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炳元
在宽巷子街口靠近同仁路的铺板房里,居住的人基本上是20世纪初进入城市的农民,类似于现在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一样,这部分人或是在私人公馆里打帮工、当奶妈用人,或是在外做点儿小摊小贩及零星杂活,又或是像骆驼祥子一样到租赁铺里租一辆黄包车来拉,仅在街口十来家住户中,先后就有四家的男人靠拉黄包车为生。
印象中满街飞跑的黄包车就是旧社会贫穷落后的象征,而挥汗如雨的黄包车夫好像就是旧社会劳苦大众的形象代言人。
瞿伯伯、杨爷爷是我最喜欢的黄包车夫,因为他俩回家时再累再饿,总是愿意停下来让我坐上去风光一下,虽然距离很短,有时只有几步路,但他们从不扫我的兴。黄包车夫很辛苦,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手用劲,脚加油,喇叭安在嘴里头,全凭浑身的力气挣点糊口钱,常常是收了车才能去买把把柴、筒筒米,很晚了才能回到家做好饭来填肚子。
黄包车也叫人力车,最初则叫“东洋车”,由于该车轻便灵活,能在弯曲狭窄的街道中自如地穿梭往来,这在当时交通工具十分落后的年代里,是非常受欢迎的。
人力车分私包车和公用车。私包车为有钱人家自购自用,雇有专用人力车夫,车子擦得锃亮,配有车灯车铃,车座车垫精心装饰,遮阳雨篷宽敞漂亮。上了路,穿戴齐整的车夫迈着轻快的步子一溜小跑,主人坐在上面口含香烟雪茄,背靠洁白的靠垫,双眼左右横扫,二郎腿高跷,十分春风得意,其神态不亚于现在飙奔驰悍马。
公用人力车又叫黄包车,这是因为官方要求所有跑活拉客的人力车必须漆成黄色,印有统一编制的号码,以与私家人力车相区分。黄包车是由大大小小的车行来掌握经营的,类似于现在的出租车公司。老板花钱从政府那里买来经营权,获得号牌,出资购得人力车,再招聘人力车夫,于是便可开张营业了。
那时上至政府工部局,下至满街跑的车夫,中间有执照持有人、业主、承包人、转承人、分租人、再转租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从这个行当中获取利益。不难想象,拉黄包车的毛收入即使再高,但每天的绝大部分收入都得交出去,纯收入是非常微薄的。
首先是份子钱压力大。租一辆黄包车拉,每月可挣三十至四十块大洋,一般得交二十五块大洋的份子钱。官方为了避免交通拥堵,一直限制黄包车的数量,车牌就成了紧俏货,黄包车的牌照费不断飞涨。本来上一张牌照只收两块大洋,最后的转让价竟然能炒到上百块大洋。很多有后台的人靠出租和倒卖车牌发了大财,而黄包车夫却不得不承担高昂的牌照费所带来的沉重负担。
其次是违章罚款多,各方面都在鸡脚杆上刮油。如交通规则多变,清末要求靠右行,民国要求靠左走,乱停乱放,超载超重,赤膊亮胸,都有可能被罚款。黄包车夫几乎全是文盲,弄不清规矩,而且那时候交警还特别歧视黄包车夫,同样是违章,上面坐着老板和官员的私包车不会被罚,而黄包车却在劫难逃。
此外,车夫之间的竞争还很激烈,因为大量的无业游民谋生无路,即使拉黄包车再辛苦,也纷纷挤进去以求得一线生机。为了能从车行租到车辆,他们得找人作保,说尽好话,给车行的老板送红包,甚至还有的主动要求上调份子钱。路上为了抢生意,互相争吵,咬牙杀价,甚至动武伤人毁车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杨爷爷拉了二十多年的车,“经过我手上的钱可以压死人,落在我包里的钱差点让人饿死”,他抹完澡,摇着破芭蕉扇坐在竹椅上说,“拉散客最麻烦,讲价要讲半天,走拢了还说零钱不够少给点儿。也有耍死皮的,坐霸王车的。我都是在血汗里刨钱的,还怕你?打就打,黄包车夫多,一会儿就来五六个,你还敢不给钱?”
