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艳
救亡·启蒙·复兴———现代性焦虑与清末民初文学语言转型论,时世平著,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
2015年,汉语焕发出其所具有的荣光,语言与国家的关系再一次得到强化。新文化运动一百年、白话文运动一百年,昭示着语言这一话题的沧桑。同时,商务印书馆隆重推出《语言与国家》一书,将语言提到国家发展战略层面,显示着语言在当今时代的重要性。由此可以看出,百年来一直牵动着文化、政治与社会神经的语言,其功能和价值正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变化,已经成为社会发展更为重要的因素,涉及国家的诸多核心领域,与国家建设、发展和安全密切相关。无独有偶,《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特设专栏“语言能力与国家实力”,在“编者按”中对语言的战略地位做了说明:“语言能力问题,在近数十年中成为语言学研究的核心话题之一,不但关乎对人类语言基本生成机制的理解,在强调国际竞争中文化软实力作用的今天,也与国家层面的宏观文化战略关系密切。”所发表的3篇文章,《全球竞争中的国家语言能力》(赵世举)、《从新型城镇化角度看市民语言能力》(张先亮)、《自然语言处理技术与语言深度计算》(俞士汶、朱学锋、耿立波),也显现出语言能力之于国家、社会与科技等方面的重要价值以及与时俱进的战略意义。
德国著名语言学家赫尔德在其《论语言的起源》中曾经有句名言:“因为每一个民族就是民族;它有它的民族文化,例如它的语言。”在民族国家的兴起过程中,语言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成为民族国家建立的外在动力和内在理路。在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看来,“民族就是用语言———而非血缘———构想出来的,而且人们可以被‘请进想象的共同体之中”。可见,在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过程中,语言变革是极其重要的因素。揆之以欧西各国,这一特点可以得到清晰印证。近代中国亦不例外,语言变革构成了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进程的重要部分。20世纪中国现代性建构过程中的思想启蒙与社会改造主题等莫不是在语言本体之内完成的。时世平的新著《救亡·启蒙·复兴》是这一研究领域的最新力作。其独特之处在于以对近代知识分子文化心态的研究为基石,透过清末民初的汉语变革实践讨论中国现代文学语言的转型。《救亡·启蒙·复兴》一书提纲挈领地把握住了近代知识分子的“现代性焦虑”这一根本性的文化心态,以“现代性焦虑”视角去透视清末民初的汉语言文字变革方案,透析这种实践所折射的种种文学及文化观念,反映出知识分子力图救亡图存、启蒙民众、复兴中国的强烈愿望。“历史表明:强国造就强语,强语促进国强。”在这一背景下,时世平《救亡·启蒙·复兴》一书的出版,正是对语言与国家这一话题的学术理路的深度展开与阐释。从书的正副标题可以看出,虽然全书论述的关键所在,是清末民初的文学语言转型,但所选择的切入点是现代性焦虑,而体现现代性焦虑这一至今仍在存续着的关键词是救亡、启蒙、复兴。虽然汉语百年来的发展历程对于救亡、启蒙或是复兴各有所偏重,但实际上讲,救亡、启蒙只是表象,更深的主旨在于复兴,复兴大国的荣光,复兴五千多年源远流长的文化影响力。
现代汉语与我们之关系已经密切到易被我们有意无意忽视的地步。但是,现代汉语所由古代汉语发展演变而来的路径却颇不平凡,其中关涉颇多关节,如传统与现代、中与西、雅与俗以及国族认同等问题。要理清现代汉语之由来,就得究根溯源从其变化之源头谈起。对于现代语言转型的研究,从五四以来就将研究重点放在五四以后白话文取得支配性地位的时段,而且这一研究理路一直影响至今。对于中国文学语言的现代转型而言,这一研究重点的人为切割性较为明显,放弃了对于现代汉语由何发展而来以及如何发展的考察,这也导致了相关研究成果的粗疏化以及平面化,更有甚者,很多学术成果只是浮光掠影,很少及物。那么,研究现代文学语言转型由何时起,又以何种角度或视点来考察才能避免研究的平面化或是简单化呢?时世平独辟蹊径地将“现代性焦虑”作为切入点,从现代性焦虑这一角度切入有何理论优势呢?
