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礼伯 武蓓 张雪平
产业结构升级的内在机理与遵循之策※
——兼论供给侧改革的着力点
徐礼伯武蓓张雪平
内容提要:实现产业结构转型升级是可持续发展的重要保证,有效推进产业结构升级的关键在于遵循其内在机理或规律。该文深刻分析了产业结构升级的认识误区及内在机理,探讨了如何改变不符合其内在机理的思路与做法,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供给侧改革应坚持的着力点。供给侧改革是经济发展理念的重要转变,要使其取得实效并从根本上推进产业结构升级,其着力点必须符合产业结构升级的内在规律。
产业结构升级 供给侧改革 内在机理
中国过去30多年的经济发展,总体上量在加速扩张,而质跟进维艰,主要表现为数量扩张占据主导地位,结构性矛盾呈现刚性化(徐光辉,2011),尤其是产业结构,尽管作出了艰难努力,也取得了较大改善,但总体上仍处于较低水平,对未来可持续发展形成较大制约,必须下大力气实现产业结构的实质性突破。笔者认为,造成我国产业结构升级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根本原因是对产业结构升级的本质、内在机理或规律存在认识上的误区,导致所采取的很多措施并不符合产业结构升级的内在规律,这却是实现产业结构根本改善的重要前提。当前推进的供给侧改革为推动产业结构升级提供了新动力,为使供给侧改革能取得实实在在的成效,能从根本上内生地推进产业结构升级,其着力点也应遵循产业结构升级的内在机理。
一直以来,各界普遍用三次产业间的比例关系来衡量产业结构,并用这种比例关系的变化来衡量产业结构升级,尤其是用第三产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及其变化情况来衡量产业结构的高级化程度与升级速度。尽管从其统计指标上看产业结构是不断升级的,但产业结构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优化。根据国家统计局相关年份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06年第一、第二、第三产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分别为11.8%、48.7%、39.5%,2010年分别为10.2%、46.8%、43.0%,2015年分别为9.0%、40.5%、50.5%,第三产业增加值的比重快速提高,第一产业增加值的比重稳步下降,尤其是第三产业比重,在短短10年时间里提升了近11个百分点。从这个角度看,产业结构是取得很大程度优化的,但产业竞争力、供需平衡状况、增加值率、盈利能力等衡量经济质量的指标却改善缓慢,未能与三次产业比重的数据同步改善。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在于对产业结构升级的认识存在误区,几乎将三次产业间的比例关系看成是判断产业结构的标准,尽管这样的做法并不科学,各级政府还是将注意力盯住了三次产业间的比例关系,甚至将三次产业比例关系变化的目标写入相关发展规划。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各级政府为了完成产业结构升级目标,纷纷运用传统需求管理的手段,盲目推动第三产业投资,虽然“拔苗助长”地迅速改变了三次产业间比例的数据,但投资效率低下,不仅没有有效提升产业竞争力,而且由于短期内对第三产业的需求没有大幅度增加,大规模投资在第三产业反而形成了产能过剩现象。比如房地产业,由于盲目的投资,使得库存迅速处于高位。实际上,第三产业比例的提高对真实经济增长的意义并不大,因而中国没有必要把提高第三产业的比例作为产业结构升级的着力点,而是必须进一步推动中国第二产业国际竞争力提升,从而带动中国经济有质量的高速增长(李纲,2013)。
产业结构升级的本质是生产效率的提升,不能够仅靠三次产业数量比例来判断三次结构的合理化和高级化程度(黄群慧、贺俊,2015),更不能够通过规划制定三次产业比例关系的目标。产业结构不是人为“设计”或“计划”出来的,而是在市场竞争过程中“进化”形成的(金碚,2014)。这种“进化”具有内在的逻辑和动力,那就是企业需要不断提升效率和竞争力。随着知识经济、网络经济时代的到来,任何企业的资源、知识与能力都显得不足,企业越来越需要将资源集中到自己最核心、最擅长的环节,打造核心能力,以更好适应竞争和满足需求。
