也变得松动和可疑起来。

以上三者呈现出的是较为显著的因果关系。农村家庭生态结构方面的小型化、空巢化直接引发了家庭生态中情感、教育和赡养等资源的不足,而家庭生态资源不足的现状则进一步导致了家庭哺育和反哺功能的松动。作为一次管窥,南屏村家庭结构的小型化、隔代家庭的常态化、部分家庭功能的转变乃至松动,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这样的现实:现今在以南屏村为代表的中国农村劳动力输出地,当地的家庭虽然仍作为社会生活的基本单位,但与传统农村社会的家庭相比,其功能和活力却是十分有限的。如何给予这样的家庭以更多有效的支持及安全感,应该成为此后研究的延伸方向之一。

①《中国统计摘要》(八),人民生活·农村居民家庭基本情况,2013年。

②《安徽统计年鉴》第九篇,城乡人民生活·农村居民家庭基本情况,2012年。

③贺雪峰:《农村家庭代际关系的变动及其影响》,《江海学刊》2008年第4期。

④江璇:《论城市化中农村家庭结构的变化》,《特区经济》2010年10月。

⑤贾敏:《户县农村家庭结构变化对养老资源供求的影响》,《企业技术开发》2015年6月。

⑥恩格斯:《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7页。

1.《城乡人民生活·农村居民家庭基本情况》,《安徽统计年鉴》,2012年。

2.恩格斯:《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1972年。

3.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商务印书馆,2001年。

4.贺雪峰:《农村家庭代际关系的变动及其影响》,《江海学刊》2008年第4期。

5.陆益龙:《农民中国——后乡土社会与新农村建设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

6.潘允康:《社会变迁中的家庭》,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

7.《人民生活·农村居民家庭基本情况》,《中国统计摘要》,2013年。

8.石艳:《文化主体性与家庭的现代变迁》,《华中科技大学学报》2014年第28卷。

9.王跃生:《中国农村家庭的核心化分析》,《中国人口科学》2007年第5期。

10.徐汉明、盛晓春主编:《家庭治疗——理论基础与实践》,人民卫生出版社,2010年。

11.杨春华:《“无形文化资本”与农村家庭社会地位的获得:基于对农村调查的思考》,《山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8期。

12.曾毅、李伟、梁志武:《中国家庭结构的现状、区域差异及变动趋势》,《中国人口科学》1992年第2期。

13.《中国农村住户调查年鉴—2005》,中国统计出版社,2005年。

〔责任编辑:吴明〕

马道明,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博士,greenlove@nju.edu.cn;南京,210043;杜璐,英国布里斯托大学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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