众所周知,“没有晚清,哪来五四”这一颇具震撼性的结论,从某种程度上将现代研究的时间向前延伸到1840年。晚清西学东渐,中学受到极大的冲击,作为文化发展序列中最为保守和滞后的语言,竟因为政治焦虑无法得到释解而首当其冲。在西方言文一致思想的比照下,在中西冲突屡屡受挫的失意中,西方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都成了瓦解旧有传统与思想的催化剂与灵丹妙药。于是,以语言的兴废问题为核心的民族语言文字的变革,就摆在了其时知识阶层与统治者的面前。晚清以迄五四的历史,充满着屈辱与发愤,政治层面的种种变革由于屈辱的烙印而不愿被研究者提及,但由这一政治屈辱所激荡起的语言运动,却演绎了一段可歌可泣的语言救国史。语言文字的变革之所以在现代中国被激化为“汉文当废去,盖人存则文必废,文存则人必亡”(鲁迅语)这样事关民族国家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正源于20世纪中国人所特有的现代性焦虑。这是一种外源、后发的现代性的典型症候,是一种秉持后来者居上的信念、将固有一切抹平来为未来世界大同时代开路的躐等、突驾心态。所以《救亡·启蒙·复兴》一书在第一章集中论述清末民初现代性焦虑的根源及其表现形态,正表现出作者在看待语言转型问题上研究视野的独特性。可以说,将“现代性焦虑”这一对近代知识层的文化心态的分析融入到对清末民初文学语言变革过程的考察之中,这就使该书不只是对语言转型本身的就事论事平面的描述,而是对促成这种转型的深层根源的追寻和探讨。
正如全书所展现的,现代性焦虑与语言变革是一个较为宏阔的研究课题。单就语言改良实践而言,如果从历经十余年而于1892年而成的卢戆章创制的《中国第一快切音新字》的切音运动时期的语言变革,发展到20世纪初的以劳乃宣等为代表的“简字运动时期”,再到追求言文一致而起的文言白话的提倡与消长,直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文言白话的论争及国语运动的各种语言实践,都与现代性的追求内在关联。于是,语言与救亡、启蒙、富强就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关系链。这是全书的叙述基点,同时也是全书的创新之处。我们知道,对于救亡、启蒙,学界一般都会提及李泽厚的救亡/启蒙二主题说,相关研究成果也大都以之为框架进行论述。不可否认,在国家面临生死存亡之时,救亡图存必为首先。其时所产生的各种图变思潮,当然也包括通过语言文字的变革以达至富国强兵的动议或实践,都源于此救亡/启蒙之主题。可以说,也正是这种知识背景与遭遇,语言变革的迫切性与使命感,就更彰显了现代性焦虑。同时,借助语言变革而达至国家富强的识见,也为其时主张变革者的共识。而正是在现代性焦虑的促动下,形成了以语言文字变革来救亡,并以语言文字变革为手段来达到强国的论证途径,而这一语言文字的现代转型与变革,成为自鸦片战争之后关系到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基本论域,由此所形成的“语言救国、强国”论域,形成了事关中国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基本问题意识。
通观全书,时世平以“现代性焦虑”为切入点,始终将晚清的语言文字变革与救亡图存的现实、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以及乌托邦的前景展望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离弃此一复杂关系,将无法理解晚清语言变革的多种面向与实质。围绕现代性焦虑下形成的汉语变革诉求,全书从不同层面分析了清末语言变革背后的各种复杂因素,并对传统文学语言的困境和试图改变这种困境的知识分子的复杂心态予以了揭示:从汉字废存之争讨论了世界主义、科学主义与国粹主义知识分子在有关如何变革语言方面的对立;从文言向白话的转型,看这种转型背后的社会力量和人为因素的推动;从清末翻译实践的不同尝试,看文言在表达现代思想上遭遇的困境;从“言文合一”主张的倡导,分析士大夫启蒙意识背后的二元态度,还对章太炎反对将白话与文言硬性切割,主张白话文的雅化与精致化等观点中的合理价值做出了评价;并以日本的汉字变革为例,指出日本试图通过建构“汉语”和“和语”二元对立的语言系统来切割汉语的影响,最后却只能以折中告终,说明脱离语言内在演变逻辑的激进语言变革很难真正成功。总体而言,该书一方面回应了文言文为什么会衰落,也就是文学语言由文言向白话转型的必然性问题;另一方面,又注意到这种转型背后的各种文化观念之间的纠结对立,以及转型带来的传统语言韵味的缺失等问题,并在此基础上提供了现代文学语言应如何续接传统的思考。但无论如何,全书的论述主旨都在现代性焦虑的统辖下,论述内容主要关涉到启蒙、救亡、复兴三个不同的主题。全书虽然是在论述语言转型的内在理据与外在动力,但是,从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转变过程中的迹向,无一不显现出现代性焦虑之于语言的影响。可以说,语言不管是对于汉语的消极态度乃至自暴自弃,还是对于汉语的一力维护等,都显示出语言对于国家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由是,语言与国家的关系便揭开重重面纱,展现在了读者面前。而这,也是时世平全书苦心孤诣论证所在。
宋代诗人郑思肖有诗曰:“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全诗表现了作者忧国忧民的心情和人民希望收复中原统一祖国的渴望。用这首诗来形容清末民初主张汉语变革的知识阶层们,也同样适用。他们励精图治,意图通过语言的救亡、启蒙,他们要复兴的是一个强盛的国家,一个可以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国家。正如时世平在《救亡·启蒙·复兴》中所论及的,从清末民初以来的语言转型来讲,救亡、启蒙这一广为人知的二主题论需要补充,即添加复兴主题。而从深层次原因来讲,这一复兴主题才是最为主要的。《救亡·启蒙·复兴》一书选择现代性焦虑作为研究关键词,将研究指向清末民初在救亡图存中国人所表现出的现代性追求以及种种实现富国强兵、国族独立的现代设计方案。汉语由传统到现代的衍变,成为全书具体关涉方向与主要叙述视角,其间所涉及的种种由传统到现代、追求富国强兵、国族独立的种种虽知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艰难,仍披荆斩棘上下求索的种种现代性构想,以及国人那一往无前的浪漫主义奋斗精神,值得处于21世纪承担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梦想的当代学人思之念之且效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