因此,企业需要把自己非核心业务逐步外包出去,更加专注于最擅长的环节。比如,运输原来是企业自己承担的业务,因竞争需要,企业将该非核心业务外包出去,随着越来越多的企业外包运输业务,市场形成了对专业运输的需求,就产生了专门的物流行业。这些环节原来产生的增加值本是第二产业的,但物流行业产生之后,这些增加值就转变为第三产业,因此第三产业增加值的比重得到了提高。随着竞争的发展,产业结构不断得到“进化”,企业会越来越多地将营销、设计、技术服务、法律、财务等环节外包出去,以让自己进一步集中资源于最核心环节,这些分离出去的环节都逐步形成新的产业——生产性服务业,它由第二产业中具有服务功能的环节分离而来。这些环节的专业化不仅大大提升了它们本身的效率与质量,可以为第二产业提供更好的服务,而且让第二产业的企业把节省出来的资源更多地投入到最核心环节,更有助于提升核心能力。随着这些服务行业的发展,不仅第三产业增加值的比重不断提高,而且由于其对第二产业的支撑,第二产业的竞争力与效率也不断得到提升。可见,三次产业间比例关系的变化或优化是在市场竞争中“进化”形成的,产业结构高级化程度将是以后可持续发展的原因,但它更是之前经济发展的结果①第三产业不仅仅指生产性服务业,还包括消费性服务业或生活性服务业,它发展的机理主要源于其他行业的分工与效率提升,导致收入提高从而形成对该类服务业的需求。由于现阶段我国产业结构升级的主要瓶颈是工业不强而制约了生产性服务业的发展,加之限于篇幅,故本文仅从生产性服务业发展角度分析产业结构升级问题。。
由于三次产业间的比例关系是产业结构演变的结果,它与产业结构高级化程度具有内在的关联性,因此可以将三次产业间的比例关系作为产业结构高级化程度的参考指标。但由于经济体系运行的复杂性,加之经济全球化,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不同产业的市场范围不同,三次产业间的比例关系又不能完全代表产业结构高级化程度,故不宜单纯看产业间GDP的比重。如印度2004年第三产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就超过了50%,但不能因此就判断它的产业结构高级化程度与竞争力超过中国。如果单纯分析产业间GDP的比重,将内生的产业结构问题完全外生化,会忽略一国产业结构的特殊性和笼统统计意义上的产业结构所掩盖的复杂产品分工和知识分工,以及这些复杂分工形式背后的能力差异(贺俊、吕铁,2015)。
学者们常拿发达国家的三次产业比例关系来对照中国的产业结构,实际上,这正是忽略了不同国家产业结构的特殊性。发达国家产业结构的演变有其特殊性,因为他们是先发展起来的发达国家,他们为了提高效率、降低成本,可以将附加值低的制造环节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去,这种转移很大程度上拉高了本国第三产业的比重,同时也拉高了发展中国家第二产业的比重。由于中国现在的发展环境与当时发达国家完全不同,所以在借鉴发达国家衡量产业结构高级化的指标时也要慎重,尤其不可盲目追求提高第三产业比重。发达国家第三产业占比较高,一直被认为是产业结构高级化的标志,但2008年金融危机让发达国家更多将其看成是产业“空心化”标志,于是纷纷推出“再工业化”,目标是要提升产业竞争力,结果反而可能会使第二产业比重提高与第三产业比重下降,但并不能因此就判断产业结构倒退。实际上,当一个国家失去制造能力时,同时也在失去创新能力(加里·皮萨诺、威利·史,2014),制造业是创新的载体和基础,产业“空心化”威胁到发达国家的创新能力与产业竞争力。可见,三次产业间的比例关系仅可用作参考,一切要以产业的竞争力提升为目标。
综上所述,产业结构升级的内在机理在于为提升效率和竞争力而引起的分工深化,分工深化导致了产业结构演化。第三产业发展的前提是第二产业的高度发展并进一步深化分工。要发展第三产业,首先要做强第二产业。从发展生产性服务业角度看,在很大程度上说,其实不需要思考如何发展第三产业,而是思考如何做强第二产业。进一步说,第二产业高度发展的结果自然就是越来越多具有服务功能的环节分化为第三产业,这种演变过程就是以第三产业比重提升为标志的产业结构升级过程,而且基于这种逻辑发展起来的第三产业会进一步支撑第二产业做强,这种第三产业是为第二产业所需要的,自身也有做强的空间,其产能也自然地会被第二产业吸收。
各界对产业结构优化升级的重要性早已形成共识,各方面对推动产业结构转型升级也作出了不懈努力。但地方政府与企业对于转型升级的内涵,特别是实施路径,认识非常模糊,这也导致了目前很多地方政府依然热衷于搞创新园、科技园、科技孵化器等。事实上,这些园区都是空架子,或者是转变为了“科技地产”(李克,2014)。要从根本上推进产业结构升级,必须深刻把握产业结构升级的本质与内在机理,从根本上转变思路,所出台的各项政策都要从遵循产业结构升级的内在机理出发。
