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梦
漂亮女人
◎陆 梦
漂亮女人出现的时候我都不敢直视,她不但漂亮,还气质高雅,举手投足都是那么识体,就连说话的语气,笑都是恰如其分。虽然我年方十八,在她出现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丑小鸭,只能在她和姑姑说话的时候,偷偷看她,一看再看,怎么也看不够。她的眼睛是好看的,鼻子是好看的,嘴巴是好看的,下巴、脑壳,就连短头发都是好看的,更别说身材和衣着了。我经常在她温柔的话语中想她怎么这么完美呢?完美就算了,还这么有钱。她每次到我们店里做衣服,扯的布料总会有姑姑的一块,她们穿同一块布料做出来样式一样的衣服,她穿起来特别好看,特别得体,不管是从前面、后面、左面、右面都看不够。虽然姑姑身材好,年龄和她相当,穿出来就没那个味了。姑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对她说,以后别给我买布料了,我怎么也穿不出你那效果,浪费。她每次都依旧扯两块布料,手工费还要如是付上,不收都不行。
漂亮女人还是女强人,她在八队开了面粉房,收集农民的小麦,换面粉,她赚取加工费。她的面粉房收集了几乎镇上所有农户的小麦。她人好,不得罪人,也不像别的有钱人狗眼看人低。她可以和农民打成一片,凡是到她面粉房交小麦的农民都是她的朋友,她从来不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自己是那么完美。她很风光,这是大家伙对她一致的看法。
1996年的春节,姑姑回玛纳斯过年,我独自看店。漂亮女人来了,推着自行车,她从车筐里拎出两只卤熟的鸭子,速冻的饺子,那些饺子一样大,小而饱满。它们装在纸包里,特别守规矩,互相不粘连,这样的饺子她装在三个纸袋里。还有油炸的各种果子,油炸的鸡腿、卤肉。我告诉她,你提回去吧,姑姑回家过年了。她笑了,那么甜地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做这么多吃的,专门学做这些,还很成功,你姑姑走了,傻丫头,你吃啊,哪能再让我带回去,是吧。这两只鸭子特别香,你自己吃吧,不给你姑姑留了。你姑姑不在了,我就是你的亲人,有事就对我说。
闻听此言我眼泪就下来了。离开家三年了,跑了万把里路到荒僻的乌苏,经受了那么多的磨难和屈辱,她在我孤独的时候竟然给我这样的温暖。我站在雪地里,看着她推着自行车离去。她说这么多东西,不用自行车拿不来,路上人都奇怪地看她在雪地里艰难地推自行车,遇到很多熟人,都要停下来笑一番。
那两只鸭子真香,以后的日子再没吃过那么香的鸭子,虽然我以前也没吃过。那些肉啊,统统进我的肚子了。可惜的是那些饺子,我不知道冷冻的饺子要继续冷冻,等轮到吃它们时,下到锅里,怎么也分不开,煮啊煮,成了面疙瘩。很多年我都想不明白,那么多小巧的饺子怎么到我手里就不听话了,紧紧地连在一起,开水也煮不开。
过完年生意是最好的,姑姑说去感谢漂亮女人的,店里太忙,怎么也离不开。4月份的晚上,漂亮女人来了,她和姑姑在后面聊天竟然哭了。问姑姑借了3千元钱。临走说,她会还的,说她不赖账。
六月份的晚上她又来了,还那3千元钱。姑姑说你用就行了,这么着急还,我又不要钱。她笑着说,真羡慕你们啊,忙点可以这么开心。她走了。
过了几天,听说她死了。听别人说她喝药自杀了,我们都不相信,我身子一阵发冷,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可以死呢?像我这么丑的人才该死。姑姑放下剪刀,急急地去看漂亮女人。