他说他最喜欢给有文化的人拉车,“像这条街上42号里头李校长,那头17号的吴先生,客气得很,又准时,次次都预先备好钱,你还没说谢谢别人就说谢谢了”。
更安逸的是跑远路到其他州县,两三天时间,谈好空载返回费,“回来路上一身轻松,遇到回程生意,简直是笑嘻了”,还有种按时间收费,既简单又省事。顾客要去吃饭喝茶,看戏听书,交友拜客,“你可以打瞌睡捉虱子在那里等候,完事后计时付钱了事”。
杨爷爷的便宜车我坐过的次数不多,因为他去世很早。他有痨病,就是肺结核,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他每天拖着虚弱的身躯在风雨里奔忙着,艰辛的路太长,他没法走到底,成都临近解放时,他就去世了。
他的老伴身体也很差,严重的哮喘,街坊上的人称杨婆婆为老齁包儿。杨婆婆一天到晚都坐在一辆纺车旁纺棉花,因为都是住的铺板房,不隔音,我时常在深夜醒来时还能听到她的咳嗽声和纺车嗡嗡嗡的低鸣声。
他们有个儿子叫杨罗辉,按辈分我称他为杨伯伯,当时好像有三十多岁了吧,听说他结过婚,但媳妇被人给拐跑了。杨伯伯是个孝子,家境不好,父母多病,便不再提及成家之事。时隔不久,杨婆婆也去世了。杨伯伯将他母亲的丧事办得很特别,给人印象很深。他先是将临街的铺板拆卸下来,将屋子完全敞开,在两条长凳上搭一床板,床板上放置一木制匣子,俗称火匣子,其大小刚好能让杨婆婆端坐其中。为了固定身躯,一条细木棍横衬在她的颈部下巴处。杨伯伯请来昭觉寺的僧人为他母亲超度,七八个僧人手执罄铃木鱼,不知疲倦地围着火匣子转着圈,口中连绵不断地唱念着深奥无比的经文,我只听明白其中一句:纬纬经线放虹光,南无阿弥陀佛……非常悦耳。又请来戏班子每天晚上敲锣打鼓唱到半夜。大蜡烛流着鲜红的泪,无数炷香散发的氤氲弥漫在狭小的屋子里,杨婆婆瘦小的遗体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似乎不停地飘浮升沉。那时候巷子里没什么好看的,唯有这办丧事的地方围聚着许多人,久久不愿散去。不知为何,我那时天天见到日渐枯黄的死者而不感恐惧,睡在隔壁自家的床上,耳朵里响着纺车声,眼前晃动着杨婆婆偶尔递给我小红苕或煮胡豆时的情景。七天后,杨婆婆安然入座的火匣子被抬到昭觉寺火化,披麻戴孝的杨伯伯扶着灵柩一路恸哭,当送葬的一行人消失在宽巷子转角处时,我流着鼻涕,怅然若失。
不多久,杨伯伯搬到离他工作不远的地方去居住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殊不知两年后,快到四十岁的杨伯伯回到宽巷子,拿出一张四寸黑白照片,喜笑颜开地招呼左邻右舍:快来看我的婆娘和我的儿女!大家十分惊奇,凑过去观看那照片,只见照片上前排坐着杨伯伯和一位模样端庄的女人,后排站立着一男两女,都是十来岁的样子,长得眉清目秀。所有的人都很自然地微笑着,杨伯伯显得尤为灿烂。在一片惊叹声中,杨伯伯得意地指点道:这是我的大儿子,这是我的大女,这是我的幺女。你们看我的婆娘漂不漂亮?众人点头称赞,恭喜连连,接着无不揶揄地诘问道:你的儿,你的女,喊不喊你这个后爸啊?杨伯伯严肃道:咋不是我的儿我的女,咋不喊我这个爸?爸爸、爸爸,喊得好听得很。众人开怀大笑,都说杨伯伯这个孝子有好报,并祝他能有自己的亲生子女。杨伯伯兴奋地掏出糖果来招待大家,我也吃了两个,虽然很黏牙,但非常之香甜。
一年后,杨伯伯又回来了一次,不负众望,这次是三个人,他和他夫人以及他俩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这次的轰动效应更大,好像半条巷子里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那些婆婆大娘七手八脚像击鼓传花一样,轮流抱着婴儿品头论足,又逗又亲。杨伯伯眼泪快急出来了,不断告饶道:我幺儿我幺儿,轻点儿啊轻点儿啊……他的夫人倒还沉着,没吱声,只是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后来,杨伯伯再也没有回过宽巷子,他是我所知的离开宽巷子的人中结局圆满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