要深刻认识到,传统以投资需求管理为重心的经济调控思路与产业结构升级的内在规律恰恰是相悖的,它不是从做强第二产业角度来衍生并发展第三产业,而是为了迅速改变产业结构的表象数据,人为投资发展第三产业,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发展第三产业而发展第三产业,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仅仅实现了统计学意义上的产业结构优化。这种表面现象的背后实际付出了巨大代价:一方面,第三产业存在与第一、二产业脱节的状况,不能有效支撑一、二产业的发展,自身也形成较大浪费;另一方面,由于注意力集中到第三产业、基础设施等领域的投资,第二产业的技术改造、品牌建设等投资却相对不足,使得第二产业内的结构仍然处于较低水平,导致工业的总体竞争力不强,严重制约了工业做强及整个产业结构升级。如2014年上半年,中国企业技术改造投资占工业投资比重为39.6%,而发达国家在20世纪50年代实现工业化前后技术改造占工业投资的比例达到50%~70%(赵昌文等,2015)。因此,要改变过于重视三产比重的做法,要弱化这类指标的考核。过分强调三产比重变化速度等指标的考核,会迫使地方政府行为短期化,不利于产业结构的持续优化(沈坤荣、徐礼伯,2014)。
要说明的是,这里讨论传统以投资需求管理为重心的经济调控的缺陷,并不否认以需求管理为重心的经济调控曾对经济发展产生的积极作用,以及在特定背景下的合理性。根据波特的四阶段论,即将国家经济发展分为生产要素导向、投资导向、创新导向、富裕导向等四个阶段,在不同阶段应依赖不同力量,使用不同对策。投资导向是一国经济发展必须经历的阶段,此时以投资为重心的需求管理也就成为必然。随着经济的发展,从投资导向迈进创新导向阶段时,经济调控的理论、理念、路径当然要发生改变。即便是投资,学界的理解也存在着误区和争论,由于投资边际效率递减规律的存在,中国经济过去对于投资的依赖过大,使得投资拉动经济增速的效果越来越差(吴敬琏,2015)。如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发生后,2009年采取以投资为主的强刺激政策来拉动经济,经济在短期内快速回升,但仅经过短暂的时间,2011年以来经济增速又进入了下降通道,故学者们普遍不赞同再通过投资的方式拉动经济增长。但实际上,投资并不可怕,关键是什么性质的投资,由谁投资。林毅夫(2015)在分析“三驾马车”的状况后,仍坚持选择投资。投资既是需求端“三驾马车”中的力量之一,又是供给侧经济增长因素之一。经济为什么能在需求的拉动下实现增长?是因为有供给端的新增劳动力、新增资本、生产效率提升三个因素的推动,其中新增资本就是投资,如果没有有效的投资,经济也很难实现增长。所以,不要“妖魔化”投资,但在投资的方式上应以企业家为主体,企业根据比较优势,根据市场需求进行产品和服务的升级换代,这是最大的投资(吴敬琏,2015),而这种升级换代的投资是符合产业结构升级的内在规律的。
供给侧改革意味着我国经济发展理念的重大转变,它立足于提升企业对市场信息的反应能力,提高供给体系的质量和效率。供给侧改革的总体思路是符合产业结构升级的内在规律的,有助于从根本上推动产业结构升级。但供给侧改革是一个系统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了能有效推进这项改革,必须抓住关键环节,找准政策的着力点,这有必要吸取过去改革的经验和教训。事实上,早在1995年,《中共中央关于制定第九个五年计划和2010年远景目标的建议》中就提出要优化经济结构,实现经济增长方式从粗放型向集约型转变①经济增长方式转变实际上也是要解决供给体系的问题,可将其视为供给侧改革的初级版。,并将其定位为具有全局意义的根本性转变。对如何实现这个转变,建议还提出要靠经济体制改革,形成有利于节约资源、降低消耗、增加效益的企业经营机制,有利于自主创新的技术进步机制,有利于市场公平竞争和资源优化配置的经济运行机制。但20多年过去了,当时提出的增长方式转变的目标并没有从根本上实现,经济增长方式一直没有得到实质性转变,所以现在才需要提出供给侧改革,着力提高供给体系质量和效率。经济增长方式难以得到转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关键在于没有构建起有效的促进微观企业转型升级的机制,市场的公平竞争机制不完善,市场未能在资源配置中起到决定性作用,企业的积极性、创造性及其对转型的根本性作用没有得到发挥。供给侧改革要取得好的效果,必须着力解决这个问题。