过了很久姑姑才回来说漂亮女人真的死了,静静地躺在小床上,头发一丝不乱,衣服也崭崭的,是她做的那件红底白圆点的衣服,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好像睡着了(姑姑的那件衣服压在箱子里再没上过身,她说留作纪念)。
然后我们都哭了。我不知道那么完美的女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竟然喝药死了。后来流言四起,说她的丑男人买了辆挖掘机,是她磨坊小麦换钱买的,她没有面粉给农民,那些农民不愿意。她死后,留下欠谁多少面粉,让丑男人还的。有些农民拿着条子问丑男人要面粉,要到了。更多的人保持沉默,他们到街上买面粉,也不愿意到她家兑换。二十年过去了,有的人家还清楚地记得漂亮女人欠他家多少面粉,末了还要感叹一句,好女人那,红星农场再难找到这么好的女人了。
还有个流言的版本是这样的,漂亮女人的丑男人有外遇了,竟然把那女人带回家睡觉,漂亮女人发现了,他也不管,依然我行我素。漂亮女人爱面子,害怕人笑话,自杀了。
无论是哪个版本,我都觉得不是个事,漂亮女人没钱,破产了倒是真的。因为她的面粉房卖给了别人。那家人接着开了,也没开起来,最后倒闭了。倒闭的原因不仅仅是农民不种小麦,改种棉花了。还有人说,进那面粉房心里难受,总会想到漂亮女人在那忙碌的日子。
几年前,我偶遇丑男人的最后一任老婆,她在全友家私卖家具,打工的,她和我套近乎,说了她的男人是谁。我就那样看着她,定定地看着她,她身材高大,凹凸有致,留着烫卷的短发,马脸、爆牙,猪嘴头。我瞬间觉得她竟然和漂亮女人拥有一夫,实在是个侮辱。又反过来想,那个丑男人也许不配拥有漂亮女人那样的好女人,活该有这样的丑女人来折磨他。我故意说,也是很恶毒地说,你比他原配差太远了!后来,她的婆婆遇到我说,你怎么那样说她呢,漂亮女人死那么多年了。我说我说的实话,事实就是这样的。老太婆叹息一声,毕竟是死人哪!死人怎么了,不是她儿媳妇吗?不是为她添了孙子了吗,不是也好
端端地活过、风光过吗?呀,呸,呸……
如今,那座庞大的面粉房还健在,经过风吹日晒,它们顽强地伫立在八队的庄头,没有倒塌,没有人使用,经年累月地紧锁大门。那儿有高大通风成排的粮仓、加工坊、办公室、晒场,庞大而气派地围成四合院,它们明显在坚守,等待女主人的归来,一年一年不放弃,现任的主人它们仿佛不认识,对他家人熟视无睹。等待是幸福的,活在幸福里会忘记时间,忘记现在,一味地活在先前的忙碌里,不愿也不想走出来,这是四合院里的建筑物想的,和我无关。
过年的时候,老公说,漂亮女人就埋在这儿,她妹来给她上坟的时候遇见了。当时,我的心猛地一抽,疼了起来。原来,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对她的怀念依旧,在心里的一隅还深深地居住着她。想想她就埋在这儿,我心里又有些安慰,这么多年过去,我从来不知道她就在这儿啊。也许我每次路过这儿,她都在这儿看着我,只是我不知道,不能体会她无言地注视。
知道她在这儿,我以后路过这片大坟场就不害怕了,毕竟她是我在异域的唯一亲人,在那些孤独需要爱的日子里,她如一道阳光,温暖了我冰冷无望的日子。
知道她在这儿,我竟然笑了,等我死的时候,我就可以和她做邻居,只是她依然美丽,我却老了,她能认出我吗?想想我又笑了,她能认得出来,因为她一直在默默地看着我变老,无论老成哪样,相信她都会用如水的眼眸认出我,然后我用昏花的老眼偷看她,呀,依然端庄宜人、貌美如花!
陆梦,祖籍安徽,现居新疆,系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闪小说学会安徽理事。作品散见《百花园》《喜剧世界》等报刊。荣获第十三届中国微型小说2014年度奖项。出版散文集《你是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