因此,要完全遵循产业结构升级的内在机理,从根本上为产业结构升级注入动力,供给侧改革的着力点应放在转变政府职能和创造制度供给方面,为产业结构升级提供良好的市场环境,使企业真正成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公平竞争的主体,从根本上激发企业的活力。在产业竞争优势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企业充满的活力(波特,1990),一旦企业的活力得到激发,企业会寻求更好的适应市场需求的方式,会思考将有限的资源配置到自己最擅长、最关键的领域或环节,会立足长远专注于提升自己的核心竞争力,而将自己不擅长的非核心业务或环节外包,这样不仅会使企业的竞争力得到提升,也会使相关配套产业得到发展,这个过程是制造业企业竞争力得到提升的过程,同时也是生产性服务业得到发展的过程。从表现形式上看,三次产业的比例关系不断发生改变,第三产业比重由此逐步上升,而第二产业比重逐步下降。更关键的是,这种演变过程带来的不仅仅是三次产业比重关系的变化,更是三次产业本身竞争力得到提升。
供给侧改革确立了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补短板等五大任务。笔者认为,在完成这五大任务的过程中,也要坚持用市场化办法。以去产能为例,用市场手段化解产能过剩不仅是淘汰落后产能的过程,更是优秀企业崛起、资源优化配置的过程。市场竞争优胜劣汰机制的存在,会让企业想方设法寻找比竞争对手更有效的适应需求的方法,想方设法将资源配置到更有价值的领域。当出现企业和产能的淘汰,那一定是涌现出了方式更好、效率更高、质量更优的企业,说到底就是竞争力更强的企业,这个过程就是产业结构升级的过程。相反,如果用行政手段淘汰过剩产能,那么如何选择要淘汰的目标企业或产能?如何保证这种选择是科学、公平、合理的?无论怎么选择,都不能保证留下的企业或产能就是真正适应市场需求的。
1.徐光辉:《从“价值创造”开始——论中国经济战略转型》,《管理世界》2011年第11期。
2.李钢:《服务业能成为中国经济的动力产业吗》,《中国工业经济》2013年第4期。
3.黄群慧、贺俊:《中国制造业的核心能力、功能定位与发展战略》,《中国工业经济》2015年第6期。
4.金碚:《工业的使命与价值——中国产业转型升级的理论逻辑》,《中国工业经济》2014年第9期。
5.贺俊、吕铁:《从产业结构到现代产业体系:继承、批判与拓展》,《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
6.加里·皮萨诺(Pisano,G.P.)、威利·史(Shih,W.C)著,机械工业信息研究院战略与规划研究所译:《制造繁荣:美国为什么需要制造业复兴》,机械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
7.李克著:《转型升级中国企业怎么办》,新华出版社2014年版。
8.赵昌文、许召元、朱鸿鸣:《工业化后期的中国经济增长新动力》,《中国工业经济》2015年第6期。
9.沈坤荣、徐礼伯:《中国产业结构升级:进展、阻力与对策》,《学海》2014年第1期。
10.吴敬琏:《切实推进改革,方能应对增长乏力》,《第一财经日报》2015年10月27日第A15版。
11.林毅夫:《中国更需要有效的投资》,《社会科学报》2015年9月24日第2版。
12.吴敬琏:《经济下行期,推进改革方能治本》,《新华日报》2015年11月18日第16版。
13.迈克尔·波特著,李明轩、邱如美译:《国家竞争优势》,中信出版社2007年版。
[责任编辑:侯祥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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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2382(2016)09-0021-04
徐礼伯,南京审计大学工商管理学院教授、博士;武蓓,南京审计大学工商管理学院助理研究员;张雪平,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工商管理学院教授(南京211815)。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常态下美国‘再工业化’对我国产业结构转型升级的影响机理与对策研究”(项目编号:15BJL044)的部分研究成果。